互文与自反:《修改过程》的认知诗学

2019-09-17 07:44廖述务
南方文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互文韩少功叙述者

均质的物理时间在沉积历史的重量后往往不再匀齐与对称。在一些特定的节点,它失衡乃至失序,重铸抑或偏离历史轨道,烙下杂乱而沉重的时代印痕。在百年现代性进程中,此类历史节点不多,但它们裹挟一切,改写无数亲历者的人生轨迹。正史、日记、影片、教科书、口述史、回忆录、文学文本都簇拥在这些节点周围,或以此为据,或以此为方法与认知装置,形塑出形形色色面目不一、聚讼不已的文化历史语义。任何历史节点本身既非认知绝缘体,亦非纯然自明之物,有关阐释与争讼常如延展的时间流一样无法画上一个休止符。77级就是20世纪70年代末那一历史节点的见证者。这一群体的人生履历正是这一历史图景在个体生命上的投射。不少智识者都试图探明这一历史时段演进的逻辑及其与个体互动的内在机制。但90年代以来思想界、学术界的深度分化表明,有关这一时段的学理阐释常陷入传统/现代、救亡/启蒙、自由/平等、左/右等二元论认知模式中。

作为77级一员的韩少功,曾以思想性随笔多次涉足这一历史时段,对上述认知模式多有批判。随笔明快凌厉,在拓展思想纵深的同时,往往难以触探主体的困境、疑难以及历史隐晦的多重面向。历史的亲历者在检视过往时,难在客观,更难在获具自反性(苏格拉底式的“认识你自己”)品格。韩少功新近的长篇《修改过程》通过交叠式互文(声音互文、视角互文、结构互文),建构起一种对话性认知诗学,对文本、主体、群体、时代展开深度的自反性追问。

韩少功在《修改过程》中多维度采用交叠式互文言说方式,这显然与该方式所具有的意义解放功能密切相关。克里丝蒂娃借鉴巴赫金对话理论提出系统性“互文”概念:一种文本间对话关系,任何文本的产生与存在都取决于它与其他文本的相互影响。作为后结构主义核心概念,“互文”并非形式主义诗学范畴,而是沟通形式与意识形态的重要中介。借由“互文”,《修改过程》文本意义的生成具有了自反性特征,并有效抵拒外在意识形态的自然化与固化。

《修改过程》声音层面的互文言说方式具有全局性影响。声音是叙事学中的一个基本概念,它重点研究叙事文中“谁讲”的问题。作者意识与文化观念的渗透与传达往往借助叙事“声音”来达成。《修改过程》中,作者声音、叙述者声音、人物声音构成一种交叠式互文关系。不同于《修改过程》,韩少功的多数创作在声音层面都呈现出干预型特征。比如在《日夜书》中,作者经常替代叙述者出场,就“泄点”“醉点”“准精神病”等话题展开学理化讨论。这在《马桥词典》《暗示》等作品中亦多有体现。原叙述者在此时完全退场,作家声音具有箴言性,呈现出独语一元的超叙事特征。多数时候,韩少功凭借见识的深刻可以为这类叙事高危项目及时救场。一元化叙事声音适于外向批判,而疏于内向自省,并一定程度上损耗文本意义的多元性与开放性。而交叠式声音互文在韩少功的创作中尚不多见。他在形式上煞费苦心,正为突出言说困境之重围,进而开拓全新语义空间。《修改过程》言说之难与其题材有关。与其他作品之不同在于,这部长篇将叙事聚焦于M大学中文系77级2班。“附录一”中提及班上十二个年轻人的合影,名之曰“东麓十二贤”。意味深长的是,《夜深人静》中曾收录韩少功在大学期间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方落有一行字“麓山十二贤”,并用略小字体标注“辛酉立冬前四日”。显然,《修改过程》具有很强的自传色彩,但又不限于作者本人,它还具有群体性。作为“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这个独特的群体与历史节点有着频密的互动。韩少功无心为自身立传,亦无意于为这个班级铭写功劳簿。他更乐意以此为样本,探寻那一代人的人生轨迹及其与历史互动的深层机制。这段历史远未沉寂,亲历者的人生还处在“修改过程”中。在幽幻莫测的历史布景前,任何个体试图充当历史逻辑裁判者的角色都是不明智的。交叠式声音互文将利于生成对话性语义形态,亦便于呈现历史的当下性、复杂性與开放性。

《修改过程》中,作者声音与叙述者声音间的对话性互文贯穿文本始终,并左右了文本的叙事进程。肖鹏是引发争议与诉讼的网络文本叙述者,但在这一叙述层次之上,还有作者声音与叙述者声音对话互动组构的超叙述层。这一超叙述层构成另一重文本空间,并成为推动叙事前行的动力。在一定意义上,“修改过程”与这一超叙述层有着内在的同一性。在访谈中,韩少功谈及“间离效果”“入戏出戏”手法以及生活、人、小说之间的多重修改关系①。这些论述与文本中相关表述有高度重合性,这意味着作者声音在其与叙述者声音形构的互文性超叙述层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文本多处涉及对小说哲学、功能、技法的讨论与反思。可以说,这一超叙述层构建起了一种有关小说本体的认知诗学。两种互文性声音又充分呈现了这种诗学的多义性乃至悖论性。肖鹏与惠子讨论名实之辩,实乃作者与叙述者就小说功能问题发声。世界上确有“事实”,但更有意义的是“可知事实”。若不借助后者,前者就是一片无谓和无效的黑暗。而文学正是将“事实”转化为“可知事实”的基本工具。在此意义上,文学可彰显存在之真义,是人类立身之本。不过,“名”亦有局限性,也可能畸变。小说特定的叙事机制从诸多维面缩减作家自主空间,人写小说转化为小说写人。作为一种认知装置,小说过滤客体世界并最终生成小说化的现实。在此认知背景下,小说与现实的真理性双双变得可疑。

显然,活跃于超叙述层的声音并不只限于作者与叙述者,众多人物(尤其是原型人物)也兴致勃勃参与其中。这就在文本内部滋生出多声部戏谑化效果,同时从多个层面拓展了文本语义空间。在两重文本空间中,人物被赋予了双重身份。以肖鹏为叙述者的主叙述层中的人物在超叙述层中以人物原型出现。在第五章“诉讼要件”中,陆一尘、马湘南两个人物原型打算控告肖鹏名誉侵权。在鲍律师罗列的多条侵权事实中,有许多细节在主叙述层中并未出现,这就在两重文本间形成了更微妙且更深层次的互文。这当中最有趣味的当属肖鹏,他有四重身份:作者代言人、人物原型、叙述者、人物。作为叙述者的肖鹏,在叙事声音变异的情况下常与作者声音交叉与混同。因年龄的增长,作为人物原型的肖鹏记忆力日渐衰减。他书写的网络文本《修改过程》(一学生命名)正是其自我救亡的副产品。作为叙述者的肖鹏,在承认历史语义的多义与或然性的同时,顽强地借助叙事去抵近与探查历史本质的幽微之处。而通过人物原型,文本又提供了一种具有消解意味的反讽性互文。肖鹏的脑疾患以及对疾患近乎强迫性的疗救,都带来了有关记忆/历史的复杂的叙事后果。第十九章“现实很骨感”提及一封学生写给原型人物肖鹏的电子邮件。从中可知,肖鹏与惠子有关名实的讨论不过是他在研究生课堂神情恍惚下的离奇产物。显然,“名”之畸变不仅仅是小说写人的问题,更来自非正常主体所带来的叙事危机。

对小说与现实真理性的质疑以及肖鹏的记忆危机均为多重互文性视角的合法介入提供了可能。原型人物间有关网络文本的反复争执亦多演变为对叙事路径(包括视角调整)的再三修正。叙述者、人物视角的位移与切换促成了多重交互性文本世界的生成。比如,第一章“作者你别躲”主要叙述人物原型陆一尘就网络文本名誉侵权一事向作者肖鹏兴师问罪。肖鹏送别陆一尘后,反复思量,最终删除了陆一尘车祸致残后与举重银牌得主小莲相遇并喜结连理的故事。这一被删除的故事依旧通过叙述者视角呈现出来。被删节的有关陆一尘的可能世界与未删节的文本世界以及超叙述层人物原型陆一尘的现实世界构成了三重互文关系。小说中还有其他类似情况,如不同叙述视角下楼开富迥异的生命路径(第十二章A、B)、史纤精神分裂式的命运交叉与闪回(第二十章A、B)。

就韩少功而言,通过视角互文呈现多重世界图景已非首次。在短篇小说《第四十三页》中,叙述者说,他的年轻主人公阿贝想家了,便让他上了一列毛时代的火车。列车展现了一幅充满温情与人间正义的世界图景。阿贝在火车上读到一本充满预言意味、名曰《新时代》的杂志,在其指引下,为躲避泥石流带来的车毁人亡,他决然跳车跃回了充满暗算与欺诈的现实世界。在几经曲折,祭奠了那些早被人们遗忘的伤亡人员后,阿贝又上了一列有高清电视屏与旋转沙发座的新时代火车。阿贝视角数次转换,其应激性的言行既体现了对革命德行的有限度的询唤,又暗喻了物质乌托邦与革命乌托邦的内在断裂与复杂纠葛。在这部韩少功戏称玄幻体的小说中,不同世界图景由历时性转换为了共时的互文形态。于韩少功而言,这种形式实验已转化为一种叙述范式。当然,《修改过程》的时空坐标不同,其视角互文也会产生迥异的修辞学效应。

视角互文下的多重世界的交会其实是一种时空对位法。在共时性文本空间中,不同世界图景的结构性重组带来了或和谐或冲撞的复调效果。《第四十三页》意图借横向重组探讨现实中纵向构建不同世界图景之连续统一的可能性。而《修改过程》则重在反思大时代背景下个体命运的偶然与必然。当叙述者在第十二章(A)叙述完楼开富的悲情人生后,人物毛小武发声反驳:楼开富早拿绿卡移民美国了,哪有为照顾脑瘫夫人疯狂健身被车撞死一事?第十二章(B)就开始以毛小武的视角叙述楼开富的另一可能世界。此为楼开富成功移民美国,夫人黄玉华已改名詹妮弗·黄,夫妻还联袂当上了专业化的偷渡人贩子。在韩少功看来,第十二章的“A和B之间互为倒影和底片。楼开富的老婆在A与B中都得了基因性的小脑萎缩症,但差别仅仅在于发病时间前后:早几年发,A就成立了;晚几年发,B就成立了。“人的命运有时取决于某一个偶然性。一个时间节点的悄悄移动,有时就可能使庞大的真实轰然坍塌。”②个体命运终究不可改写,这是古希腊悲剧的诗学逻辑,也是现实世界运转的必然律。不过,通过视角互文,我们隐约触探到一个生命的痛点:不同个体命运的差异乃至巨大悬殊往往只是命运之神一次偶然却不失沉重的玩笑。

第二十章A、B两节则以人物视角互文呈现了史纤令人慨叹的坎坷命运。来自农村、家境贫寒的史纤颇有诗才,又有点神神道道。他的好心反倒成为盗窃事件的最大诱因,毛小武因此而锒铛入狱。羞愧与自责时刻噬咬他的心魂。归乡的史纤成为一个神情迷乱的花花太岁,他的诗篇如那满山摇曳的花朵一般争奇斗艳。同学聚会,史纤进城了。在学校的林荫道上,他碰到了回校讲座的古文字学家史纤,两人外部形象近乎一模一样,只是后者戴礼帽抹围脖、架深度眼镜且有些驼背鬓白。震惊之余两人一番撕扯,复归平静后,又一起谈境遇聊人生,令人唏嘘不已。在火车站过安检时,花花太岁分明又见一商务史纤擦肩而过。叙述者申说,花花太岁听过飘魂的故事,准是在接二连三做那飄魂的迷梦。这诙谐明快的叙述笔调中潜藏着酸楚与无奈。若未患病,他种人生路径于学业优异的史纤而言可能并非迷梦。在韩少功笔下,史纤这类生存竞逐的失利者还有毛三寅(《山歌天上来》)、郭又军(《日夜书》)等人。这些人皆非庸才且品性纯良,但人生之路崎岖而多艰。史纤迷梦中的多重世界并非纯形式景观或俗套的精神慰藉,它隐含着韩少功沉潜多年的人生与道德哲学。在一篇忆高考的随笔中,韩少功无法注目一己的幸运。一个老高三的高才生同伴,聪明且好学,因家庭原因没有参加那次高考。后来,他下岗靠喂猪谋生。人生的困窘让他面容憔悴、背过早地弯曲如弓。韩少功设想:“如果全国恢复高考能早一年,早两年,早三年……大学教室里的那个座位为什么不可能属于他而不是我?若干年后满身酸潲味的老猪倌,就为什么不可能是别人而不是他?一个聪明而且好学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成为教授、大夫、主编、官员或者‘海归博士,从而避开市场化改革下残酷的代价和风险?”“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我无法向自我中心主义的哲学热烈致敬。我从老朋友一张憔悴的脸上知道,在命运的算式里,个人价值与社会和时代的关系,不是加法的关系,而是乘法的关系,一项为零便全盘皆失。作为复杂现实机缘的受益者或受害者,我们这些社会棋子,无法把等式后面的得数仅仅当作私产。”③这种草根立场的命运算法不同于启蒙诗学,也迥异于时下流行的赢者通吃的市侩哲学。

如同视角互文,文本结构互文也促成了多重世界的生成。《修改过程》中,主体性结构互文是由附录与正文组构的。附录一为“1977:青春之约”,附录二为“补述一则”,后者主要记录肖鹏、小莲围绕前者之真实性所展开的论辩。在主叙述层、超叙述层基础上,附录又构造了另一重文本世界。围绕两个叙述层,声音、视角互文总体上聚焦文本内部,探讨文本诗学、关注个体命运的起伏与变迁。附录一作为M大学77级2班入学四十年纪念班会视频的脚本,具有群体回忆录性质,其中还穿插不少历史文献资料。这一记录性脚本与正文之互文不同于声音、视角互文,它更具群体性与开放性,是文本与时代、诗与历史互文的文学投射。

依循文学惯例,附录部分似乎有点突兀与僵硬。不过,在韩少功的创作中,附录作为一种方法并不鲜见,《暗示》《日夜书》《革命后记》中均有尝试。在《修改过程》中,韩少功对塑造陆一尘、马湘南、史纤等三两个传奇式人物并不满足。这些人的线性人生难以呈现全景式的77级。或者说,韩少功有为77级中一个特定群体塑像的野心。附录一就是这一野心的产物。显然,在《暗示》等书中,附录并未承担如此重要的叙事功能。《修改过程》中的附录文本略显单薄,且内容支离松散。为此,人们有足够的理由担忧这一文本遂行相关叙事功能的潜力。

群像塑造难在兼及殊像与个性,而这些在附录中恰恰是阙如的。正文与附录互文的方式在一定程度实现了点面结合。这些殊像的“点”并未全然游离群像的“面”。附录一具有纪实性,同时又与虚构性正文交互创生。正文中的主要人物均再现于附录一中;而班会作为一个事件还一定程度上参与了正文叙事进程:史纤因班会而回母校,就好比一个楔子嵌入附录,实现了属性迥异的两重文本世界在叙事上的整一与连贯。在此互文性结构基础上,附录分有了正文属性,变得亦真亦幻;正文也分有了附录特征,耦合了历史文化时空。人物间据此形塑出诗学同构性。在读者头脑中,附录中那些未曾在正文抛头露面的人物如曹立凡、耿文志、侯瑞彬等,将在肖鹏叙述的虚拟世界中渐次丰满而生动,如陆一尘、史纤般走来。附录一提供了一个诗学想象空间,人物依托正文/附录互文在两个文本世界穿梭往来,最终树立起立体的总体性群像。

附录一是个班会视频脚本,但其中穿插不少历史文献资料。这一班级群体与历史语境深度交织在一起,他们已然汇入时代,成为历史进程的一部分。附录从更高层面激活了文本内蕴的社会历史能量。以附录方式通达更宽广的历史时代是韩少功常用的创作技法。长篇理论随笔《革命后记》亦曾以附录形式详录“文化大革命”大事记。作者的立场与态度就体现在历史资料的择取与阐发上。这一附录形同正文的资料索引,两者间的互动是有限的。《修改过程》在附录中穿插历史文献,在叙事功能上倒与《暗示》有几分近似。在《暗示》附录二中,作者不满知识从书本到书本的“合法旅行”,特在附录主体部分描述了作者介入历史现场的切实经验。兹摘录一二:“作者在大学时代参加过知识界的民间社团,参加过学潮;重新走向社会以后参加过一些与文化有关的商业活动,接触到一些下海从商的知青朋友;主持过两个机构的管理工作……书中对中国传统和现实的看法,对社会巨变时期朋友们人生遭际的感慨,与这些经历不无联系。”④《暗示》以附录/正文互文的方式构造了知行合一的诗学结构,是对文本言/象辩证主题的经验化、历史化。其中对个人经验史的书写无疑与《修改过程》所涉大致相吻合。

不过,比之于《暗示》,《修改過程》远未止于对群体/历史关系的现象性描述,而是聚焦关键性历史节点,借助正文/附录互文方式,充分敞露这些节点隐伏的历史文化语义。附录一中,第二篇“理想的修辞”记载了这一群体积极介入的诸种社会政治文化活动(办刊、创社团、介入“真理标准”问题、抗议“八禁”、揭黑反腐等等)。与第二篇对举的是第三篇“世俗的语法”,这对前者构成别有意味的消解。但叙述者似又表现出足够的宽容:“这种消极和颓唐显然足够可疑。但事情的另一面是,如果清高者对各种世俗利欲都蒙上眼睛,捂住耳朵,那么这种清高会不会过于脆弱?又能挺住多久?如果任何崇高理想都是为了让人民大众吃好、穿好、玩好,那么吃好、穿好、玩好本身又错在哪里?”⑤附录提及的诸种活动,很多在正文中不便表述,只能策略性地择取一二。虽如此,正文的小说笔法依旧呈现了“理想”/“世俗”互文境况下更为复杂的语义形态。在“驱张事件”中,陆一尘是学生抗议活动积极组织者之一。肖鹏冷眼旁观,认为陆一尘等人在伸张权利的同时又肆意侵凌他人权益,不过是一帮伪自由民主爱好者。塑造肖鹏这样置身事外的评价中介,显然是为了提供一个相对客观的审视视角。类似的还有尚年少的人物宝宝,他向“吃白米饭”的马湘南哭诉领头人因争权而背叛的问题。此一情节充满反讽意味。总之,在这些人物身上呈现的历史景观不无阴暗。由此反观附录部分的叙述,似可见出纪实性内容隐约受到现实的多重规约与“修改”。不难看出,韩少功正身处互文交叉地带,文本亦指向了作者的自我内省。诚如《暗示》附录一所云:“书中人物是作者的分身术,自己和自己比试和较真,其故事不说全部,至少大部分,都曾发生在作者自己身上,或者差点发生在作者自己身上。”⑥作为上述历史进程的深度介入者,种种激愤、犹疑或不堪不过是韩少功自身经历的诗化表征。他对曾经崇奉的新启蒙主义意识形态的痛苦反思正源自于此:一种光鲜的主义往往演变为阴暗与龌龊,因为其践行者总是有限的。思想的龙种收获现实的跳蚤。《修改过程》中,林欣是叙述者的暗恋对象,某种意义上也是作者心仪的人物。她牢记一场所有人已经遗忘了的十年前的约定。这种固执与坚守也许就是那个时代留给我们的不多的正面遗产:“不难发现,当时很多争议只涉及对与错,不顾及利害;只说应该怎样,不说怎样才有用——分歧后面其实有共同的青春底色。”⑦也许,这才是韩少功回顾再三的青春与理想。

【注释】

①②韩少功、王威廉:《韩少功对话王威廉:测听时代修改的印痕》,《作家》2019年第3期。

③韩少功:《1977的运算》,见《人在江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156-157页。

④⑥⑦韩少功:《暗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382、380、276页。

⑤韩少功:《修改过程》,花城出版社,2018,第278页。

(廖述务,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厅项目“韩少功海外暨港台接受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6B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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