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生态背后的底层生存困境

2019-11-15 12:57姚宝香
电影文学 2019年19期
关键词:底层

姚宝香

(西京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3)

电影《塬上》改编自陕西作家钟平的同名生态题材小说,影片在恪守生态主题的同时又以自己的方式讲述了生态背后的底层生存困境,在描述环境污染的同时思考着人们的精神污染。

一、底层身份的置换

电影《塬上》对原著仅仅只是取材,原著中康文以知青身份上了大学,做了省报社的记者,先后担任部门主任、总编助理、省作协副主席、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任万能(任万鹏)既有水泥厂,又有煤矿,认识各级领导,有钱也有手段;同雯雯曾是国营水泥厂的技术员,尔后是万鑫水泥厂的副总,有技术素养和管理能力;尚青的父亲营职转业是县级干部,其本人毕业于省财院,在镇财政所当所长;吴栓牢担任过林业局的副局长、县环保局局长;刘亦然是县长。小说中有各种“人物”,而唯独没有底层的农民,也没有处于底层的城市人,更没有底层的生存困境。

电影一开始就以俯拍的镜头给我们展示了黄河与湿地,苍茫宏阔的环境更能显出人的渺小。随后的镜头则是充满象征性的办公室与楼梯口的狭小空间,主人公康文不管是面对主编的“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的责问,还是妻离子散的婚姻现状,以及“你在北京当啥官?”“买新房了没,一个月能挣多少钱?”的系列追问,都是沉默无语。身在北京却几乎是底层的身份,无疑展示了时下出身于农村,幻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年轻人在城市的真实处境。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整日为工作、为生活奔波,在社会经济、文化、政治等方面不占有资源,更不占有资本。

影片中的其他人都是农民,刘亦然干出租,吴栓牢在县城卖凉皮,身患肺癌的尚青靠办流水席为生,离婚后的同雯雯游戏感情做了任万鹏的情人,任万鹏整天担心因污染问题可能带来的倒闭撤厂。他们在家是农民,在外是农民工,办了企业也是农民企业家,导演一开始通过一个女人之口就说出了“挣钱把人能挣死”的底层现实。

电影能够反映出时代和社会的信息,社会转型及其引发的社会文化语境变迁的背景下,社会成员的结构流动以及身份层次成为时代变迁的重要表现。导演对角色主体底层身份的设置即暗含了人物的弱小和蝼蚁般的生存现状,也体现了他对个体生命的理解与尊重,更有着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与思考。

二、归乡式的个人情感矛盾置换了元社会政府与企业的矛盾

电影叙事一如有史以来人类叙事艺术的各种形态,它必然同时联系着某种社会的权力结构的呈现或反抗。20世纪美国学者默里·布克钦认为:“几乎所有当代生态问题,都有深层次的社会问题根源。如果不彻底解决社会问题,生态问题就不可能被正确认识,更不可能解决。”原著小说中涉及政府相关部门与企业之间的微妙关系,而电影对此未做叙述。康文是被报社的主编派遣去的,作为派遣者的主编亦是故事中元社会的象征。所谓元社会,便是故事中陷于困境或危机之中的某个村庄、部落、城市、国家或家庭等所代表的人类社会。著名的结构马克思主义者路易·阿尔都塞提出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概念,它集中显示于宗教、教育、家庭、法律、政治、传媒系统和文化这八种专门化的机构之中。而康文作为媒体记者显然具有意识形态的一面,影片中其他人说的都是陕西方言,唯有康文讲的是官方的普通话。方言是一种地域性的标志,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人根本的存在形式,语言本身也带有一种意识形态和权力色彩,它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人的现实身份和心理位置。

归乡的康文对故乡落后、贫穷、势利的怨恨与拒绝像极了对故乡持批判态度的鲁迅,其以大学生身份的离乡以及对故乡女子的感情愧疚像极了莫言小说《白狗秋千架》里的井河,其在大城市的情感婚姻解体像极了路遥小说《人生》里的高加林。正如结构主义之父列维·斯特劳斯指出的那样:古往今来,人类不同时代的叙事行为,具有共同的社会功能:即通过千差万别、面目各异的故事,共同呈现某种潜在于其社会文化中的矛盾,并尝试予以平衡或提供想象性解决。

康文对朱鹮的报道与否几乎是勒住原家沟生存发展咽喉的关键所在,其角色本身存在着报道者、破坏者、补偿者、拯救者多重意义。多年前他对水泥厂粉尘污染的正义报道,导致原家沟一半人失业,刘亦然干了出租、映辉摔成残疾、原老师老无所依、留守妇女和留守儿童比比皆是。任万鹏讽刺他、责怪他,吴栓牢欺骗他,同雯雯腐化劝说他,尚青恳求他,这与乡人对他作为唯一的大学生可能成为施惠者的情感期待背道而驰。

回乡三天的时间里,他经历了任万鹏的鸿门宴,了解了任万鹏对自己来自童年记忆的较劲,醒悟了对尚青当年以及现在的情感生活造成的伤害,愧疚于当年原老师对自己的厚爱,否定且质疑着自己的行为,了解了原家沟人的生活后他渴望成为一个补偿者,最后以发现的是白鹭而非朱鹮的谎言,放弃了报道,达成了和同学的和解。

就像导演乔梁说的,你不能为了北京的蓝天而关闭河北的工厂,关闭河北的工厂就有很多人失业。生活的真相是人们一边抱怨空气污染一边开大排量汽车,一边抱怨荒山秃岭一边饕餮肉食,正如《圣经》中所说众生有罪,你我皆同谋。

三、生存困境的视听表达

电影艺术建筑在一个稳定的四边形的四个端点上,他们分别是:时间、空间、视觉、听觉。它是在相对的时空结构中以视听语言建立起来的叙事连续体。它是一种时空艺术,通过时间来表现,同时也通过空间来传达。电影《塬上》的视听语言无疑表达了底层的生存困境。

(一)物质的困顿

从视觉上来看,电影总是要展现一定的物质空间,而这种物质空间在电影镜头下呈现的是人们具体生存的环境以及器物。电影《塬上》在一开始就给观众呈现了西北贫瘠的走不出的层层高原,且白且长且窄爬坡下坡的道路、萧条的树干、多次出现的人字形土路、孤独的汽车、低矮的土房、自编的筐子、破烂的窑洞、陈旧的摆设、生火做饭的柴火、绑在头上系在脖上的头巾、土炕、见到生人倚在门框的小孩、圈在院子里的羊群、过白事借出去的碗、糊在窑洞里的报纸、连炕的土灶台、水缸、栅栏门、篱笆墙、昏暗的油灯、门前屋后的荒草、架子车、老式的灯泡等,这些视觉元素无一不在诉说着塬上的凋敝、穷困,也不断地让观众思考生存之于他们的第一要义。

电影《塬上》全程采用黑白色调,仅在结尾处有两次色彩的短暂展示,一次是幼年时光的回放,一次是对朱鹮的定格。导演乔梁在接受采访时说,拿掉色彩方面的表达对主题来说显得更加冷静。同时黑白在有些地方特别像雾霾,也跟环境污染的题材是相关的。而笔者认为这部影片的风格像极了顾城的诗歌《感觉》:“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电影《塬上》带给观众的视觉感受更多的是灰色,黯淡无光的灰色传达着经济的赤贫以及精神的失望,最后的那点色彩是塬上人对美好生活的期冀,就犹如走过来的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但是这红与绿的混合依然是灰色,好比在发展工业与环境保护之间的妥协,饮鸩止渴式的发展模式留下的只能是灰色。

(二)自救的无力与他救的无望

从听觉上来看,电影也总是通过人物的语言与音乐展现一定的精神空间。塬上的人们因物质的落后,普遍存在对自身命运的清醒与无奈。

尚青说:“眼下这年头,没钱花,空有一条命,不也是窝囊?生在这里,就是一条贱命,穷人拿命换钱,富人拿钱买命。”没日没夜的劳作也不能给儿子留下点什么,自救的无果使她求康文不要报道朱鹮,以便顺利从任万鹏处得到赔偿款。吴栓牢和妻子在县城卖凉皮,他说到民以食为天,同样不希望水泥厂关闭,那样他哥嫂都会失业。同雯雯将自己的漂亮和风骚发挥到最大,做了任万鹏的情人,渴望孩子,但却不想从一段婚姻进入另一段婚姻。任万鹏说:“我忙活半天,人家写几个字,就把我连锅端了。”康文的婶子以及映辉都希望康文能帮家人或自己在北京找个活干。

因地理空间的局限以及自身知识水平有限,他们的自救显得那般无力,而康文和任万鹏一个没权力,既不是张居正,也不是曾国藩,一个在增加当地收入的同时却也带来了粉尘污染,他救也变得无望。

(三)价值判断的错位

乡土社会在经历了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的发展后,其本身的文化价值秩序也发生着变化,底层群体不断体验着底层空间下社会的不公与荒谬,必然经历传统的颠覆与破灭。市场经济唤醒了人们对利益的追求,将人们裹挟进了功利主义的洪流,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利己主义到处横行,个人情感欲望也变得合理化。

影片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而且是那种无法反驳的道理,也各有各的正义,没法形成一个统一的价值判断,没有简单的对错。导演解释说这实际是现代商业社会的一个特征,所有人都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这样去看一件事情的时候都是有道理的。

电影重新建构了一个形象——原老师,原著没有该人物,他德高望重,代表了传统乡村的价值判断,但是电影却让原老师死去了,孤零零地死去。这印证着知识的贬值与没落,也预示着传统社会价值体系的裂变。《孟子·梁惠王下》中言“天佑于民,作之君,作之师”,天体现了自然社会和人类至真、至善、至美之道的价值,而天作之师以佑民,“师”成为传统社会价值体系的代言人。英国学者弗兰克·富里笛在《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中说道:“进入二十一世纪,传统知识分子的英雄形象被更务实、更讲实效的一般人所代替,他们的工作和大众一样也不具有特殊性。”影片中吴栓牢的儿子树喜整日泡在网吧,学业荒废,映辉说坐在教室学习让他头疼。知识已不像过去那样被推崇。

任万鹏介意原老师曾经对自己的嘲讽,财大气粗后对老师的照顾也变成了与康文的对比,目的是让他难受。幻境及梦境中的原老师要么唱着悲壮苍凉的秦腔,要么沉默不语。《斩李广》的唱段以七十二个“再不能”唱出了康文及原老师心中的悲愤及落寞。在康文的梦中,原老师将他的奖状撕个粉碎,曾经的优异今朝也变成了质疑。

康文与任万鹏一个在往昔因学识被肯定,一个在今朝因财富被肯定,一个在童年创伤记忆中以金钱确证自己,一个在如今不断的骂声中否定自己。当同雯雯说到学生时代康文在学业以及爱情上的优势,吴栓牢说到要在古代他们四人都是泥腿子,只有康文是要上京赶考的。在县城混的任万鹏也渴望攒够钱住到北京城。此时的康文虽是沉默的,但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笑容,所有的一切价值判断似乎又献媚似的短暂回到了传统。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道:乡土社会是安土重迁的,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社会。而在一个变迁很快的社会,传统的效力是无法保证的。就像导演所说:“我们都有着被这个大时代所赋予的特征——被欲望拴得太紧了,只是脚程有快有慢而已,有的人文明化较快,有的人资本化较快,有的人则落在了后面。”

四、结 语

电影《塬上》曾荣获第39届莫斯科国际电影节最高奖项——圣乔治金奖,俄罗斯评委盛赞:“电影题材让人眼前一亮,内容新颖独具一格。”同时该片还荣获第31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提名,入围第41届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作为一部生态题材的电影,导演以自己的独特变奏,集艺术性与现实性于一身,对当下底层的生存困境进行了冷静、克制的叙述,实在是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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