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俏
(东南大学,江苏南京 210000)
淳熙二年乙未,在朱熹与吕祖谦长达半月的“寒泉之会”之后,吕祖谦因“盖虑陆与朱议论犹有异同,欲回归于一而定其所适从”,倡议发起了朱陆“鹅湖之会”。当时双方均有广泛影响,早有相互辩难、论证己道之想法,均欣然赴约。
鹅湖之会,朱陆二人论辩的中心在于修养之方。陆九渊首先作诗:“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顿时引起朱熹不悦,由此奠定了此次辩论之矛盾基调:支离与易简,道问学与尊德性。
其实早在相会之前,朱熹便将陆学定位为“变了名号的禅学”,其“病之大者”在于“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却于践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陆九渊看朱熹之即物穷理、持敬、读书等方法为“枉费精神”之举,绝不能“见道”。
因此,鹅湖之会只是给予双方一个面对面直接质疑的机会,实质上并未实现求同存异的初衷,反倒不欢而散,奠定了后世双方门人相互诘难、各执一端的基调。
就双方对比而言,确实在工夫论上各执一端,难以调和。宋代陆九渊与朱熹两派并立为二,前者以“发明本心”为要旨,被冠以心学之名,而与朱熹的理学相互区别。
朱熹以“理”为天地万物之本源及宇宙本体,理是宇宙间最为根源性的实体,没有生灭成毁而永恒真实存在,所谓“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理为一,进而生“两气”,所谓“理必有气”,在这一层面而言,理气关系为体用关系,在理之生生不已的过程中,气之成毁、生灭相互交荡,产生清明驳杂之分。
人与物都有统一的根源,各秉理而生,气之差异分别人性与物性,即“物物各有理,却只是一个理。”“性即理也”但“人所秉之气,虽皆天地之正气,但衮来衮去,便有昏明厚薄之异”,由此朱子在人性论上继承二程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划分,二者并非分立,而是“水为泥混”的关系,要想祛除沾染,恢复本然的天地之性,必须以“心”为认识“理”的主体,而向外求理,具体提出一系列由外到内的“道问学”修养方法,此处列举一二。
2.1.1 即物穷理
朱熹在《大学补传》中解释格物致知为:“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极;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心只有在与物的接触之中才能彰显本来之理,无事不格、无物不即,由上而下,从无极太极到草木昆虫,都须一件一件慢慢理会。唯有大量的积习、推扩及类比,从格物到致知与一朝之豁然贯通才有可能,“格物,只是就事上理会;知至,便是此心透彻”。
2.1.2 读书
于致知基础上做到身体力行。朱子知行观大致包括两方面:“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与“知行常相须。”唯有能落到实处才是真知。因而朱子格外强调读书的重要性,必须逐字逐句、反复思量,下死工夫。在其《读书之要》中,“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字求其训,句索其旨。”而尤其以《四书》为重。
2.1.3 “敬”
人伦日用一刻离不得主敬工夫,“敬字工夫为圣门第一义”(卷十二),是致知与涵养的结合,是心的主宰及万物的本根,只有在仪容举止、 动静交往上严肃端正,方可克己成仁,复归心之本然澄明状态。
陆学之修养方法同样建立在其对理与心的关系认识基础之上。与朱熹不同,陆九渊认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天地万物都存在于心中;而且此心古今人人相同,“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由此,陆学将理、心结为一体,“心即理也。”陆九渊反对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划分,不承认气秉之偏,人的本心都是仁义,只是后天受到私欲弊染,需要去尘拂灰。正由于“斯人千古不磨心”,因此求理之路简便明确,不需外索,只需反诸己身,提出以“尊德性”为主的简易功夫。
2.2.1 发明本心
陆九渊承继孟子“先立乎其大”,存心、养心以至放心。所谓“收拾精神,自作主宰”,意为心本来具备万理,虽可能受到遮蔽,但就其明处而言,尚可以自立,乃至自作主宰。因“心”为主宰,所以发明本心为关键。所谓“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欠缺,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
2.2.2 立志
《陆九渊集》 卷三十五中记载:“傅子云自此归其家,陈正己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辨志。’复问曰:‘何辨?’对曰:‘义利之辨。’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 该语录彰显陆氏辨志与辨义利的自我之内在修养,与“发明本心”紧密相承,在本心之上立志,而非外求。只不过“千虚不博一实,吾平生学问无他,只是一实。”所立必须为“实志”,唯“志于内”可称为“实”。
2.2.3 迁善改过
此为陆氏应事接物两个原则之一,另一条是“行其已知,随分用功”。也是发明本心之要旨所在,所谓“学固不欲速,欲速固学者大患,然改过迁善,亦不可迟回。向来与诸公讲切处,正是为学之门,进德之地。”。由于本心受到蒙蔽,犯错作恶在所难免,这本无可厚非,关键在于能否在用功践履的过程中,以本心为指导对其加以改正,正如“孰能无过,过而不改,是为过矣。”而改过只在一念之间,极其易简,只是求思虑之正。
2.2.4 剥落减担
此为改过的具体方法。极其形象之说法,将私欲贪念等比喻为人心之层层重担,修养之方则是将其层层剥落的连续不断地去病过程。所谓“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得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唯有真正做到遇事接物随力尽己之本分,有过就改,随时剥落,才有可能“若江河之浸,膏泽之润,久当涣散冰释,怡然理顺矣。”
2.2.5 涵养
此是剥落之后续工夫。剥落减担之后,工夫远没有到此结束,仍须不断的坚持涵养,前者激烈,后者平淡。唯有在“平淡中实省”方可到达“悠游自适”之境界。陆氏将其为学之方概括为:“所谓学之者,从师亲友,读书考古,学问思辨,以明此道也。”
事实上,双方均在鹅湖之会之后有所反思、改进。从各自思想体系内部而言,双方在“尊德性”与“道问学”两方面均有涉及,并非毫不相关和绝对意义上的偏执一端。
朱子于修养之方上的彼此兼顾,于其《玉山讲义》中有直接体现。该篇以极为简练的篇幅囊括其理气观、人性观、修养观、认识论等大部分内容,尤其是在修养之方上有明显的调和兼顾:“盖道之为体,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无一物之不在焉。故君子之学,既能尊德性以全其大;便须道问学,以尽其小……学者于此固当以尊德性为主,然于道问学亦不可不尽其力。要当时时有以交相滋益,互相发明,则自然该贯通达,而于道体之全无欠阙处矣。”由此可见,朱子将尊德性道问学并举,将二者视为“两轮两翼,未可废其一也。”甚至以前者为大、为主、为本,并强调做到尊德性之后自然做到道问学,所谓“本得末自顺也”。
事实上陆九渊在晚年反省当年鹅湖之会之“粗心浮气,徒致参差。”改变了当年对读书的断然否定态度,而改称“某何尝不读书来,只是比别人读得些别子。”陆九渊之读书强调读书态度,只要做到了“心正”,哪怕未曾识得一字,也可获读书之功;方法上不求字字句句的反复思索,而强调总体上把握书中的意指与内涵,主张“平平淡淡”之读书,面对疑难杂处,“不若且放下,时时涵咏,似不去理会而理会。”在慢慢涵咏的过程之中,加以“怀疑”不求语言文字的通解而意旨自见,最终实现“涣然冰释,怡然理顺”。因此,陆九渊并非“不读书”,只是在“读书”态度及方法上与朱熹有不同的侧重于具体原则。
除去读书,陆九渊同样强调应事接物之践履,“为学有讲明,有践履……讲明之未至,而徒恃其能力行,是犹射者不习于教法之巧,而徒恃其有力”,只不过其践履建立在明了本心基础之上,强调知对行的保障作用。但这足以说明陆九渊并未完全忽视“道问学”,一刀切之划分实在难立脚跟。
由上可知,朱陆二人于功夫论各有所侧重,各自强调一面的同时,又兼顾另一面:陆九渊尊德性,强调道问学之功;朱熹重在道问学,但也致力于反身修德。正如黄宗羲的评述:“况考二先生之生平自治,先生之尊德性,何尝不加功于学古笃行,紫阳之道问学,何尝不致力于反身修德……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见终于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所以二者都是对孔孟儒家传统之发挥,不过属理学不同派别,并不是截然分离乃至对立的,有其调和融通之势。
朱陆修身之方进路不同,前者由外归内,由穷理而诚意;后者由内而外,由明心而见性。双方辩难实乃“泛观博览”与“发明本心”之逻辑上孰先孰后之争论。
该文观点认为,两路均为个人修养之方,实属一体两面,难分难离。固然无法否认各自偏重,简易与支离,豁然与稳健等,但究其本质而言,双方均以儒家的成圣达贤之人格养成为最终追求,可谓“同归之殊途”。换个角度,两派进路似乎适用于不同处境不同性格之人,同一人处不同境遇或属不同性格之众人面对两路可能有不同的倾向侧重,但细加考究,在进学为人之路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单凭一路而有所得,精神指引与踏实践履,清净本心与泛观博览等均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因此,尊德性和道问学,致广大和尽精微,看似对立,实则偕同,前者给予精神指引,描绘圣贤气象;后者教人踏实稳健,推人勤勉践履。身处复杂之现实环境,唯有偕同并进,不分彼此,才不至于落入唯经是从与束手谈心之末流,才能真正“不忘初心,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