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赋》军事战争典故群研究

2019-10-10 08:08詹青青
文化学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庾信用典典故

詹青青

《哀江南赋》向来有“赋史”之称,庾信以梁朝的灭亡为主线,以身世之感为副线,二者既相互交错又不失分明。他以典叙史,运用大量的军事战争典故来描写梁朝从乱起至平乱再到亡陷的历史,对战争中的各色人物,包括君主藩王、乱臣奸佞、谋臣武将、百姓流民皆有所刻画。涉及的军事典故十分广博,包括五帝时期的涿鹿之战、尧城之变,春秋时期的柏举之战、平阴之战、长勺之战、箕之战、燕齐即墨之战、鲁邾交兵、长平之战、吴越之战、楚屈瑕伐罗,秦末的陈胜吴广起义,巨鹿之战,汉光武中兴,三国的赤壁之战、合肥之战,西晋平吴之役、永嘉之乱、晋阳之役,东晋苏峻之乱、淝水之战……全赋约共52个军事战争典故。庾信有意识地选用众多与梁朝历史相似的典故,如用秦朝的灭亡比梁,以春秋吴越战争、西晋灭亡、东晋苏峻之乱比附侯景之乱;以东汉光武恢复汉室、晋朝中兴、晋朝平吴之役比梁元帝君臣平乱等,抒发了强烈的历史兴亡之感,蕴含着深刻的历史意识内涵。

一、深刻的历史反思意识

庾信的历史意识表现为反思意识,主要体现在对梁朝统治阶层的批判上。他对侯景之乱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与批评:乱起前梁武帝醉心佛事,武备松弛,还错纳侯景埋下了祸根;平乱中君臣离心离德,诸王各有私心,相互推诿,隔岸观火;平乱后萧绎志大才疏,沈猜忌刻,无法巩固统治根基。

“岂知山岳闇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1)本文所引《哀江南赋》原文皆出自许逸民校点的《庾子山集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不一一出注。庾信以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和西晋末刘渊入侵,说明乱前的梁朝平静表面下实则祸机潜伏,侯景之乱在酝酿之中。“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以永嘉之乱中的王衍比朱异等人,讥其身为重臣,却无济于政事。朱异先是谏梁武帝纳侯景,又不顾鄱阳王萧笵和羊鸦仁报禀侯景有异志的上书,对叛乱反应迟钝,致使事态严重。

“晋、郑靡依,鲁、卫不睦。竞动天关,争回地轴”,晋、郑、鲁、卫皆是周宗姬姓,庾信用以喻梁朝宗室,责备诸王在建邺被攻下后,不急讨贼,却自相猜忌。到了梁元帝平乱后,这种王室间权力倾轧的局面还是没有改变,萧绎甚至放任侯景余党任约、谢答仁攻打其弟武陵王纪,即“驱绿林之散卒,拒骊山之叛徒”,并将其杀害。史载萧绎遣王僧辩据郢州,逼走邵陵王纶,以至纶卒为魏所杀。庾信由此批判萧绎:“荆门遭廪延之戮,夏口滥逵泉之诛。蔑因亲以教爱,忍和乐于弯弧。”昔“郑伯克段于鄢”(见《左传·隐公元年》)有“廪延之戮”,成季酖兄僖叔(见《左传·庄公三十二年》)有“逵泉之诛”,今绎杀弟纪与兄纶,不兄不弟。另,萧绎还杀了侄子萧誉,与誉弟詧结衅,詧后勾结西魏来伐,终致江陵之亡。

二、褒贬得当的历史态度

庾信的历史意识表现为褒贬得当的历史态度。《哀江南赋》中不乏对参与作战的武将谋臣的赞笔,运用了诸多战役典故来刻画将领。如侯景之乱中,台城遭围,城中将领死绥,谋臣尽瘁:

护军慷慨,忠能死节。三世为将,终于此灭。济阳忠壮,身参末将;兄弟三人,义声俱唱。主辱臣死,名存身丧,狄人归元,三军凄怆。尚书多算,守备是长。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齐将之闭壁,无燕师之卧墙。大事去矣,人之云亡!申子奋发,勇气咆勃,实总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鱼门,兵填马窟,屡犯通中,频遭刮骨。功业夭枉,身名埋没。

护军韦粲家族三代为将,力战而死。建康被围,济阳江子一兄弟率百余人出战,身先士卒,皆力战而死,庾信用“箕之战”中的晋将先轸衬托其英勇作战与凛然可畏,甚至赢得了敌人的尊敬。《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载:“(先轸)免胄入狄师,死焉。狄人归其元,面如生。”[1]东晋尚书羊侃坚守建康,多次用谋略击退侯景叛军的进攻,守御有方,如燕齐之战中力保即墨的田单。据《史记·田单列传》,燕军攻齐,尽降齐城,唯即墨不下。燕引兵东围之,城中推立田单为将军,拒燕。然羊侃猝然病逝,不能像慕容宝筑燕昌城那样留下军事屏障,建康终被攻陷。申子即指柳仲礼,他勇猛过人,以英雄自任,素为侯景所惮。然柳仲礼在中箭坠马,死里逃生后,便壮气外衰,不复言战。“胄落鱼门、频遭刮骨”是比其败绩,《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公及邾师战于升陉,我师败绩,邾人获公胄,悬诸鱼门。”[2]《蜀志》载,关羽作战尝为带毒的流矢所创,医为之破臂作创,刮骨去毒。惜柳仲礼虽能忍刮骨之痛,却无关羽之节义,开营降臣,卒致功业夭枉,身名埋没。

“张辽临于赤壁,王浚下于巴丘。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未辨声于黄盖,已先沉于杜侯”,是以三国合肥之战、赤壁之战、晋平吴之战喻梁将出兵讨伐侯景,敌将败退被擒。其后又用了白马之盟、涿鹿之战、鄋瞒伐齐、匈奴破月氐、董卓见杀等军事典故描绘陈霸先与王僧辩盟誓讨伐侯景功成。(2)《哀江南赋》:“沉白马而誓众,负黄龙而渡江,海潮迎舰,江萍送王。戎车屯于石城,戈船掩于淮泗;诸侯则郑伯前驱,盟主则荀罃暮至。剖巢熏穴,奔魑走魅。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燃腹为灯,饮头为器。”“平吴之功,壮于杜元凯;王室是赖,深于温太真。始则地名全节,终则山称枉人”,乃以杜预平吴和温峤平定苏峻比拟王僧辩的功绩,也委婉批评了王僧辩不能善始善终,哀其功成见杀。

三、深切的历史同情意识

庾信饱含深切的历史同情意识。作为战争的见证者,他深知侯景之乱和江陵亡陷带来的灾难和痛苦。如:“闻鹤唳而心惊,听胡笳而泪下。拒神亭而亡戟,临横江而弃马。崩于钜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他用淝水之战、晋阳之役言战士战败后的忧惧之情;以太史慈、孙策战败言梁军受创,身心俱疲;用长平之战、钜鹿之战二典表现梁军战败之惨烈,语辞间不乏同情。而最有感染力的莫过于以下二段: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况复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

前一段主要表现梁军战败,将领或阵亡或被俘,百姓惨遭屠戮或迁徙。《左传·桓公十三年》载,楚人屈瑕伐罗,兵败自缢于荒谷,其余将领被囚于冶父,听候发落。江陵百姓无辜遭难,其悲愤哀痛的程度可比杞梁妻哭夫,撼天动地。后一段描写被迫迁徙长安的梁国臣民在途中遭遇的痛楚。庾信以军事要塞“秦泾”“赵陉”等言环境之酷烈,路途艰辛之备至。复以交河、青波一北一南两个历史战场写夫妇离散。望夫石典故与从役远征有关,与望子陵合用形象表现了家人被迫分离的痛苦与别后痴痴守望的情形,“逾远”“逾多”四字深切揭示了战争给民众带来的苦难。

林纾《春觉斋论文》云:“子山《哀江南赋》,则不名为赋,当视之为亡国大夫之血泪。”[3]诚洞见也。庾信以古典写今事,以古照今,不仅增加了文章容量,也使得其中的历史悲哀感更进一层,表达了强烈的历史兴亡之感,增加了批判的深度和悲剧色彩。正所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牧《阿房宫赋》)

四、结语

庾信“肴核六籍之文,探索百家之文”(黄子云《野鸿诗的》),极尽用典之能事,与时代风气是分不开的。南朝时期,由于思想失去权威,学术主流弱化,加以史学的兴盛,士人学无专攻,追求泛观博览,崇尚博学,在文学创作中兴起了使典用事的高潮[4]。《北史·庾信传》谓:“信幼年而俊迈,聪敏绝伦,博览群书,尤善《春秋左氏传》。”[5]

用典对熟谙群书的庾信而言并不是难事,然而要达到高超的用典水平单凭简单的记忆隶事是不够的。《哀江南赋》的用典也绝不止于富博和绵密繁复,更在其精深切典。用典非逞才使事,实是与古人的精神相感发。陈寅恪《读哀江南赋》云:“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6]熔铸百家,混合古今,方是难事。庾信因人使事,因情用典,以典叙史,通过军事战争典故群,成功勾勒出了侯景之乱和江陵之亡的事件始末和大批人物群像,抒发了强烈的历史兴亡之感,将他的历史意识表现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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