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志

2019-10-09 09:10韩永明
长江丛刊 2019年25期
关键词:豆汁彩霞黄豆

■韩永明

失 格

雨村人爱说一个词:失格。就是事情做得不得体、丢面子、出洋相的意思。譬如,小孩子叫人,该叫姑爹的叫成了舅舅;酒喝多了姐夫摸了小姨子的胸等等,都叫“失格”。普通话里也这么用,只是没有雨村用得这么广泛。

“格”是什么?是一种规范。《礼记·缁衣》里说,“言有物而行有格也”。失格一词可能正来源于此。我有些不明白,雨村这么偏远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文”的词。

雨村有几件失格的事,很著名,这多年了,还时常有人提起。一是吴兰枝看门户时,把一条花短裤穿在长裤外面的事。吴兰枝没穿过短裤,所以当和她订了亲的对象给她送来一条花短裤时,她们一家人围着一条花短裤讨论了半天,一致认为这么崭新的东西是应该穿在长裤外面的。看门户那天,她就这样穿着大摇大摆下河了,上街了,不知笑坏了多少人。人谈起这事来,就说是失格。

现在,把短裤穿在长裤外面的事,几乎成了一种时髦。真有点风水轮流转、万物无常新,或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意思。

还有一事是周老三和周老二两兄弟打架。周老二是个哑巴,可很聪明,会用麦秸杆编草帽,还像个女人样会扎鞋底、袜底。可因是个哑巴,没娶上媳妇,跟着爹妈过。弟弟周老三结婚以后就另立了家。一天早晨,周老三看见周老二在院坝里拿柴,嚷起来,周老二没理,周老三急了,从柴垛上扯了一根柴棍,朝周老二腰里打了一棍子,没想周老二倒在地上再没爬起来:死了。公安局来了几个人,把周老三铐走了。

人们说这事时,就说周老三失了个格。

这里的“失格”应该是“失手”的意思,可雨村人只说是失格,似有点包容在里面。

雨村,失格的事经常有。寻常人家,似乎在所难免,不同之处在于失格的大小。谁也想不到麻书记会失格。

麻书记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出身贫寒,没上过学,不识字,到上头开会,不拿片纸,会议精神能记个八九不离十,回来召开群众大会传达,一说小半天,基本不出错。

麻书记对上面的精神特别地能心领神会,很会跟形势。某段时间,上级要求做什么,他就会在雨村做什么,而且还总能做出响动。用现在的话说,他很会制造热点。譬如说,有段时间,上面要求学毛选,他就抓了个好典型:瞎子背《老三篇》。

《老三篇》是毛主席的三篇著作《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虽然每篇都不那么长,可要一字不错背下来,那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雨村绝大多数成年人都是没念过书的“睁眼瞎”呢?

有不少人背毛著背出了笑话。譬如二伯,他背“吐故纳新,呼出二氧二碳”就背成了“哄我到二岩挖碳”,麻书记心里一烦,真让他去二岩挖碳(煤)去了。

瞎子姓周,名功武,瞎是真瞎,先天性的,青光眼,一点光感都没有,更别说识文断字了。雨村的人都叫他周瞎子。周瞎子双目失明,不能参加队上生产,生活来源主要是靠打草鞋。那时胶鞋很稀少,男人一般都是穿草鞋,走亲戚时才会穿布鞋。草鞋不经穿,好的穿一天,编得不好,早晨穿出去,晚上回来就打赤脚,所以周瞎子的草鞋销路很好。这是麻书记特批的。

学习毛选运动兴起来以后,麻书记就在想怎么推动这项运动,慢慢地就想起了周瞎子。他让周瞎子背个《为人民服务》大家听听。周瞎子犹豫了一阵就接受了这项光荣任务。

那时还没有盲文一说,即使有,周瞎子也不会。他要背《为人民服务》,唯一的办法就是请他上小说四年级的侄女一句一句教。

麻书记等了半个月去检查,周瞎子不仅一字不错地背下了《为人民服务》,而且还背会了《纪念白求恩》,麻书记很高兴,让他把《老三篇》都背下来。

周瞎子没辜负麻书记的希望,不到一个月,就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麻书记亲自考察了一次,然后准备召开一个群众大会,让周瞎子背《老三篇》,并且还给公社牛书记汇了报。牛书记说麻书记这个想法好,瞎子都能背《老三篇》了,好眼睛还有什么理由背不出呢?可有些人不相信一个瞎子能背出《老三篇》,麻书记便请牛书记来当面考察。

雨村开群众大会那天,牛书记果然来了,而且还带来了县广播电台的记者。麻书记早知道牛书记要来,因此让人在小学校的操场上搭了戏台,还架起了高音喇叭。周瞎子早来了,坐在戏台上,旁边站着他侄女。全大队的社员同志们也来了,坐在台下。牛书记一来,麻书记便宣布大会开始,请牛书记讲话。牛书记谦虚地说他今天是来学习的,要先听听老周同志背诵《老三篇》。听牛书记这么说,麻书记只好先让周瞎子“表演”,并让大家都拿出红宝书对着看,看看周瞎子背错没有。

牛书记也从黄挎包里拿出红宝书来,还把老化眼镜也戴上了。与此同时,县广播电台的记者,伸了个长长的话筒在周瞎子嘴边。

周瞎子先背的是《为人民服务》,因为有高音喇叭,周瞎子嗡里嗡气的声音变得洪亮不少。周瞎子背完,麻书记便先向台下问周瞎子背错了没有,下面便有稀稀拉拉的回答声:没。又问台上对着红宝书看的牛书记。牛书记把周瞎子面前的麦克风拿过来,说一字不错,并要大家鼓掌。

周瞎子背完《为人民服务》,接着又背《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背完之后,牛书记才讲话。

周瞎子背老三篇的事,在全县引起了轰动,雨村也成为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典型。

那时候衡量大队的工作做得怎么样,还有两个重要内容。一是学大寨,二是大队的分值。学大寨在雨村,落到实处的就是改田——把坡地改为梯田。为了改田改得有声势,有看头,麻书记采取了一些办法,把全村的劳力集中起来,到某一个小队改田。因此,每到农闲改田的时节,某一个队都人山人海,红旗招展,炮声隆隆,惊天动地,特别地壮观。有时还特意组织劳力夜战,那时,整个一面坡上,都是火把,红光映红了那些挥舞八磅锤的人,推车的人,挑土的人和砌碚的人——要知道那时核算单位是小队哦,可麻书记有办法,他说这叫各个击破,叫集中精力打歼灭战,改田这种事,三三两两的不行。

雨村改田的事很上了几次县广播电台,麻书记为此还成了学大寨的先进典型,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学大寨学习考察团去了大寨。

分值是个什么东东?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工分值多少钱。举个例子说吧,一个男劳力,如果一天记10个工分的话,如果分值是五角钱,那他一天就挣了五角钱。这个指标有点类似当下的gdp,是衡量一个小队劳动生产效率的重要指标。

麻书记领导下的雨村在搞运动方面,在改田方面等等都走在别村前头,唯独分值上不去,一直在全公社垫底。这就要命了。好多年,十三个小队分值一般在两角多钱到四角多钱徘徊。麻书记想了一个法子,把一天改做五歇。什么意思?过去社员同志们做一天工,打早工是另外算的,打五个早工折成一天工。现在把一天改做五歇,打早工只能算一歇了。这样一来,虽然队上打下的粮食还是那么多,可工分少了,分值就高了。我们十队的分值一下子从三角上涨到五角。

从这几个例子就可以看出,麻书记是个很喜欢动脑子的人。而且在雨村威信也很高。

在我的记忆中,童年我最怕两个人,一个是劁猪匠老周。因为都说他会法术,能封狗子口,他经过什么地方,狗不咬,不叫,为什么?嘴被他封住了;他会开锁,走到某户人家门口,要进门去,一跺脚,锁就开了。他有一只羊角号,声音尖细,从天子坡转过来时,就吹几声,那时我们一帮正在外面打打闹闹的小把戏就会躲在门旮旯或者床底下去。再就是麻书记了。他每天早晨,都会手拿一个篾扎的大喇叭,站在天子坡上喊话:“贫下中农同志们,一切愿意革命的同志们……”他嗓子好,中气足,加上天子坡是我们村的一个制高点,声音传得很远,我们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地动山摇的意思。

我们怕劁猪匠,是因为大人们常常说,劁猪匠喜欢用小娃子的蛋蛋下酒。怕麻书记是因为大人们怕。

怕到什么程度?

队里有几块山林,他说要封山育林,那几块林子就没人敢进去。那时时兴做布鞋,妇女上工,喜欢把鞋底袜底用一个对角手绢包上带到坡上,歇息的时候扎几针,可他说不准在歇息时纳鞋底,就没人敢再把鞋底子带出坡。粮食紧,他让人吃稀,掺菜,就没人敢发粑粑吃。总之,在雨村,他的话,就是圣旨,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不仅雨村的人怕,外村的人也怕。我有个姑姑是外村人,我婆婆病重,姑姑却不敢来看她,因为她家庭成份是地主。婆婆病危时,她才夜晚赶了过来,看一眼后又连夜回去。因为她怕麻书记。

我还记得有一年过年,初三那天,我们一帮小娃子正在屋边的一条坡道上滚铁圈,天子坡上,麻书记的土喇叭突然响起来了:“贫下中农同志们,一切愿意革命的同志们,来雨村玩的亲戚朋友们,今天已经是大年初三了,年也过完了,我们马上就要投入生产了,我们不能把一点粮食,一点油水都让亲戚吃了,到时候饿着肚子去生产。来雨村玩的亲戚们,你们不要厚着脸皮赖在亲戚家不走,不要等到把亲戚家一点粮食吃完了,等到亲戚们赶你走再走……”

听到麻书记喊话时,我们这些小把戏是不能再在外面打打闹闹的,只能作鸟兽散,各自回家。我回家时,见到正在我们家玩的舅舅往外走,母亲只劝舅舅喝杯茶了再走。

舅舅走后,母亲便望着父亲说,“他这是在替我们撵客(逐客)呢,也好,也好,不然,后面几天真只有吃草了。”

麻书记与别人最大的不同是讨厌那些拿“片片儿”的。“片片儿”是什么?就是工资。拿片片儿的,指的就是脱产干部。这是他的艺术说法。

怎见得?

我们村上有几个国家干部,有的是公社武装部长,有的是公社秘书、干事等等,因为家在雨村,时不时要回来,麻书记的脚从不踏进他们家的门,就像跟人家有仇似地。

让人觉得他有些不近人情的是他会故意“做作”上面下来工作的那些拿片片儿的人。怎么“做作”?那时不时有干部下来驻队。人来了,找他报到,他就把他们往条件较差的人家带,让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对那些不驻村的,为某项工作下来,要找他说事的,他就让他们到田间地头,和广大人民群众一起劳动一起说。譬如说,兽医站的,卫生院的,电影站的,文化站的,种子站的等等。这让那些下来的人很恼火,可他是书记,地头蛇,奈何不得。

慢慢地,这事就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甚至连公社人武部长,共青团书记、妇联主任来谈事情,也要先去劳动。

还不能埋怨他。他这是好作风啊,这是和社员同志们打成一片啊。那些来雨村的公社干部们,也只能吃个哑巴亏算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雨村人分析过。比较一致的意见是两种:一是他在通过这种形式树立自己的权威。是啊,那些在群众眼里的体面人,大人物,来了雨村都乖乖地由他安排,何况雨村的人呢?二是他从内心里讨厌那些拿片片儿的人,他要故意让他们不舒服。

我这里要讲的故事,就与这个有关。那天,队上扯花生草。他也去了。为什么是扯花生草?因为这活不重,轻松。麻书记参加队上的生产,大多就是干这种人多,场面大,活也不重的生产。如果活重了,如改田、插秧、薅苞谷草、割麦之类的重活,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发动、指挥、调度、监督、鼓劲。

干了一会儿,小学校长跑过来了,气喘吁吁说公社教育组杨组长来了,请麻书记到学校去,杨组长有些事情要和麻书记商量。

麻书记没起身,只抬起手臂擦了一下额上的汗,“让他到田里来说。”

“他……让我来叫您……”

“凭什么我去找他?”

麻书记让那些拿片片儿的人到田间来劳动,边劳动边谈事情的事,校长早有耳闻,他也给杨组长讲了。可杨组长这人也杠,说,“我这是工作,不是私事,更不是儿戏。我不会去田里,让他过来。”

校长当然不敢把杨组长的话说出来,“麻书记,我已经给杨组长汇报过了,不管什么人要找您,都只能在田里找。可杨组长的意思还是请您到学校去。”

麻书记说,“我再说一遍,找我说事就到田里来,就是阎王的老子也不例外。”

校长说不动麻书记,只好回去请教育组长。

一会儿,校长又来了,哽哽噎噎地说,“杨组长……坚持要您……去学校,说他要和您商量的就是……校舍维修的事。”

麻书记站起来了,“他到田里就这么难?他还有没有一点劳动人民本色?他就这么怕劳动人民?毛主席就说过,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

“麻书记您……可能不清楚……杨组长脾气不大好。”

麻书记的声音大起来了,“脾气不好,扯扯花生草就好了。”

校长的声音带了哭腔,“杨组长……他……明确说了,是不会到田里来的。”

麻书记声音更高了,“那我也明确说,他只能到这里来。他以为教育组长是什么,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老爷?我就不信了,他一双脚就这么金贵,不能下到田里来了!他还有没有一点劳动人民的气味?我看他这种人,就要好好接受一下贫下中农再教育。”

队上的人有一大半都在这里扯草。听见他粗声大气地说话,以为他又在教训谁,都大气不敢出,竖起耳朵听着,眼睛偷偷朝这边瞟着。

校长见说不动他,仰头看天,见太阳要当顶,要吃中饭了,就说因为组长来了,学校食堂弄了饭,要他去学校吃饭,边吃边说,不耽误工夫。可麻书记说,“我不喜欢吃饭时说事,我就习惯边劳动边说事。”

麻书记是喜欢到学校吃饭的,一来学校的生活,比他自家的生活,比一般社员家的生活要好;二来,学校包括校长有两个公办老师,公办老师都有点好吃,偶尔会买点肉,买只鸡煮了吃。麻书记喜欢喝酒,每当麻书记去学校吃饭时,校长还会弄点酒来。

校长要是先说吃饭的话,不说什么组长不组长的,麻书记一准儿就乐呵呵地去了,没想他先把组长搬了出来。

现在,麻书记心里有些悔意了,而且还有些恼恨校长不会说话,先要说什么给杨组长汇报,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都放了狠话了,哪能就这么去学校去呢?

校长见说不动麻书记,只好回去了。

时近中午,又是大热天,要是往常,就可以回家吃中饭了。可今天,麻书记就不提吃中午饭的事。他要等那个杨组长到田间来。

他要让雨村的人都看看,那个什么了不得的教育组长,也要乖乖听他麻书记的。

太阳更厉害些了。花生叶都卷边了。田里静得能听见蚂蚱弹跳起来的声音。

过了小半歇,麻书记正要起身,招呼大家回家吃中饭时,一个声音雷霆一样滚了过来:

“麻国军同志,你站起来!”

什么人啊,敢对麻书记直呼其名,敢用这种口气,敢叫他站起来?众人都住了手,循声望去。

只见距田头两三丈远的一棵桐树下站着一个大胖子,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将军肚挺得老远,一手叉腰,一手拿着草帽给自己扇风。

麻书记已清楚来者是何人了,站了起来。“我,我就是麻国军。”

“你就是麻国军?好!我是公社党委委员杨荣辉。我现在命令你,到学校向我报告工作。”

杨组长的声音洪亮有力,斩钉截铁,把扯草的人都镇住了。

把麻书记也镇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大胖子会这样来见他,也想不到他是公社党委委员。他到公社开过许多次会,怎么不知道这个大胖子是党委委员呢?更想不到他会说“命令”两个字。他一下子有些懵了。

这时,杨组长又说话了,“麻国军同志,你听清楚了。我是命令你,不是和你协商。你记住了,你给我报告工作的地点是学校,而不是这里。我提醒你,按照组织原则,你必须老老实实向我报告工作,必须服从我的安排。如果你拒不服从,我将向公社党委报告。”

杨组长话一说完一转身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背影在众人眼里。

麻书记最后还是去了,在学校吃了饭,并给杨委员汇报了教育工作。杨委员让他给校舍做粉刷,加瓦,他都答应了,并按要求做了。

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有人说他这次算是失了格,但他的威信并没有因此而降低多少。那些上面来的同志要来办事,依然还是要到田间地头,一边劳动一边向他汇报。

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插秧,他喝栽秧酒喝醉了。

这次他醉得很厉害,趴在河滩上哭,哭得地动山摇,河水声也没有了。麻书记本来中气足,又常常拿着话筒锻炼,嗓门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哭得太撕心裂肺了,惹得好些眼窝浅藏不住眼泪的妇人也抹起眼睛来。

麻书记没怎么喝醉过,至少大家没看到他醉过,醉成这样,哭成这样,大家都有些糊里糊涂。直到公社人武部鲁部长回来,大家才弄清楚了:公社招干了,河下那个大队的王书记被招到公社去了。

他就是因为这个哭?大家都不怎么相信。他不是那么讨厌拿片片儿的人吗?怎么会想当拿片片儿的人?

鲁部长说,讨厌是表面上的,骨子里他是想的,想成为一个拿片片儿的人。

有人问,那个王书记比他行吗?雨村可一直是公社的典型,他也一直是牛书记的红人,他威信那么高,怎么没干过王书记呢?

鲁部长笑了笑说,戏演过了吧。又说,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人们并不完全相信鲁部长的话。

麻书记的书记(对不起,麻书记已经成了他的名字)一直当到土地下放的时候。这时他年事已高,六十多岁了。

不当书记了,不搞集体了,麻书记的问题就来了。田他得自己种,虽然打小就种人家的课田,可当了几十年干部,把种田的手艺给荒了。耕田,牛不听他的,犁也不听他的;他不知道怎么吆喝牛,犁田的时候,要么铧尖挖深了,要不插不下去。垫苕床,苕不发芽……不会种田,就请人种吧,可又请不到。人家不愿意。为什么呢?他在台上的时候,待人太克薄,不给人留一点情面,事事校真,动不动把人家骂得狗血淋头,开人的批斗会。那时不少人就在背后骂他要当一辈子干部的,是不想吃雨村水了的。什么意思呢?是在料你下台以后啊。现在下台了,正好让人家看笑话。换工,更没人干。几十年只练了一张嘴,正经活路哪做得好,谁跟你换?

第一年,他家的水田没种上,改旱了,种苞谷。红苕和油菜也没种上。因为他不会育红苕秧和油菜苗。

雨村人吃油,全靠自己种油菜榨油。不种油菜,就没油吃。他搞“改革”(他依然熟练地运用新名词),搞撒播,把油菜籽撒到田里,苗是出了一些,可稀稀拉拉,这稀稀拉拉的几根苗苗没一拃高就开花了,哪能结出油菜籽?只好扯回来喂猪了。

所以,那几年,他日子过得很糟糕。有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这就是当干部的下场!或者说,他以为可以当一辈子干部的,他以为干部可以当到死的!

也有的说一句公道话:人啊,谁长了后眼睛呢?你在台上,不也一样?也有人念叨他的好,说我们现在种的田,都是梯田,不是他组织改田,你有梯田种,有现在这样好的收成?我们现在种水田,不是他组织人修水渠,哪有我们现在吃的米?

不会种田,这对他来说,还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他的一张嘴。

他膝下有一女,从小看得娇。书读不进去,他让她跟着卫生室的一个老中医学医。学了几年,也只能拿拿药,打打针了。正在婚嫁年龄,没人敢提亲。他是书记的千金啊。等土地下放时,姑娘年纪就大了,还是没有人提亲,慢慢地便有了一点点疯癫。他四处借钱把姑娘送去治病,好歹在姑娘三十岁时,招了一个上门女婿。

可女婿进门不久,翁婿就闹僵了。女婿一次持了一把菜刀,将他打翻在地,要用刀“片”(割)他的嘴。怎么呢?他喜欢乱说。说女婿这儿不对,那儿不对,还连带了女婿的父母。女儿生了一个孙女,他不高兴,说是“沙女(母牛)下(生产)沙牛”,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呢!女婿受不了他那张嘴,收了几个包,把娃子一抱,女人的手一扯,回自己老家了。

村里的人又说,这都是他当干部当的。当了几十年干部,操了一张嘴,在家里,他还以为是自己是在队上呢。

过了好几年,他才学会耕田,学会育油菜秧了。田里的收成才慢慢好起来。这时,上头对已经退职的村干部搞优扶,每个月发几百块钱补贴,他日子才渐好起来。

他开始考虑身后事了。砍了树,请木匠来打棺材。棺材打好后,又请道士看地,请人打墓碑,然后自己下河去背砌坟墓的石头。

雨村习俗,坟石是要人落气以后帮忙的人背的。他这时候背石头,当然是担心到了那一天,没人会给他帮忙。他只能尽自己所能,能给人减少一点麻烦是一点。

石头背足了,有时候傍晚,他就去那地方站一站,在石头上坐一坐,似乎在想过去的日子,又像在想未来他睡在这里后的一些问题。

这不久,老伴死了,他就一个人过生活了。他一辈子没做过饭。老伴一走,他一天三顿饭成了问题。他跑去找新书记小鲁,给小鲁书记下跪,磕头。小鲁书记见他可怜,把他和他儿子喊到一起协商:他跟着儿子过,他的生活补贴给儿子,他不做任何事情,饭熟了就吃,有病了就看。三人对六面,话说得铜铜铁铁,可没过多久,女婿回来了,要给他养老。女婿说,他要建新房子,新房子建起后,他就住到新房子里去。条件是他的山林和茶园都归女婿。这样他就又跟了女婿。可在新房子里住了不久,女婿就嫌弃他了。新房子是砖房子呢,地面都铺了瓷砖,明晃晃的,白煞煞的。他呢?老咳嗽,咳嗽了就往地上吐,吐了就用脚去踩。女婿教了他几次,他不改,女婿受不了,便要他还是回他老屋里住去,而且屁股一拍,出门打工去了。

这下,他又无着落了。一天,邻居家喊他吃饭,他吃了饭便不走了。邻居只好去找小鲁书记。小鲁书记只好把他背走,背到他儿子家里。

儿子没有说他把山林和茶园都给了女婿的事,只要他不要再乱跑了。

去年死了,儿子给他办了丧事。丧事后,帮忙的人从他床下扫出了一堆烟盒,当垃圾倒掉了。有小孩子捡烟盒折纸飞机,发现烟盒里面有一个红纸卷儿,打开看,是一张百元钞票。大人知道了,立马去找那些烟盒,把瘪烟盒拆开了看,每个烟盒里面都装有那么一个小卷儿,或五十,或一百,一共两万多块。

这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人猜想,他藏这些钱在这儿,是准备拿来安排他后事的?也有的说,他可能是神经有些不正常了,那次失格,他受的打击太大了。不少人同意这种说法。他这一生,那次失格是个转折。如果没有那次失格,他可能早就拿“片片儿”了,或许当上大官了。

当然也有些不同意见。有人说他这一生,归根到底,就是不该当干部。要不当干部,老老实实做个普通人,他那个脑筋,说不定比我们的日子都过得好些。

命运的列车轰轰隆隆向前,失格就像轨道上的一个小石子,不经意地让列车改变了方向。人似乎就是这样吧。

四眼人

雨村把怀了孩子的女人称为“四眼人”,这好理解,因为孕妇有两只眼,肚子里孩子有两只眼。比较费解的是,孕妇的男人也被称为四眼人。

“四眼人”有不少禁忌,如,不能看人打豆腐、做醪糟,看了,豆腐便成一股水,醪糟发酸;不能摘果树上的青果(雨村人爱用的一个词是:“碰”),要是碰了,果子会掉,甚至果树就会死,似乎四眼人的眼神里、身体里有一种神秘物质,就像那个还没来到人世间的小人那双并未睁开的眼睛能洞察人世间的一切。

有没有化解的办法呢?有,打豆腐时,四眼人帮忙推几转,做醪糟时,四眼人帮忙撒一下麯子。

除了禁忌,四眼人似乎还有某种神力。如,小孩不长牙齿,就让四眼人摸一下牙龈。

总之,四眼人在雨村不止是一个孕妇、一个孕妇的老公那么简单,她(他)是一个神秘的存在。细想一想,这与雨村人对食物、对生命的敬畏有关。

在雨村,打豆腐、做醪糟是一件盛大的事。一般是过年,或者家里有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时。因为粮食紧。

而这种每年几乎只能做一次的事,又相对地有些技术含量。譬如说,石膏和麯子的量和质的把握,都完全靠经验和感觉,可经验,那时候,要积累这方面的经验有点难,粮食一紧,谁会常常有练手的机会?因而失误在所难免。但雨村人一般不会从这些地方找原因。

麻书记要过革命化春节,就在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这天放一天假,让人弄些柴禾,碾点米,磨点面什么的。他的心思是这样:上面要过革命化春节,怎么叫革命化?劳动最革命化,学大寨改田最革命化。所以,他想在大年三十这天,组织全村的社员群众改田。但年还是要过的,怎么过?弄点好吃的,这样既革命化了,又春节了。

熊疤眼儿的儿子熊四清说了门亲事,已去公社打了结婚证,准备正月初二办婚礼。虽然麻书记不准大操大办,可熊疤眼儿还是想那天能办两桌饭,请接亲的人和送亲的人吃一顿。

年猪是早就杀了。那时候政策是“购留各半”,什么意思?一户人家,如果喂了两头猪,要卖一头给国家(没错,那时说的就是国家),你才能自己吃一头。如果只喂了一头呢?那就卖半边猪肉给国家——这样的事很常见,有的人家一头猪,杀了称肉,半边30斤,你必须先卖掉30斤,另外30斤才是你可以吃的。

熊疤眼儿因为要接新媳妇儿,早有谋划,喂了两头猪,卖了一头,自己留下了一整头。而且两年积积攒攒有了二十斤黄豆,准备打个豆腐。

昨晚,熊疤眼儿知道麻书记要放小年假后,就让老婆郑婆婆把黄豆用水泡上了——这个时间正好,豆腐要薰几天,过点烟才好吃。天不亮,郑婆婆就起了床,舀了水洗磨洗腰盆,然后叫儿子四清起床磨豆腐。

雨村人一般把小磨支在灶屋。四清起床时,郑婆婆已把一切准备停当。她在磨旁摆了两条板凳,把一盆泡好的黄豆搁在板凳上。四清擦了把脸,就站在磨前抓住了磨拐子。郑婆婆手持一饭勺,舀了黄豆往磨眼里倒。四清手中的磨拐往前一推,“咯吱”一声,豆浆就从两扇磨盘间的缝隙处漫了出来,白绸布一样,浓烈的生豆香味也在屋里蔓延开来。

天亮了,郑婆婆把门开了半扇,让天光照进来。熊疤眼儿准备去弄柴禾,还没出门,见灶房门开了半扇,便要她把门关上。郑婆婆说早呢,免得费灯油。熊疤眼说,“费点灯油怕什么?”

郑婆婆知道熊疤眼儿的心思,就是怕别人看见她家打豆腐——因为雨村的风俗,左邻右舍的,谁家做了好吃的,总要送给一点给别人,譬如说打了懒豆花,譬如蒸了玉米粑,甚至晒了一钵子好酱,开吃的时候就要左邻右舍地送一点。豆腐那就更不要说了。这几年队上不怎么种黄豆了,因为产量低,队上只种一点完成国家定购任务,因此,剩下的黄豆,一家一户也就七八上十斤,这点黄豆没人舍得打豆腐吃,只在想吃豆腐时打点懒豆花解馋。熊疤眼儿这次却不想给邻居们送豆花了,他有点心疼,他怕大手大脚的郑婆婆你一瓢我一瓢地给人送豆花,到办事时就没几块豆腐了。昨晚上,郑婆婆问他自家吃不吃点豆花,他说不吃,统统包上。

郑婆婆说,“就说把门关上,这推磨的声音关不住啊,这气味关不住啊,待会煮豆汁子时,那个味道更关不住啊,反倒让人家觉得我们小气!再说,我们这是打喜事豆腐啊,不送人家豆花人家也理解啊。”

熊疤眼儿想想也有道理,便不说关门的话了。

磨下的腰盆里有了大半盆豆汁时,天就大亮了。可郑婆婆突然感到屋里一暗,继而听到吱的一声,那扇半关着的门被人推开了。

郑婆婆扭过头望时,见是腊狗。“郑婶打豆腐呢。”腊狗咕隆了一声。郑婆婆一下哽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承认打豆腐不好,说打懒豆腐更不好。雨村的人有忌讳:打豆腐时是不能说打懒豆腐的。如果说了,那豆腐就会真成懒豆腐了,也就是不能凝固了。郑婆婆想了想大大方方地说,“是呢,四清初二办事,我们打点豆腐。”腊狗说我晓得我晓得。郑婆婆就问他一大清早的,有什么事情。腊狗抠脑壳,抠了一阵说,想要碗豆渣。

腊狗人实诚,两家关系也不错。一个屋场住着,四清接亲,还计划让腊狗帮忙背四清媳妇儿嫁奁呢。一碗豆渣算什么事呢?郑婆婆爽快地答应了:“好。待会儿滤出来了,我让四清给你送过去。”

腊狗走时仍抠着脑袋,溜了一句:“都是……唐彩霞……硬要吃。”

郑婆婆没把腊狗这话搁心上,只要四清帮她记着,待会把豆腐滤了,给腊狗送碗豆渣去。

又磨了个把钟头,黄豆就磨完了。郑婆婆忙着洗锅,烧灶火,准备煮豆汁。和四清小心翼翼地把装豆汁的腰盆抬到灶边,拿出了滤袋子。可这时突然意识到不对。唐彩霞想吃豆渣?该不是怀伢了吧?

拍一下脑门,越想越觉得是。腊狗下半年才接进门的新媳妇呢。就要四清赶快去找腊狗,问清楚唐彩霞是不是怀上了。

四清一出去,郑婆婆便开始骂腊狗:“这个腊狗,怎么不把话说清楚呢?老婆怀上了,怎么还到处乱瞟呢?真是没家教!”

腊狗家的房子,与熊疤眼儿的房子,直线距离不超过100米,中间只隔着两户人家。腊狗家人多,7口,那时候有个专用语:家大口阔。说白了,就是家庭困难的同义语——那时候粮食都是队上分的,按什么原则分?一是工分,一是人头,各占一半。也有的不是对半分,是四六分,三七分,或者倒四六、倒三七。是个什么结果呢?工分挣得少的粮就分得少。腊狗一家,除了腊狗是一个硬劳力,每天可以挣10个工分,爹妈和一个已经下学的妹妹都只能挣八、九分。可有7张嘴,而且父母病歪歪的,又还有两个弟妹上学。因此腊狗一家一直是队上的缺粮户。

所以二十五岁还未找到媳妇儿。找了许多年,才找上唐彩霞,山尖上的。农历十月初八才结了婚。

唐彩霞进门不到一个月,就要腊狗向父母提出分家。腊狗不愿意,说要帮父母拉扯一下弟妹。唐彩霞就哭哭涕涕,说日子没法过了,结了婚分家是早就说好的。

腊狗人实诚,嘴笨。说不过唐彩霞,只好同意分家。

腊狗家房子不多,三间土泥巴房,爹给了他半间堂屋,他和唐彩霞放工后拓土砖,在屋后接了个“拖庵”,两小间,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卧房。

今天早晨,腊狗挑水,从熊疤眼门前经过,闻到一股豆汁香,桶没下肩,站住闻了一会儿,回家就跟正坐灶口烧火的唐彩霞说四清他们家可能在打豆腐的事。唐彩霞听了,便问腊狗可不可以找四清要一碗豆渣,她特别想吃豆渣。

唐彩霞想吃这吃那已经十多天了。腊狗给他妈说,他妈说也许是怀上了。腊狗问唐彩霞,唐彩霞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怀上了,就是胃口不好。腊狗便悄悄把唐彩霞带去见接生婆四婆,四婆问了唐彩霞一些问题,然后就肯定唐彩霞怀上了。

腊狗很高兴。唐彩霞想吃什么,就尽量去弄什么。

所以再去挑水时,就把水桶放下来,推开了四清家的灶房门。

四清来找腊狗时,没看见腊狗,唐彩霞说腊狗出去弄柴禾去了。四清想问唐彩霞是不是怀孕了,可开不了口,最终只望了几眼,便回屋了。

郑婆婆听了,摔了手中的火钳,过来找唐彩霞。听唐彩霞说是,喊了一声天,说你们怎么这么没规矩。

我们已经知道,打豆腐时,四眼人是不能看的,看了怎么办呢?就要四眼人来推磨,象征性地推几圈。可现在,豆腐已经磨完了。

郑婆婆走到门边时,回转身望着唐彩霞吼叫起来:“明明知道自己怀了伢,还一点忌讳都没有,我这豆腐可是喜事豆腐,是为四清结婚准备的。要是这豆腐打坏了,看我找你们怎么算账。”

郑婆婆滤豆汁时想到一个主意:请腊狗或是唐彩霞来点石膏。

想起这个主意是受做醪糟的启发。做醪糟时,要是被四眼人撞见了,就让四眼人来撒曲子,做豆腐让四眼人点石膏不是一样吗?

四清这时在配合她滤豆汁。一个类似单架的豆汁架子搁上锅上,她站在矮板凳上,耸起双肩,两手紧紧地抓住袋口,用力揉着鼓鼓囊囊的白布袋,豆汁乱射,锅里嘀嘀哒哒响。

她让四清过去叫唐彩霞或是腊狗。

四清过去时,腊狗正背着一捆柴回来了。

腊狗要唐彩霞去,唐彩霞不答应,说她怕点坏了,又说自己手重。“手重”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点了豆腐会老。就像做醪糟撒曲子,手重的人撒曲子,会让醪糟化成水——雨村人就这样,禁忌多,就连泡菜也这样,有的女人泡菜做不好,酱做不好,就说是手的问题。

这是唐彩霞找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有点惧郑婆婆了,毕竟她是才嫁过来的新媳妇,何况这事又有点丢人呢!

腊狗推不掉,只好答应四清去点石膏,要四清豆腐烧好后就叫他。

豆腐烧好后,四清站在门口一叫,腊狗就跑过去了。这时锅里浮出一层泡沫,屋里尽是豆汁的香气。

郑婆婆手里拿着一把葫芦瓢,站在锅边,眼睛死盯着涌到锅沿的豆汁,防着豆汁溢出来。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式。腊狗叫郑婶,郑婆婆不看腊狗,只说石膏在灶台上,让腊狗用筷子搅搅。

腊狗小心翼翼地搅着石膏。石膏沉淀在碗底,腊狗感到筷子搅下去时很沉重,似乎石膏都板结在碗里了。郑婆婆问腊狗点过石膏没有,腊狗说没有。郑婆婆便叹气。

郑婆婆还想说什么,锅里豆汁开了花,翻滚起来,郑婆婆赶快囔着要四清拆火,并舀了豆汁往一旁的腰盆里倒。

郑婆婆把锅里豆汁舀完,就要腊狗往豆汁里点石膏。腊狗没点过豆汁,慌乱地将手中的石膏水泼进豆浆里,郑婆婆舀着豆汁冲了冲,然后把早就准备好的簸箕扣在腰盆上,这才坐到板凳上去。腊狗要走,郑婆婆却要腊狗别忙,说待会儿,豆腐如打成了,就带点豆渣回去。腊狗知道郑婆婆留下他,并非仅仅要他带豆渣回去,而是要他见证豆腐到底成没成。腊狗心里也惶惶地,只在心里祈祷郑婆婆的豆腐好。

等了一会儿,郑婆婆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从筷篮里抽了一支筷子,并一手揭了簸箕,然后把筷子直直地亮在豆汁上面,轻轻地丢下——这是检验豆腐好坏的办法,如丢下去的筷子立住了,立得正,豆腐就好,立不住,歪了,或是漂了,那豆腐就打坏了。

筷子没立住,下去就漂了。郑婆婆赶紧盖上簸箕。腊狗心里“咣”地一声,身子一下子软了。

郑婆婆拿眼横腊狗,却不说话。腊狗这时恨不得跪下来给老天磕头,保佑郑婆婆的豆腐好起来。

可豆腐没有好起来。又等了一阵,郑婆婆揭了簸箕,将筷子丢进去,筷子还是漂起来了。郑婆婆这时瞪着腊狗叫起来:“腊狗,你说怎么办?我好好的喜事豆腐打坏了,你让我怎么办喜事?”

腊狗抠着脑袋,嗫嚅着:“我……”

郑婆婆说:“你是存心想让四清的媳妇儿娶不成还是怎么的?”

郑婆婆这话也不是乱说的。雨村人办事讲兆头。譬如说杀年猪吧,杀猪佬递刀时,要看猪血喷射出来的形状和刀尖的方向。如果猪血乱喷,或是刀尖对了大门,那就预示着明年的家运不好。打过年豆腐也是一样,豆腐不好,预示着明年诸事不顺。何况是喜事豆腐呢?

腊狗说话都结巴了:“都……都是唐彩霞……”

郑婆婆没让腊狗说,叫四清,要四清把这一缸潲水给腊狗送过去。

腊狗怏怏地回了家。唐彩霞问豆腐怎么样,腊狗说没打成,成了一锅汤。唐彩霞说了句那怎么办,泪就下来了,滴滴哒哒地。又说,都怪我,闯了这么大祸。腊狗看着唐彩霞掉泪,心里便不好受。说你怀伢嘛。唐彩霞还是哭,抽自己嘴巴,腊狗说,你拿饭吃吧,饿了。唐彩霞这时才给腊狗盛饭。

吃饭时,唐彩霞又说,“你就没听你爹妈讲过,你现在是不能随便乱看的。”腊狗说,“不是急吗?你要吃豆渣,我一急,就忘了。”唐彩霞说,“我也把这事忘了。真倒霉。”

腊狗这时便问唐彩霞家里还有没有两斤茶叶,说想去东阳换黄豆。

东阳距雨村很远,要翻一座大山,一个来回少说要两天。何况山上还有雪,而且还要经过一个被称为四十五里荒的地方!

四十五里荒没有人烟,有豹子和老虎,它们经常出来伤人。

最主要的是用茶叶换黄豆,是投机倒把,那是犯罪的,要是麻书记发现了,在队上批斗那是轻的,闹不好那是要吃几年牢饭的。

唐彩霞说:“你不要命了?”腊狗说:“你这个人怎么这罗嗦。叫你找茶叶就去找。”唐彩霞说:“我不让你去。我不想现在就成寡妇,也不想你去坐牢。”

因是过小年,唐彩霞煮白菜时,多熬了几片腊猪肠,油多,白菜又软又香,好吃得很,腊狗吃得呵呵响,筷子头在碗上碰得当当地。

唐彩霞又说:“赔人家的黄豆我去借,我娘家那边喜欢种黄豆。米还没打,你把柴禾弄好了,就去打米。”腊狗说:“这事,我不想你爹妈知道了。”唐彩霞说:“这又不是什么丑事!我娘家不是不出(产)米吗?你把米打了,给他们辞年时,给他们带两升米过去就行了。”

应该说唐彩霞这个主意,是个好主意,可腊狗却不放心,他担心唐彩霞借不到黄豆。所以,唐彩霞背了背篓回娘家后,腊狗就从一只箩里找出了装茶叶的塑料袋子,秤了两斤茶叶出来。他决定还是去换黄豆。他想如果唐彩霞借到黄豆,他就打豆腐,唐彩霞怀伢想吃豆渣呢。

腊狗走得很快。队上只放了一天假,他要连夜赶回来,才不会耽误明天出工。都是山路,越往上爬路越陡峭,而且还有稀稀拉拉的雪。路也不怎么清楚了。

又向上爬了一段,就没有人家,没有田块了,只有无边无际的树林。幸好路大起来。腊狗想,这应当就是四十五里荒了。

腊狗的心里便紧张起来。想这种天,正是老虎找不到食物的时候,老虎如果闻到人的气息,必定跃出来,把他当点心。这时便把背篓里的火把拿出来,持在手上。他听人说过,无论是老虎还是野猪什么的,都怕火,所以走的时候,特地砍来一根竹子,锯了两尺长一截竹筒,往里面倒了煤油,并用破布头做了火把头。

天一会儿黑了,腊狗把火把点燃了,这时胆子也大了。不再感觉后面像跟了一个人,听见林中悉悉索索地响也不再心惊。可新问题来了,路上结冰,稍不注意就摔骨碌。

终于走完了四十五里荒,能看见庄稼地了,腊狗心里才停当了。只是不知道到了什么时间。他一直找大路走着,又走了一段,听见狗叫声了,便寻着狗叫声找过去。果然找到一户人家。

他这才知道,夜已四更了。户主听他说是为了赔别人黄豆,才冒死过来,都有些感动,加上又要过年,他们正好差茶叶,把腊狗带上的两斤茶叶全要了。腊狗背起黄豆就走。

一进入雨村,腊狗就开始担心路上会不会遇上队上的人,会不会遇上麻书记。因为麻书记喜欢在村里的几条大路上转溜,有时候又站在村里的最高的那个山包上观察。

所幸没有遇到麻书记,也没遇到队上其他的人。

腊狗一脚跨进门心里才踏实了。他把装黄豆的袋子拎出来,扔到地上,准备郑婆婆他们回家吃午饭时送过去。

唐彩霞不在家,他估计应该是出工去了。这时已近中午了。他想等吃了中饭再出工。现在他太累了,身子沉沉地,眼皮睁不起来。他坐到椅子往后一仰,人就打起呼噜来。

一会儿便有人推搡他,叫哥,睁开眼见是大妹,问他们都去哪儿了,麻书记今天在队上参加改田,没见到他们,问队长,队长也不清楚,麻书记发脾气了。腊狗仍迷迷糊糊地,呵欠连天。“你嫂子没去改田?”大妹说:“没呀!”

腊狗这时才完全醒过来,问道:“你嫂子真没去?”

“去了我还跑来问你?”大妹说过就回去了。腊狗想唐彩霞是怎么回事呢?这么点路程早就该回来了啊,难道她忘了要出工?

腊狗想了一阵想不清楚,站在门口望郑婆婆那边,见门开了,就提了黄豆给郑婆婆送过去。

郑婆婆正在灶口烧火,腊狗把一袋子黄豆扔到郑婆婆脚边,嗡声嗡气地说:“赔你的,我秤了,二十斤!”

郑婆婆想不到腊狗会赔他黄豆,说没说要你赔黄豆啊。腊狗说,“要赔,四清过喜事呢。”郑婆婆有些过意不去,“你在哪儿弄的黄豆?”腊狗说,“借的,在唐彩霞娘家借的。”郑婆婆不再推辞,“那就算我借的吧,等有了黄豆还你们。”

腊狗回到家,唐彩霞还是没回来,就有点着急了,便去父母那边,请还在上学的小妹帮忙跑一趟,到唐彩霞娘家去看看。

父母家这时正在吃饭,不是什么好饭,掺了青菜的玉米饭。腊狗饿极了,不要父母请他,自己去碗柜里拿了一个碗,去甑子里盛了饭,坐到桌上吃起来。母亲问他今天到底去哪儿了,腊狗边吃边说借黄豆去了,唐彩霞也是借黄豆去了。母亲问为何借黄豆,腊狗说她不是怀上了嘛,要吃豆渣,见郑婆婆打豆腐,我去要豆渣,郑婆婆豆腐没打成。

母亲这时便骂腊狗混账,要腊狗亲自去丈母娘家接唐彩霞。腊狗不想去,他担心麻书记追究他上半天没出工的事,担心麻书记把他换黄豆的事追查出来了,便说这有什么好去的,一定是丈母听说她怀上了,留她玩呢。腊狗妈说她不知道要出工吗?腊狗说:“个把小时的路,还出什么问题不成?”

腊狗不愿意去,父母也没办法。只好让腊狗小妹快去。

腊狗到了坡上,见麻书记在,主动去找麻书记,说唐彩霞怀上了,去看医生了,自己半夜肚子疼,疼得起不了床,所以才误了工。麻书记听腊狗这么说,也不深究,只要腊狗以后要请假。

腊狗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想不到歇工时,她小妹跑过去了,“你快去接嫂子吧,嫂子摔了跟斗,把娃摔掉了。”

腊狗到岳母家才知道,唐彩霞是昨天晚上回来摔的,那时天黑了,路上结了凌,她没注意,摔了跟斗,黄豆泼了一地。等她从地上爬起来时,肚子便疼得厉害,这时发现裤子都红了。

唐彩霞摔跟斗的地方,就在娘家屋场下面的斜坡上,唐彩霞只好先回娘家。早晨,唐彩霞要走,可被她妈留住了,她妈说,虽是小产,可是头胎,也要像产妇坐月子一样,不然会落下病根,或者不能再怀孕,所以,就把女儿留下来了。

腊狗用篼子(滑杆)把唐彩霞抬回来了。腊狗妈来看媳妇,不住地抹眼泪,问唐彩霞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唐彩霞却劝慰起腊狗妈来,说她没什么不舒服。孩子丢了就丢了,腊狗这身体,想要孩子什么时候都可以要。

郑婆婆也来看,并端来了一大瓦钵豆渣,说她都炒熟了,热热就可以吃了。又说自己压根儿没说要腊狗赔黄豆的话。说腊狗给她家的黄豆,她已经泡上了,打了豆腐就给彩凤端豆花来。郑婆婆说得眼泪兮兮的,唐彩霞说,她一点也不怨郑婆婆,她什么人也不怨,只怪她自己走路不小心。

郑婆婆走后,腊狗便问唐彩霞吃不吃豆渣,唐彩霞说吃吧,腊狗便把豆渣热了,盛了给她端过去。可唐彩霞只吃了一口,便吐出来了,跟着就哇哇大呕吐起来。

第二天,郑婆婆真端了一大钵豆花来,腊狗又喂给她吃,她吃了一口就呕吐起来了。只好事了腊狗。腊狗一个人吃了好几天的豆渣和豆花。年初二,四清接媳妇,腊狗还去帮忙背了嫁奁。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唐彩霞坐完月子便同往常一样出工,腊狗庆幸他去东阳换黄豆的事神不知鬼不觉。

想不到唐彩霞却再怀不上孩子了。

这时已经是下半年了。因为唐彩霞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四清的新媳妇腊梅肚子挺得老远了。

开始,他们还以为是办法不对,便不断地调整方法。可到第二年夏天,唐彩霞肚子还是瘪的。这时,腊狗和唐彩霞就去问四婆,四婆帮他们求了观音,也没什么效果。

这事有些怪。说不孕不育吧,她怀过伢啊。有人说,有的女人就是这样的,一辈子只能怀一次胎,这种胎叫“秤砣胎”。也有人说,可能是她小产时没注意,坏了身子吧。

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腊狗和唐彩霞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是唐彩霞不吃豆腐了,一闻到豆腐的气味就呕吐。

一晃过去了四五年,家庭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集体的田都分给了个人。第二年春天,腊狗和唐彩霞商量地里种什么,腊狗要在苞谷地套红薯,因为产量高,好喂猪,好吃肉。唐彩霞说:“种黄豆。我想种黄豆。”腊狗说:“你不吃豆腐,种这么多黄豆干什么?”唐彩霞说,“你不是喜欢吃豆腐吗?”腊狗说:“我一个人能吃好多?苞谷地里都套黄豆的话,那将近两亩呢,那要收好几百斤呐,怎么吃得了?”唐彩霞说,“你听我的。”

腊狗人木讷,又好脾气,家里的事不跟唐彩霞争,久而久之,家里有什么事都是唐彩霞拿主意了。唐彩霞这么肯定地要种黄豆,腊狗便不再说什么。

黄豆收成不错,近两亩黄豆打下来,腊狗秤了一下,足足七百斤。腊狗问唐彩霞是不是卖些。唐彩霞说卖什么,我想打豆腐。腊狗说:“这么多黄豆,一年四季吃豆腐也吃不完啊。”唐彩霞说:“吃不完送给别人吃啊,活人还会被尿憋死?”

而且当天晚上就秤了16斤黄豆泡了,并要腊狗去经销店里买石膏。腊狗出门的时候,唐彩霞说,“你可以到处宣扬我们家要打豆腐的事,最好让岭上的旺子和他媳妇月桂知道。”腊狗说怎么要他们知道?唐彩霞说,“月桂怀了伢,正害口。”

腊狗有些懵,愣愣地瞪着唐彩霞。唐彩霞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我们打豆腐时他们来看看。”腊狗说,“我以为你是想着月桂要吃豆腐呢。”唐彩霞说,“我想看看,他们看了,我的豆腐到底打不打得成。”

腊狗想不到是这样。这事都过去了七八个年头了呢,四清的娃都要上学了呢。唐彩霞说,“我没想怎么样,我就想弄个明白。”

第二天一早,唐彩霞便把腊狗叫起来磨豆腐。把门都敞开着。想有人来看她家打豆腐。可豆腐磨完了,也没人来看。滤豆腐时,唐彩霞便问腊狗旺子是不是知道了他们家要打豆腐的事,腊狗说肯定知道,他买了石膏还特意去他们家坐了坐,并和旺子说了要打豆腐的事,就差没叫他们来看了。

腊狗坐在灶口看火,说我去给旺子嘘一声吧。唐彩霞说算了,那样就不真了。

唐彩霞这是第一次打豆腐,心里有点发虚,反复问腊狗石膏到底要放多少,腊狗说,他问过九子了,一升黄豆一汤匙。唐彩霞说:“汤匙有大有小啊。”腊狗说,“大小差不了多少吧,我们村上打豆腐不都这样?”唐彩霞说,“你去看看九子他们家汤匙,或者把我们家的汤匙带着,装上水比一比。”

腊狗去了回来,告诉唐彩霞,九子家的汤匙果真大了不少,九子家三汤匙,腊狗家要装四汤匙。唐彩霞这时赶紧让腊狗再加一汤匙石膏到泡石膏的碗里。

一会儿豆汁烧好了,唐彩霞点了石膏,盖好簸箕,一直站在盆边等,等了十几分钟,揭开簸箕,将一只筷子直着丢下去,筷子站得稳稳当当。

唐彩霞和腊狗都没想到他们第一次打豆腐会打得这么好。唐彩霞高兴无比,要腊狗洗两个钵子,挨家挨户给他们送点豆花去。腊狗问要不要给旺子家送,唐彩霞说,不送吧,送了他们就不会来了。

满满一腰盆豆花唐彩霞只给腊狗留了两钵,都让腊狗送人了。腊狗问还打不打,唐彩霞说等两天再打,等他们都把豆花吃完了再打。

腊狗说:“旺子和他媳妇不会来的。除非我们去请他们来。你想想看吧,那事才几年?他们一定都记得。”

唐彩霞觉得腊狗说的有道理,可她还是不想去请旺子或他媳妇,就像那是做一件不地道的事。腊狗问,“他们一直不来呢?”唐彩霞说,“我们这才打了一个豆腐呢,就这几百斤黄豆吧,这点黄豆打完了,他们仍不来,我们就去请他们,看他们究竟能不能把豆腐看坏。”

腊狗不愿意,“这样不是把几百斤黄豆都浪费了?你就是把这事弄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你找郑婆婆赔我们的孩子?”唐彩霞说:“我跟你说过了,没想有什么用,这事搁我心里,我就不舒服,我就是想弄个明白。”

唐彩霞这么执拗,腊狗就不再说了。过了几天,唐彩霞又泡了十几斤黄豆。二天早晨磨豆腐时便故意和腊狗说,我们打的懒豆花吧?腊狗瞪了她一眼明白了,回答说是的,懒豆花。

可豆腐依然好。

唐彩霞又要腊狗去送豆花。这时便有人要给腊狗钱,说不好意再白吃,如果腊狗不要钱,他们就不要腊狗的豆花了。也有几户人家端了自家晒的酱,或是摘了自家的秋辣椒来还情。开经销店的九子跑过来,要唐彩霞干脆磨豆腐卖。腊狗说:“乡里乡亲的怎么好收钱?”九子说:“你这观念要改变,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这是花了钱的花了力的呀,城里吃豆腐也是这么买的呀。你不好意思卖,我帮你卖,你每天打了豆腐就挑到我经销店那儿去,或者我干脆从你这儿进货?”

腊狗不敢做主,看唐彩霞,唐彩霞说那就试试吧。先少打点,三五天一次,每次打个十几斤豆子,万一卖不出去,就送给大伙吃。

唐彩霞就这样在村上卖起豆腐来了。开始是三五天打一次,后来两天打一次,再是一天打一次,都销得很好。

打豆腐可以赚钱,可田也不能荒着,腊狗要请帮工,唐彩霞让腊狗去忙地里,她想办法找个帮忙打豆腐的人。腊狗问谁,唐彩霞说郑婆婆。腊狗说,“郑婆婆还能磨豆腐吗?”唐彩霞说:“我磨。我只让她来帮忙看看火,打个下手。”

请了郑婆婆后,唐彩霞让腊狗去找旺子和月桂了,请他们来看她打豆腐。

这天早晨,唐彩霞磨豆腐时,旺子来了,旺子说,月桂想吃豆渣。旺子走后,郑婆婆便提醒唐彩霞,旺子的婆娘怀了伢,要见生了,要唐彩霞把旺子喊回来帮忙磨几转豆腐,唐彩霞说,旺子是我请来的,我就是想看看,四眼人看我磨豆腐了,我豆腐还打不打得成。郑婆婆知道唐彩霞还记着那事,说彩霞,你可别不相信这个。唐彩霞说,“我这不是试试吗?我也没说不相信。”郑婆婆说:“要打坏了,不是可惜豆子吗?”唐彩霞说:“不就是十几斤豆子吗?”

郑婆婆这才明白唐彩霞为何要找她来帮忙。

黄豆磨完,滤了豆渣,烧豆汁,点石膏,时候一到,唐彩霞揭开簸箕,丢一支筷子进去,筷子站住了,豆腐好得很。

唐彩霞这时哇地一声哭起来。郑婆婆这时才问唐彩霞,种黄豆,打豆腐,就是为了看看四眼人究竟看不看得?唐彩霞说是的,她就是要看看四眼人到底能不能把豆腐看坏了。郑婆婆说,“你是不是想把我怎么样?”唐彩霞说,“还能怎么样呢?我只是常常想起我那没见面的孩子。我看到你家海宾时我就想起我那孩子,想有人叫我一声妈。”

郑婆婆这时也哭起来。

年底,村上通了电。腊狗打听到县城里有专门磨豆腐的机器,去县城买了磨豆腐的机器,就不再让郑婆婆帮忙了。

有了机器,打豆腐更容易起来。想到雨村的人过年爱吃炕豆腐,唐彩霞增加了一门新业务:来料加工。人只要把黄豆提过来,马上就可以把豆腐拎回去。这业务特别好,家家户户都来加工,虽然每个豆腐唐彩霞只收五块钱,可唐彩霞还是赚了将近上千块。

唐彩霞在村上打豆腐买的事,很快传开了。县广播电台里来了个记者采访唐彩霞,称唐彩霞有商品意识,回去写了篇报道,称唐彩霞是深山沟里的豆腐西施。

唐彩霞的生意越来越好。过了两年,成了村里的万元户,乡里的大红人。没人知道她为何要打豆腐,而且还想出来在村里卖豆腐的,

有人说她这是误打误撞,也有的说这是她的命。

韩永明,湖北秭归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大河风尘》《特务》,中篇小说集《重婚》,散文集《日暮乡关》等;在《当代》《十月》《钟山》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部,多有选载。曾获湖北文学奖、《当代》文学拉力赛“最佳”奖、《芳草》汉语女评委“最佳抒情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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