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叙事中作家的自我慰藉情怀

2019-10-21 08:10刘江玲
科学与财富 2019年8期
关键词:苦难

摘要:作为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的文化大革命早已结束,但作为思维方式、政治态度、话语结构、权利倾向的“文化大革命”仍在人们心中延续了多年。“文革惯性”这一强大的支配性力量也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继续左右着人们的精神与思想。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对那段苦不堪言的历史进行强烈的控诉与揭露,这是因为身处历史事件中的人们往往用足够感性的视角对历史进行追忆与回顾。反思小说在很大程度上继续发展了伤痕小说的模式,主要集中体现在所谓“反思”的意味真正映射在文本中时所呈现出来的“反”而未“思”。寻根文学所找寻到的“根”的无绪与混乱也表明了人们对“失根”的担忧与无力,作家们力图从民族文化之“根”中发出声音,寻找慰藉,但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苦苦探索的“根”本身就是虚妄。大概是文革结束后相当一段时期内,社会并没有回归到常态式的环境,历经苦难的人们没有过分的喊叫、控诉,反而用一种压制自己的方式完成一种“忆苦思甜式”的苦难大表演,以此来寻求自我慰藉,填补心中的缺口。

关键词:苦难叙事;自我慰藉;精神意蕴

新时期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上一个极具特色且较为重要的部分,它在相当程度上预示着中国文学向理性、人文等向度的复归与突破。在此之前的十年文革文学由于某些政治因素导致了文艺近十年的断层,历经这一浩劫的作家们不管是在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深埋了数道疤痕。这是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也是一代知识分子家庭的灾难。历史的巨轮呼啸而过,毫不留情地在人们心口上碾出了巨大的缺口,但时间的洪流却硬拖着人继续往前走,饱经苦难的一代人还没来得及舔舐伤口,政治氛围也没有给一代苦难者足够的交代,历史潮流依旧滚滚向前。这一巨大缺口留下的空白只能由作家们自己找寻慰藉。

文革叙事中相当一部分作品或隐或显的显露出了或强或弱的苦难意识,历经苦难的人们在多年以后回过头来看,对那段疯狂岁月仍旧感到难以言说,但更多的却是发自内心的“自豪”与“欣慰”,甚至有一种为了祖国更好的发展、为了自己修炼的更完善,“我”还要继续承受更大的苦难的“苦难”精神。我们首先应该明朗,苦难并不绝对意味着财富,艰涩的苦难本身毫无价值可言,或许我们在经历之后会说一句“多亏了当时受的那些苦”,而这句话本身也是有个大前提的。我们不应该否认,苦难会带人成长,会帮助你蜕变,但我们更不该一味地把苦难的意义“绝对化”、“神圣化”。倘若在一个永恒的无法消除且历久弥新的苦难格局中高呼苦难会带给你精神的富足这显然是巨大的谎言与欺骗。然而,身处苦难中的人们必须“预支”苦难的意义并且用这种事后的意义不断鞭策自己,否则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熬完那杯浓稠的苦。而这一个为自己历经的苦难找寻慰藉与“名分”的过程,正像是一个人在沙漠中踽踽前行,探索出口。

作为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的文化大革命早已结束,但作为思维方式、政治态度、话语结构、权利倾向的“文化大革命”仍在人们心中延续了多年。“文革惯性”这一强大的支配性力量也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继续左右着人们的精神与思想。这进一步导致了历史给予的平反与自身精神话语的枷锁形成了巨大的张力与悖论。为了顺应政治意识形态的要求,同时也为了疏导历经苦难的人们内心情感宣泄的欲望,文学率先承负起了这一使命,这同时正从某一侧面展示了文学自古以来所特有的承担“意识形态之重”的责任。但也应该意识到,承担这一重任的文学者们也是一代历经苦难的知识分子的一员,甚或是最痛苦的一员。所以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一系列关于文革话题的作家作品清一色表现出了在深渊中独自摸索的状态。我们当然可以理解作家们在历经苦难之后对苦难的抱怨、牢骚、不满与自慰,但同时也该意识到,作为主流话语的政治意识形态在此时相当一段时期内仍左右着作家的价值判断。这恰好导致了我们在相关作品中所感受到的作家力图构建个体独立的精神话语方式却只做到了浅层次的苦难展示,这一悖论凸显了作家面对强烈的政治意思形态话语的不自知与无力。

一、一种错误的出现并不意味着对这种错误的矫正就是绝对合理的

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对那段苦不堪言的历史进行强烈的控诉与揭露,这是因为身处历史事件中的人们往往用足够感性的视角对历史进行追忆与回顾。而当时间不断向前推移,历史与人们之间拉开了足够距离时,人们往往可以用足够理性的视角去审视那段历史,从而获得了更接近历史本相的相对客观冷静的结论。

以卢新华《伤痕》为开端,新时期文学正式开始了对文化大革命或批判或沉思、或揭露或追问的审视与评断。《伤痕》着重揭示了革命用“命名”的方式进行革命这一疯狂行径。“命名”定罪这是一个双向互动的过程:一方面,知识分子被迫被政治意识形态话语打上了种种罪恶之名,且意识形态话语之“重”压得知识分子难以脱身;另一方面,由于知识分子本能的对强大权利话语的崇拜和敬畏,使得知识分子自觉不自觉的会有一种对强大话语的依附感。这两种思想激烈碰撞,处于绝对权威地位的强大话语本身就将个体碾压在被“命名”的话语之下,毫无悬念。在这部作品里,我们可以清晰感受到身处历史洪流中的个人生命的纤微与软弱,也可以看到为了革命为了自身而放弃亲情的人性冷漠。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命名”定罪,就像一系列虚空无义的标签在找寻各自所谓的对应的商品。在1957年夏季的中国,55万个“右派”的标签在寻找55万个“合适”的“商品”。革命使人疯狂,让人丧失理智。将《伤痕》中晓华的革命历程抽离出来进行纵向比对,我们不难发现,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曾有不少为了革命而放弃亲情与家庭的例子。如巴金的《家》中,觉慧为了革命为了自由而离开使他感到罪恶的家庭;杨沫的《青春之歌》中,林道靜亦是离开封建腐朽的家庭勇敢地奔向革命。但我们可以清楚看到,《伤痕》中晓华离开家投身革命与后两者有着鲜明的不同于后两者的更为不堪与缺乏正义性的理由,毫不遮掩地说,她是为了在革命中求得自保,即使偶有怀念母亲的念头,她也从未动过质疑这一切的念头。这正是狂乱的时代所造就的迷狂的精神。类似的情形在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的作品《一九八四》中也有所涉及。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刻画了一个令人感到压抑的恐怖的未来社会,一切隐私、自我、感情、追求通通被销毁,人性被扼杀、自由被压制、思想被泯灭,象征着“绝对权威”的“老大哥”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你,每个人都信仰“绝对正义”,孩子们为了心中的信仰可以毫不留情举报自己的母亲,每个人都陷入了单调可怕的怪圈中却毫不自知。作者反复强调那个社会信奉的“绝对真理”:“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①奥威尔笔下描述的扭曲世界不正是《伤痕》中所反映出来的吗?但奥威尔幻想出来的反乌托邦式的小说情境却在那些年的中国真真切切的存在过。《伤痕》的作者在对刚刚过去的苦难进行鞭挞与痛惜时,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点在于作品结尾处作者借主人公晓华之口所表达出来的对“绝对正确”的意识形态的信仰:“妈妈,亲爱的妈妈,你放心吧,女儿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和我身上的伤痕是谁戳下的。我一定不忘党的恩情,紧跟毛主席,为党的事业贡献自己毕生的力量!”②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一方面受到强烈的情绪力量的驱使,借个人的立场进行时代控诉,揭示文化大革命给人们造成的伤痕,对文革强制性话语显示了初步的怀疑;但另一方面作者又自觉不自觉的服从于当下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要求,在双重约束下作出找寻突破口的艰难努力。这表明一代伤痕作家仍处在精神蛰伏时期,多少还是依赖于通过寻找强大意识形态支撑来为无法填补的伤口寻找依靠。这种对之前的强大意识形态话语的怀疑与对新的意识形态话语的依赖,不仅在作品中,更在作家心灵上产生了强有力的悖论与反差。这一悖论与反差不仅在伤痕文学期间存在,在文革后相当一段时期内依旧存在,这主要是因为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依然从属于政治意识形态,文学自身的“精神自立”依旧没有得以完全树立,并且对其社会功能的强调还是处于一种绝对权威的位置。一种错误的出现并不意味着对这种错误的矫正就是绝对合理与正确的,正是作家们对这一点的忽略与不自知,导致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影响了对文化大革命审视的真正合理性。

二、“反思”并非是文学自身出于对生活的真切关照而引发的理性的独立的思考

历经伤痕文学时期的不冷静与不清醒之后,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作家们从社会、政治、人性与启蒙的角度“重现”文革的荒谬面目,直击事件本质上的荒唐,较之前的文学更为客观、深邃。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伴随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结论的盛行与推崇,社会上普遍出现了一种理智、冷静的氛围。且这段时期政治上的拨乱反正工作卓有成效,作家们由此获得了一种更开阔、更深沉的视野。带着这种视野再去审视心口上的巨大缺口,作品中展示出了作家们对文革的再思考与再评价,反思文学应运而生。

历经十余年强势的政治压制之后,在七十年代末,作家们在新的社会氛围、心路历程中开始寻找另一种新的可能性,突破了最原始的盲目,转向了对“人”的关注与思考,找到了人道主义这一“茂盛”的田野,终于开始体会到“人性”与“文化”这一系列深层内涵。从前期刘心武的《班主任》到后来王蒙的《活动变人形》,我们可以感受到作家们突破僵化权利话语的努力,但作家们用以将“政治化”的“人”从权力话语中解脱出来的所使用的工具是另一种并不十分成熟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所以伤痕——反思作家所作的努力最终只不过是将人们从一种权利话语转移到了另一种权利话语中,这也许是一代作家们所始料不及的,但这就是他们自身对文学、政治以及人道主义并不十分通透的认知所直接导致的。

前期刘心武的作品《班主任》,作者用一个全新的视角揭露了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帮”的罪恶行径以及给青少年所造成的心理阴影,以较为坚定的勇气直面文化大革命的后果。尤其是在结尾处作者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让我们想起在五四时期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狂人喊出的那声“救救孩子”。我们可以感到欣喜,欣喜作者终于有了直面苦难的勇气,有了批判性地正视苦难给一代青年人造成的无法挽救的不良后果的自觉。但我们不难发现,作者此时发出的感叹远没有达到五四启蒙者自身那种清醒的自觉与反思的水准。作者在极力挖掘苦难意识并对受难者给予人文关怀的同时,恰恰忽略了“人”的存在,忽视了“人性”的深层底蕴,生硬刻板的指导标准让难得的温情也变得冷漠与无力。乍一看,《班主任》中“救救孩子”的呼声似是启蒙文学精神在数年蛰伏后在此时期的苏醒,似是新时期文学与五四文学在人道主义维度上的隔空呼应。作者想从这一层面来挖掘僵硬刻板的意识形态给一代年轻人的心灵所带来的无法抹去的伤痕。依照文本给定的标准,谢慧敏和宋宝琦与张老师心中的“好学生”的标准相距甚远,且在谢慧敏身上表现出的对话语的“绝对信仰”似乎更深程度上受到“纲常伦理”的荼毒。尽管作者已经有了质疑的初步自觉,但我们不难看到,班主任的所谓“标准”仅仅是从外部得来的“非此即彼”的表面要求。由此来反观《狂人日记》中狂人的那声“救救孩子”,狂人的呼喊是源自于对自身既是“被吃者”同时也可能是“吃人者”的高度警惕与强烈反省,显示了狂人从内心深处忏悔的自觉以及对时代发出的响彻云霄的诘难。而班主任张老师(实际也就代表了作者)的“拯救意识”仅仅停留在控诉时代对受害者的侵害,缺少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反问,忽略了自己同时也可能是个施害者的自觉,这就直接导致了这一文本在此层面上的浅薄与空缺。

反思小说在很大程度上继续发展了伤痕小说的模式,主要集中体现在所谓“反思”的意味真正映射在文本中时所呈现出来的“反”而未“思”。作者在作品中表达的对文化大革命的追忆与思考的确带有反思意味,但我们也该意识到,这种反思意味并不是出于文学自身那种既热切关照现实且又努力超越现实的深层次自觉,而是强大的意识形态话语完完整整地横向嫁接到了作家的思想中,生硬且勉强。这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文学对意识形态的深层次依赖。在一系列被号称为“伤痕”、“反思”名目的小说中,我们从中看到的依然是僵硬的阶级对立、非此即彼、好人与坏人的绝对区分、对爱情视若毒瘤的斗争精神,而这些斗争意识正是“文革惯性”强有力的表现。所以,但凡文学束缚在这样强势的话语的范围内,就不会有真正突破和超越既定模式所带来的欣喜,作家们仍然小心翼翼地在“安全”的范围内寄托意志以此来寻找自我慰藉。像王蒙的小说《活动变人形》中,作者通过对倪吾诚这一病态人物的刻画表达了对文革、社會、人性等的批判与抨击,并以生动简洁的笔墨概括了那个时代的中国的风云变幻与人情冷暖,反“这就是洋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爱情。而中国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勾心斗角,哪里就有人勇于捉奸,为捉奸可以几夜不睡。”③“全世界还有多少这样的等待了、渴望了千年万年亿载的冻僵了的、挤扁了的、压硬了的、失去了语言、情感、温度和运动的灵魂!”④透过作者这一系列的话语,我们能感受到作者对当时社会生活的揭露,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一代人,灵魂亦无处安放,更何谈找寻抚慰伤口的缝隙。从深层次的文化角度去反思病态社会产生的根源,这类小说重新激发了人们对“人”的重新关注与思考,以及对“人”背后的“话语”展开人道主义的追问,这一点是应当值得肯定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类伤痕——反思文本中普遍存在的打着人道主义的旗帜高呼人性的绿洲却“不约而同”地对“人性”进行浅薄的理解与诠释这一问题是相当令人诟病的。作家想在人道主义这一田野上找寻苦难的意义,进一步找寻自我慰藉,除了特定的具体的客观理性因素之外,这一想法是无可厚非且合乎时代的。但问题在于作家们对于具有强大统摄意味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的“自觉”服从也是造成对“人”的真正内蕴理解上存在较大偏差的缘故,同时这也导致了文本自身的内在矛盾及深层内涵的匮乏。

三、寻根文学中“根”本身的虚妄以及作者寄托的幻灭

随着历史渐次推进到80年代,距离十年浩劫也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十年来人们有过强烈的控诉,也有过冷静的反思,到80年代普遍开始了对历史不断的追问,开始探究那段令人疯狂的岁月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作家们甚或可以说整个文艺界,开始慢慢从既定的意识形态话语框架中走出来,开始突破原始的坚硬的界限。直至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文坛上兴起了一股寻根文学的热潮,作家们对传统文化心理、深层文化意蕴开始了挖掘。1985年韩少功先生的《文学的“根”》中,就表明“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⑤  寻根文学从深究整体的文化渊源着手,以此来挖掘更深层次的精神困境的根源,并试图寻找到可使精神或灵魂依托的处所。对于寻根文学的出现,我们可以这样理解: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落实,中国的经济迅猛崛起,经济基础的发展亦带动着上层建筑的活跃;加之西方文化在工业文明的涌动下如猛兽般呼啸而来,日渐宽松与相对自由的社会氛围和国际交往,使国内迅速盛行了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类的作品,此时国内多数身处中流砥柱地位的作家们还在尽力弥补内心巨大的缺口、找寻苦难的意义。面对这强烈的魔幻现实主义冲击,相当一部分作家开始了对自身民族更为大胆地挖掘。且自古以来多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儒家文化所造就的稳定的文化心理意蕴结构和特有的确证民族身份的认同感,使得对民族之“根”的追寻意味着对文革叙事开拓了更为合理的路径。出现在寻根作家笔下的文革叙事,呈现出某种有意识地躲避或者是淡化大革命背景的精神向度,这显然与前期伤痕——反思文学直面文革大相径庭的。但深究底层根源,我们发现这种刻意的淡化并不意味着作家们真正放弃了对文革的追忆与审视,恰恰相反,正是这种“由显到隐”的置换显示出作家们退居到了一个更冷静更宽广的视角上来审视文革,追忆心中的疑问,这正是一代寻根作家们所找到自我慰藉方式——用叙事上的策略将自己置放在一个制高点。当个人话语与强大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进行正面对话时,个人话语会自觉不自觉的处于弱势,有意无意间被强大的权利话语吞噬;而当个人话语从本质层面上对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实行一种有意识的搁置,人为的将权利话语导置于潜在层面,个人话语就会获得相对的自由,个体话语由此在这种叙事策略中得以真正凸显。

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主要有这样三类作家:一是饱经苦难的“归来者”作家群,像王蒙等;二是知青作家群,主要代表有王安忆、阿城;三是更为年轻的新一代作家,比如后起之秀余华、马烽等。我们知道,前两类作家都是文化大革命的亲身体验者,但有意思的是,这两类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关于文革的叙事与追忆表现出来了巨大的悖逆与差异。例如张贤亮的《绿化树》等作品中借主人公章永璘所体现的那种“以苦为乐”的价值观就将一代归来者作家群内心深处那种不确定、不自信表达的淋漓尽致。归来者作家们总是在灵魂深处质疑自己,历经劫难他们更多的是反思自己的缺憾,对“苦难记忆”本身有着放不下的情怀,甚至不断劝勉自己从苦难中汲取生活的勇气。而与归来者这种沉重的苦难意识相反,知青作家群所感受到的苦难更显缥缈,他们不是像归来者那样去质疑为何将自己从所属团体抛离出来,他们的感触更多的是出于对政治信仰的绝对信奉以及由此引发的对自我认知的质疑。他们本来认为自己是绝对正义的,是为了人类社会前进而作出的勇猛的选择的,而当后来一代“红卫兵”被冠以“知识青年”的身份下放到边远地区时,毫不夸张的说,他们的世界观几近崩塌,他们由此尝到了完全不同于归来者作家所受到的苦难类型的另一种更大程度上的心灵磨难。知青的苦难是源自于价值理想与冰冷现实强烈对立且毫不相容的精神崩塌,由此他们开始自然而然地寄理想于天地自然、文化历史。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这两类作家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苦难意识,但都体现了一种奉献精神,即就算世界冰冷也要温暖世界的大无畏精神。这正是从苦难中生发出了对苦难的爱,用痛苦的火焰燃烧他经历过的时代,这也是一种从苦难中找寻慰藉的方式。寻根家们或者寄托在原始社会形态里(如莫言、张炜),或者在已经逝去的青春记忆里找寻答案(如史铁生),作家们力图通过寻找文化之“根”来寻找文化大革命发生的深层根源,并借此真正洞察自身体验过的文化本相。在莫言的小说《红高粱》中,作者力图渗透到原始维度中探求人们的精神底蕴,在作品中着力彰显热烈、勇敢的原始面貌,在这种叙事方式的关照下,人物大多由内而外地浸润着原始生命强力。

我们可以理解一代作家们想通过“寻根”这种方式来深入挖掘民族精神向度的这种方式,但细细体味寻根文学中所呈现出来的文化之“根”,我们不难发现作家们提供的“根”只是毫不现实的幻象,或者是一堆毫无生命力的残羹冷炙,这正从另一侧面展示了有着清醒寻根意识的作家们在面对内心深处接近真理的呼喊时的手足无措与精神缺憾。不仅仅是作家们所寻的“根”的“质量”差,还有一方面是每个作家将自身的精神向度投向完全不同的领地,这可能与自身生命历程有关,但从另一方面分析,“根”的无绪与混乱也表明了人们对“失根”的担忧与无力,作家们力图从民族文化之“根”中发出声音,寻找慰藉,但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苦苦探索的“根”本身就是虚妄。

四、一代苦难者寄托在作品中的“忆苦思甜式”表演

社会历史普遍可划分为两种典型的形态。一种是常态式的,身处其中的人们自由呼吸,正如契诃夫在《第六病室》中提到的健康心理状态:“遇到痛苦,我就喊叫,流眼泪;遇到卑鄙,我就愤慨;看到肮脏,我就憎恶。依我看来,只有这才叫做生活。”⑥常态式的社会生活会给人以足够的安全感去喊叫、去发泄、去诉说。另一种社会状态是非常态的、变形的,正如文革十年,人们身处在扭曲的被操控的时代里,被政治意识形态的高压时刻压制着,文学也因此变成了政治斗争的武器。久而久之,人们很大程度上已经被“政治化”,政治化的话语方式、政治化的风俗习惯甚至是政治化的文学藝术,屈身在坚硬的政治外壳里,人们无法找到恰当的无伤大雅的方式为自己开拓出口。大概是文革结束后相当一段时期内,社会并没有回归到常态式的环境,历经苦难的人们没有过分的喊叫、控诉,反而用一种压制自己的方式完成一种“忆苦思甜式”的苦难大表演,以此来寻求自我慰藉,填补心中的缺口。每个人都手捧着大同小异的剧本,心怀着大同小异的感情,怀揣着大同小异的情怀,完成了一场绚烂却用尽显空洞的烟花表演。身处历史舞台上的每个人,潜意识中都会给自己皱缩的心灵化化妆,在时代的瞩目下,这同样是知识分子不自知的悲剧。

对于那段荒唐的历史,我们讶异于群众集体无意识所带来的巨大杀伤力,也惊诧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内心竞有如此强烈的“家国意识”,即无论在黑暗中承受多少苦难,无论苦难给心口划下的伤痕多深多痛,个人总会无意识地先想到国家的苦难、民族的苦难甚或是任何人的苦难,承担苦难的自觉促使作家们飞快成长,一代知识分子总是不约而同地用这种方式寻找慰藉,找到出口。

回望历史,我们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当你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外表可能儒雅大方且举止得体,内在饱读诗书且满腹经纶,但身处在特定的时代特定是群体中,一个个孤立的看起来有涵养的个体却有可能变成最疯狂的野蛮人,在历史洪流的怂恿下,他在群体中表现成一个最原始的动物,身不由己且狂热凶残且不自知。置身于群体中不自觉地表现出来的集体无意识并不会使当事人觉察到正发生的一切本质上的残忍暴力与野蛮荒唐,甚至表现出了对特定群体行为的热情推动,兴致盎然且真诚勇敢。狂乱时代里所造成的巨大的悲剧与这样一种“群体理论”关系十分密切,身处其中却未曾清醒。但当我们后来者以一种客观冷静的姿态来审视当时那段迷狂的历史时,我们感受到的是令人震惊的残酷与凶猛。“受难者”在事后不断抚慰自己的伤口,以种种不理智却也不勇敢的方式找寻慰藉,这是一个不断摸索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历史局限性充分展示了其特色,大摆的“人道”的盛宴却独独缺席了“人”。

参考文献:

[1]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黄云霞.苦难叙事的精神系谱--中国当代小说中的文革叙事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3]朱德发.中国现当代500题解[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7.

注释:

①奥威尔.一九八四[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马颖译,2015.

②卢新华.伤痕[M].上海:文汇报,1978.

③王蒙.活动变人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④王蒙.活动变人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⑤韩少功.文学的‘根[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

⑥契诃夫.第六病室[M].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央金译,2015.

作者简介:刘江玲(1997-),女,汉族,山东淄博人,大四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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