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外记者的蹉跎岁月

2019-12-11 03:26李红旗
中国记者 2019年11期
关键词:总社驻外分社

□文/李红旗

我的记者生涯始于海外,终于海外,历经沧桑,岁月蹉跎。虽已是陈年旧事,但每每忆起,仍心潮涌动。

我驻外20年间,先后在新华社德黑兰分社,耶路撒冷分社,华盛顿分社,联合国分社和中东总分社工作,参与过两伊战争,海湾战争,巴以和平进程和阿拉伯政治风暴等重大事件报道,历经艰难困苦,虽建树不多,但始终砥砺前行,不辱使命。可我在此不想更多着墨于工作成败,而是集中谈谈个人生活的酸甜苦辣,由此窥见驻外记者情感世界之一斑。

就我个人而言,大部分驻外时间与家人分离。我始终坚信,一个肩负国际报道使命的驻外记者,应是事业和亲情兼得。亲情失落使人心痛,但是使命和责任使然,也足可聊以自慰。我是事业和亲情兼备的追求者,虽有缺憾,但无懊悔。

伊始

我的驻外记者生涯始于伊朗。1980年11月初,伊朗、伊拉克战争爆发一个半月,总社决定派我去德黑兰分社工作。当时爱人已有四个月身孕,我向领导试探可否改派他人,领导说战争报道需要,要我服从组织决定。爱人听说后,只是默默地淌泪。她有军旅经历,懂得什么是服从,也明白服从意味着什么。

当时爱人刚从上海调来不久,我们住在集体宿舍。我们两个的家人都不在北京,而且双方老人又都年迈,我走后,待到爱人分娩时,可如何安排是好?我很犯难,多次偷偷抹泪。

国际部、人事局和外事局联合行动,为我争取一个栖身之地。但房管处有难处,人多房少,给我破例,怕引起众怨。国际部老主任高向明、中东组组长尹崇敬等经历过战争年代磨砺的老同志联名写信给社领导,说八路军有好传统,送人去前线,要尽量解决他的后顾之忧。于是经总社领导特批,在黄亭子宿舍区为我解决了一间11.8平米的住房,而且是两家合住一套。

尽管是“斗室”,但我仍喜出望外。从房管部门领来大白和排笔,亲自动手将小屋从上到下粉刷了一遍。当时离赴任只有一周时间,而等人粉刷至少要一个月以后,我等不及。又匆匆从西单家具店凭票购得四件家具,安家之举算是草草完成。

出发那天,岳父去外地开会路过北京,来家里为我送行。送我去机场的汽车在楼下鸣喇叭,爱人含泪问我今后怎么跟我联系,我一时语塞。两伊战事正酣,德黑兰不通航、不通邮、不通电话,该怎样让在万里之遥的亲人放心呢?情急之际,我让爱人今后多关注报纸报道,“只要有从德黑兰发来的消息,就说明我们安然无事。”挣开爱人的双手,拎起行囊下楼,身后岳父嘱咐:“放心吧,有我们呢!”

同行的还有结束国内休假的德黑兰分社首席记者于谷和常玉超夫妇。我们乘伊朗送外国专家回国的返程专机经停卡拉奇后飞往德黑兰。当天晚上赶上伊拉克飞机空袭德黑兰,伊朗防空炮火映红了整个夜空。分社院内的游泳池放满了备用水,发稿用的电传机已移至地下室,院内的奔驰车被飞来的炮弹碎片划破。所有这些,远在国内的亲人无从知道,也没有必要让他们知道。

后来,我和继任首席记者帅鹏、同事葛相文多次赴前线采访,受过总社表扬和奖励,但5个月与亲人没有任何联系。工作之余,风高月明之夜,思念亲人心切,无时不在牵挂远在天边且有身孕的亲人。

1981年4月11日,德黑兰天降小雨,我从外面练车回来。于谷夫妇听到我开门声,便兴冲冲赶过来向我道喜,告诉我当爸爸了,而且母女平安。原来是总社在发给分社的业务电最后加了一句话,向我传递了这一喜讯。初为人父,自然欣喜,但对亲人的牵挂反更加剧。

当晚我们在使馆就餐,同志们听说我喜得“千金”,纷纷前来向我道贺,“为千金干杯!”令我感动不已,觉得条件越艰苦,情意越浓烈。

之后两个月,又是杳无音讯。分社的司机即将离任,为他饯行时,我和他喝干了一瓶陈年茅台,结果双双醉倒。当时因为惦记爱人和新生女儿,而又无从得到有关她们的任何消息,便“借酒浇愁”。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醉酒。

女儿一岁半时,我获准回国休假。当时爱人在北京上班,孩子在唐山外公家寄养,一家三口三个地方,家不像家,但亲情纽带从未割断。我飞抵北京第二天,就和爱人一起去唐山看女儿。她当时已能从照片上认得爸爸妈妈,但见了真人,却惊得转头跑开。当晚,爱人坚持和女儿一起睡,但小家伙半夜醒来不见外婆,放声大哭不止,令爱人好伤心。

回国后渐渐了解到爱人生产前后的艰难经历,也因此患上了美尼尔综合症。

苦涩

从德黑兰回来后,我申请留在北京工作,喜获批准,从而有幸在总社连续工作了7年,先后在国际部英文组任编辑、英文发稿人、中东组副组长。爱人调北京后在电子工业部下属的一家研究院工作,上下班起早贪黑,女儿幼儿园接送都无疑成为我的一项硬任务。当时孩子不到全托年龄,只好早送晚接。同事们发现我总是来去匆匆,一脸疲倦。

后来,爱人单位派她去上海进修半年,带孩子的重担全落在我肩上。每逢月圆,我总要女儿向月亮招手,因为妈妈可以从月亮中看到她。她信以为真,总问我何时才等到月圆。

临近上学年龄,女儿闹着要提前上学。待到入学面试那天,我正好上大夜班,在总社院内的夜班宿舍休息,不能赶到黄亭子幼儿园接她。无奈,清早上从黄亭子来总社上班的同事周谦顺便将她带来,然后我揉着惺忪睡眼再领她去附近的小学校应试。正式上学后,孩子每天起得很早,中午在我办公室写作业,我下班后再带她挤公交车回玉泉路的家。有次车行到公主坟,我突然觉得女儿身体下坠,我低下头,看到她站立着睡着了。我心痛不已,用双手夹住她摇晃的身躯。

这样的生活很苦涩,但充满温馨和快乐。记得有次老师给孩子布置作业,要他们采写一篇题为“早上赶着上班的人们”的作文。我早起后,带女儿去街上走了一趟,不断提醒她注意身边的人和事,她很有收获。那次她的作文成为范文,在全班宣读,使她深受鼓舞。我也高兴,因为看着她慢慢长大了。

分离

1989年秋,总社决定派我重返德黑兰,任分社首席记者,而且爱人可借调到分社和我一起工作、生活。我们都十分珍惜这次驻外机会,但孩子的安置问题使我们头痛。

扫码阅读李红旗代表作《2010:中东局势起伏跌宕前景难测》

2010年12月,本文作者(左一)与爱人和女儿在埃及卢克索游轮旁合影。

1977年5月,本文作者在新华社中东总分社办公室办公。

1998年6月,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访华前在白宫接受中国央媒记者集体采访合影,前排右一为本文作者。

先是想请老人来京照料女儿,但他们都有心而无力。后来在黄亭子的好邻居、好朋友、好同事高云石一家提出为我们照料孩子,我们出于对他们的绝对信任,同时也是因为没有其他良策,同意将孩子托付给他们。此后两年,孩子跟他们一起生活,他们为孩子付出了不可言状的辛劳,我们终生对他们怀有感激之情。

女儿对我们出去工作想不通。一次她坐在我大腿上,哭着问我是不是因为不再喜欢她而决定离她而去。我向她解释说,工作需要,早晚得走,早走比晚走好;现在走,待你升初中时我们就可以回来,就再也不走了。“这样岂不是更好?”我反问她,她破涕为笑。

去机场前,托管的阿姨要她在机场千万不要哭,否则爸妈会伤心死,她点头答应。在机场候机大厅,她挥手向我们告别,眼里闪着泪花,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微笑。我和爱人扭转身去,一头钻进侯检大厅,热泪滚下脸颊。

事后阿姨告诉我们,女儿从机场回来后,一直盯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第二天电视新闻早播后,女儿兴冲冲告诉阿姨:“我爸妈他们到德黑兰了!”阿姨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说:“电视里没说有飞机掉下来,他们就一定到了。”阿姨哭笑不得。我们也哭笑不得。

这次是爱人第一次和我一起驻外。我们一起工作和生活,相互体贴关照,自然比以前单身驻外感觉好了许多,但对女儿的思念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们。

当时8年两伊战争结束一年,虽通航通邮拉近了我们与女儿的距离,但通电话仍十分困难。女儿每次来信都是例行地问候我们,也简要告诉我们一些有关她学习生活的情况,我和爱人总是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总想从字里行间斩获新发现。直到驻外两年多后,我们才有了一次通电话的经历,十分难得地听到了从万里之外传来的女儿的声音。

阿姨当时在广播电视部上班,她一个月前就在来信中与我们约定,某周日带孩子到办公室与我们通话。之后我和爱人倒计时,盼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德黑兰与北京时差5小时,北京时间上午9点,正是德黑兰的凌晨4点。我和爱人几乎通宵无眠,一遍遍拨床头的老式电话。终于拨通了,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女儿的声音:“爸爸,你好吗?”我问她生活学习怎样,她一一作答,旁边阿姨不时提醒。爱人将听筒抢过去,还没开口讲话就先哭出声来,女儿在电话里也哽咽不语。事后我对爱人说,本是好事,却办得如此悲切,不好为继了。这是在德黑兰两年第一次与女儿通话,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1991年秋,我和爱人回国探亲。女儿知道留我不成,便缠着妈妈留下来。妈妈抵挡不住这种柔情攻势,终于点头应允。女儿从此脸上绽出灿烂的欢笑,每天高高兴上学,蹦蹦跳跳回家。

但好景不长。我回德黑兰不久,总社决定派我去耶路撒冷创建分社,领导体谅我工作生活之艰苦,动员爱人去分社与我会合。爱人在两位亲人中作选择,可知何等艰难。是已经离休的岳父母鼓励她去帮助我,而且一再表态一定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她才下定决心再次离去。

后来听老人说,女儿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她升初中考试前,自己乘公交车去白塔寺附近补习功课,平时自己洗自己的衣物,还把借来的小课桌摆进阳台,在自己的一片小天地里读书写作业。约两年后,孩子升初中考试前,爱人从耶路撒冷匆匆赶回来。本来女儿升学考试成绩优异,但因种种原因,没去成自己的理想学校。后因朋友帮忙,总算没留下大的缺憾。

欣慰

1993年底,我结束耶路撒冷任期回国,重回国际部上班,先后任英文组组长和国际部副主任。1996年5月,领导决定派我去中东总分社工作,任社长兼总编辑。当时女儿即将初中毕业,面临高中择校问题。那年北京夏天似乎来的比往年早,我和爱人利用午休时间骑自行车为女儿联系学校,每次都汗流浃背。

当时,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即将访问埃及,总社原本要我牵头组织前方报道。但爱人得了阑尾炎,需住院手术,我没能成行。爱人出院后,没等到拆线,我匆匆启程赴任。爱人强忍着术后的疼痛,为我打点行装。女儿升学的事,又都留给了她。我于心不忍,但前方的召唤不容我再推迟行期。

女儿被北大附中录取。当时我们已搬到新华社路南住,她每天上下学都要倒两次车。学校给她安排了宿舍,但她坚持每天回家,因为担心妈妈一个人在家孤独。

女儿高考前,我从华盛顿赶回来休假。抵京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帮助女儿填写高考志愿书。记得那天晚上,我们长谈了一次。权衡利弊后,女儿决定去外地上大学。录取通知书下达后,爱人带她去学校报到。之后不久,妈妈收到女儿的第一封信,信中写道:古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理解,但我也同时感到,离开妈妈才更感到妈妈的恩情。

我在中东总分社工作一年后,奉调转到华盛顿分社工作。女儿来美国探亲,对我表示大学毕业后一定来美国读研。后来我又到联合国分社工作,她和妈妈第二次来美国探亲,我带她们去参观了几所美国名校,这更促使她下决心到美国深造。

女儿在大学一年级,成功考过英语四级和六级;第二年,考过了GRE,第三年攻下了托福,第四年就开始联系美国学校。大学毕业后,她在家小住了两三个月,就踏上了赴美的征程。

女儿学习努力,课余打工挣自己的生活和住宿费,从而进一步增强了自理的能力。她始终遵守自己的诺言,每逢周末打电话回家报平安。每年除夕夜,她总是打电话来,要我在自家阳台上向她报告北京燃放烟火的盛况。

女儿获得国际金融硕士学位后,自愿留在美国一家银行工作了近三年。2008年年初她回国休假,向我们表示回国工作的愿望。国内工作机会多是原因之一,还有就是她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们日趋年迈,她最终要留在我们身边。

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前,女儿毅然决定辞去美国的工作回国,并很快在国内一家证券公司找到了工作。从此,她就像上足发条的钟表停不下来了。工作性质决定,她经常出差,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召唤,便将便携电脑打开,全身心投入工作。

时隔不久,我从国际部主任的岗位上退下来,第二次赴中东总分社任社长兼总编辑。当时女儿刚从国外回来,恳求妈妈留下来先陪陪她。我希望爱人和我一起走,但我们不忍伤女儿的心,最后还是商定我单人赴任。我一个人在外忙碌,与爱人和女儿的电话联系密切,亲情的纽带始终坚韧不断。

2011年爱人临近退休,女儿同意她到开罗来陪我。在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两年,爱人在我身边,我自然感到幸运。但对女儿依然牵挂。直到2012年夏天爱人陪我回去开会,顺便为女儿举办了婚礼,才放下心来。在女儿的婚礼上,我代表老伴发言,除了对一对新人表示祝福外,还特别希望他们一如既往,重亲情、重友情、重真情。

2013年7月,我从中东总分社卸任回国,为我的驻外记者生涯画上了句号。回首往事,为新华社事业奋斗了大半生,虽少有建树,但无怨无悔。生活上有些许缺憾,但就像一坛老酒,越是经年,越是芳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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