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与味【外一篇】

2020-01-07 14:02王月鹏
散文 2020年11期
关键词:丹桂海阳烟台

王月鹏

烟台有道菜叫“鱼锅片片”。所谓“片片”就是我们乡下的玉米饼子,鱼焖在锅里,周围的片片刚好跟焖鱼的汤接触,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喜欢这道菜,是因为我所熟悉的玉米饼子与并不熟悉的海鲜组合在一起,就像大山与大海的约会一样,两种不同的气息相互交融,让人滋生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我在农村长大,对鱼的种类知之甚少,直到现在,对吃鱼也没有什么兴致,这可能是因为在我的童年味蕾里,几乎没有关于鱼的记忆。据说在更早的年代,乡下老家接待客人,通常会上一道木鱼。这种情况我只是听说过,并未亲见。木鱼上桌,这是一种礼数,是主人心意的表达,客人并不在意是否真的吃到了鱼,他们更看重的是这种礼数本身所包含的东西,其实这也是一种最朴素的饮食文化。

鱼在席上是一道特殊的菜,寓意年年有余。吃鱼是颇多讲究的。头朝北,肚朝客;吃鱼前,要先把杯中酒斟满,一饮而尽,坐在首席的客人动了筷子,其他人才可开吃。在一些更讲究的场合,通常第一筷由主人动手,他把鱼鳃上的肉夹给最尊贵的客人。鱼头尊贵,鱼鳃上的那一点肉就显得格外尊贵。

对待鱼的态度,也可看出人的内心世界。生活在海边,每年进了休渔期,有人还会偷偷下海打鱼,对此我是很不理解的。在莱州,我曾看到一个垂钓者,他把一条从身边水桶里蹿出来的鱼,随手抛回大海。在他的潜意识里,虽然这条鱼已经被钓了上来,被放入水桶,但它自己蹿了出来,就说明它不该属于这个水桶,它的未来应该在海里。这个垂钓者顺势而为,不纵容自己也不难为一条鱼,他的内心是有敬畏和悲悯的。这是一种处世态度,也是一种人生境界。

再说鱼锅片片。我觉得这世间的很多事,其实正如鱼锅片片,是可以炖到一起的。原本不相关的事物,因为搭配融合到了一起,成为另外一种更为美好的事物。就像生活本身,在日常中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很多东西掺杂在一起,苦中作乐,忙里偷闲,安静的表情下面隐藏着汹涌的心态。那些混沌的、混杂的,甚至混乱的,更像生活的本来样子,它们被塑形,被赋予某种意味。烟台有道家常菜叫“全家福”,喜宴必上,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一般也上这道菜,各种原料凑成一锅,包括海参、对虾、花鱼、鱿鱼、干贝,还有羊肉、牛肉、猪肉、大白菜、冻豆腐、宽粉条和菠菜,等等,一锅里炖熟,别有滋味。在招远乡间,过年团圆饭必吃“拌合菜”,主料是龙口粉丝和白菜心、胡萝卜丝等。这种合菜缠绕在一起,象征着全家同心,一起过日子。若是操办婚事,男方托人到女方家提亲,除了常规礼品之外,还要带去红纸包好的二斤粉丝,粉丝越长越好,喻指两人感情长长久久。在沿海渔村,渔民对大蒜的称呼,从来不说“蒜头”,也不说“蒜瓣”,而是称之为“义和菜”。这是因为,渔民出海打鱼,大多是合伙买卖,一方有船,另一方有网,双方脾气相投,联手合作。他们忌讳“散”的谐音,称大蒜为“义和菜”,也是对契约精神的一份看重。即使在贫寒的岁月里,他们吃饭也并不只图填饱肚子,他们知道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该怎么吃。或者说,他们在饮食中寄寓了某种信仰和规则,吃不再仅仅是吃,而成为一件有禁忌有要求的事了。

福山是鲁菜发源地,传说当地厨师兜里随身装有粉末状的东西,炒菜的时候偷偷撒上一点,所以鲁菜味道鲜美,让人惊艳。食客以为这种材料有多么神秘和深奥,其实不过是把海肠子磨成了粉末。我觉得人生也该是这样的:一种取自日常的东西,以自己的方式加工,然后不经意地撒上一把,就可以制造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味道。这是一种智者的行为,也是一种可爱的行为。生活有时候就需要撒上这么一把。用最常见的东西,制造出不常见的效果,这是真本事。

我对饮食一直不甚讲究,总觉得能够填饱肚子就可以了。但是与吃有关的记忆,却是难忘的,童年中印象最深的,几乎都是与吃有关的。那时日子过得贫穷,稍有滋味,就会铭记在心。

平日里,我经常去吃福山大面或蓬莱小面,一个人去吃,仅仅是为了方便和实惠,把一顿饭快速地解决,就像完成某个任务。不管是福山大面还是蓬莱小面,都是声名远播的。可是在我,它们不如海阳摔面,更不如母亲做的手擀面。每次回家,母亲都会给我们准备一些手擀面,带回来放在冰箱里冷冻保存,随时煮了吃。这种最原始的手艺,有筋道,有嚼头,有味道。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是整个冬天里最温暖最值得回味的元素。小时候,在镇上的大集,人来人往,常有人在摔面铺子那里驻足或徘徊。我也曾是其中的一人,磨蹭在人群中,看大师傅把手里的一团面抻开,在面板上摔得啪啪响,声音清脆,在集市的嘈杂声中显得尤其悦耳。眨眼间,大师傅手中的面团,已被摔成了匀称的面条,朝身边的汤锅一丢,面条就在沸水中翻滚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吃上一碗摔面,这在那个年代是有点奢侈的享受。我读初中时,母亲赶集摆地摊,卖点纽扣之类的日用品。冬天,母亲在集市的摊点,守株待兔似的等候买主,用一枚又一枚的纽扣,换回一些零钱,我们全家的生活,几乎就是靠这点零钱来支撑的。有时候卖得不错,收成挺好的,母亲会犒劳自己一下,在集市的街头吃一碗热腾腾的摔面。有时候集市散了,纽扣一枚也没有卖掉,她像跟自己赌气似的去吃一碗摔面,回家后跟我们念叨今天没有赚到钱,还吃了碗面,赔了本。她像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似的,又像是自己在给自己鼓劲。而更多的时候,母亲是饿着肚子骑车回家,不管收成如何,她都舍不得花钱吃一碗面。

定居烟台后,我在天天渔港北面的小胡同吃过一次海阳摔面,感觉丝毫没有了童年的那种味道。那种味道,看来只能永远留在记忆里了。

吃海阳摔面的地方,被烟台人称为丹桂街,街很短,始建于1850年前后,始称一面子街,后更名为丹桂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条街拆掉了,改名午台街。老烟台人是知道的,丹桂街曾是烟台最繁华的地段,店铺一个挨着一个,街上有各种式样的胶东小吃,整日说唱声、鼓乐声不断,入夜更是灯火通明,连小贩的扁担上都挂着一盏小马灯。这条街,被誉为烟台饮食的“清明上河图”。丹桂街上有家火烧铺,杠子头火烧最好,外皮酥脆,内瓤松软,当时从烟台乘船去东北的旅客,都到这里买一串杠子头火烧,用铁丝一穿,套在脖子上,再买些咸菜,一路的飯食就算是备好了。我曾接待过一位台湾学者,他说杠子头是他童年的味道,当地朋友特意买了一箱送他。过安检的时候,机场年轻的工作人员颇是犹疑了一阵子,这么硬的食品,在当下已经很少见了。

丹桂街上有个“丹桂戏院”,很多京剧名家都曾在这里登台献艺,烟台因此成为声名远播的 “京剧码头”。定居外地的老烟台人,见了乡亲,几乎都会问道:“丹桂还在吗?”京剧艺术家马少波最后一次返乡时,遥对“丹桂”虔诚地三鞠躬,泪流满面。

这条承载着美食记忆的街道荒芜了,更多的街道热闹起来。走在城市街头,我总感觉失落了一些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对童年味道的回忆一样。很多事,是以味道的方式留存下来的。比如大葱蘸酱,在我的眼里就是美食。这是南方朋友很难理解的。在胶东乡下,大葱是田间地头的常见之物。以前家家户户都自己做酱,什么面酱、豆酱、辣酱,沿海的还有虾酱、蟹酱、鱼酱。乡下人在庄稼地里劳作一天,回到家,大葱蘸酱,大口吃饭。这是他们的生活。俗话说,大葱蘸酱,越吃越壮。这里面既有物质贫乏的原因,也有胶东人性格豪爽的因素。我参加工作后,朋友们聚餐,菜上齐了,酒席临近尾声,主人会让餐馆给上一盘“老板菜”,主要就是黄瓜、萝卜和大葱,蘸着面酱吃,吃的就是这种感觉。吃上这样的“老板菜”,我才觉得这餐饭可以结束了。

记得费孝通先生曾经写道,人在他乡,带一点老家锅底的灰,冲水喝,可以治疗水土不服引发的症状。这些年来,我的行囊中始终带着一小把的“锅灰”,茫然无措的时候喝一点,然后继续赶路。

匠心与规矩

在我的老家有句俗语:海阳木匠讲规矩。这里说的“规矩”,并不是墨守成规,而是一份郑重,对于所做之事的用心和尽力。对海阳木匠来说,什么样的活儿该接,不同的活儿该干到什么程度,都有不成文的规矩。比如,不抢别人的生意,如果因为竞争影响到了别人,大多也会考虑给同行留口饭吃,凡事不做绝,留有余地。包括饮食习惯,也是有讲究的,比如不到收工不吃鱼。以前的生活太穷了,家里请来木匠,主人自然是拿最好的饭菜招待客人,而木匠通常只吃其中的普通菜,对好菜是不动筷子的,特别是鱼类,在那個年代属于稀缺物,一般是推到收工那天才肯吃掉。他们这样做,是不想让东家犯难,不想让东家再去张罗买鱼。这是一种换位思考,是贫寒岁月里的相互体恤。再比如,木匠对工具摆放也是有规矩的,锯齿一律朝内,不许“亮牙”。他们有句口头禅:“亮着个牙,一看就不怀好意。”这是他们对锯齿朝外的危险性的形象描述。年轻的学徒工,倘若一时疏忽让锯齿“亮牙”了,会遭到木匠师傅最严厉的责骂。除了“亮牙”,海阳木匠还有一句话:“木匠的腿有一锛。”这其实是一种安全隐患意识。常年用锛,难免伤及自己,他们把这样的伤害理解成了不可避免的职业遭遇。这句话,既是一份自我提醒,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就像那些无法预知也无法摆脱的命运,除了面对,人别无选择。

如今,这些规矩大多事过境迁,吃饭不再成为一个问题,关于吃鱼的讲究也就不存在了。木匠的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锛几乎已被淘汰,自然也就不必担忧“木匠的腿早晚有那一锛”了。甚至,就连木匠这个职业角色,也越来越少了。

我是在进入中年以后,才从木匠的规矩中品味到了更多东西,这些从劳动中得出的教训,素朴,有力,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父母当年对我的职业期望,是希望我有一技之长,有个养家糊口的本领。更具体地说,他们是希望我成为一个木匠,希望弟弟成为瓦匠。在农村,木匠和瓦匠都属技术活,一个家庭若是有了木匠和瓦匠,也就有了自己盖起一栋房子的底气,很多活计都可以自己动手来做,不必求助于人,这意味着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乡下人不缺力气,也不怕出力,我的两个表哥在这方面给我们树立了榜样,他们靠自己的双手采石,填地基,砌墙,上梁封顶,盖起两栋大瓦房,然后抹墙,做家具,结婚成家,了却家长的一桩心事。我至今还记得当年上梁的情景,他们兄弟俩,一个木匠,一个瓦匠,在村人的热望中攀上房顶,放了鞭炮,然后开始扬饽饽。我夹杂在哄抢呼叫的孩子堆里,仰脸看着端坐房梁之上的表哥,眼神中充满向往,似乎体会到了做木匠的那种职业荣誉感。

我开始留意木匠这个行当。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意思是铁器如果短了,可以再抻一抻;木头若不留有余地,就很容易被动。后来,木匠开始用上了电刨,不再需要拉锯。村里有个木匠,被电刨飞脱的砂轮击中一只眼,成为一个独眼人。木匠这个职业从此在我的心里蒙上了阴影,我觉得这是一个高危职业,并不适合走路做事都惯于走神的我。我不再想当木匠了。

我的耽于幻想的秉性,让我离木匠这个理想越来越远。后来到县城上班,做过短暂的维修工,可对之却完全无感,我对于机械的任何故障都敬而远之,任何一个略有技术含量的手工活,都会让我陷入束手无策的尴尬状态。在海阳老家,我从小就被灌输了一种观念:人活在世上,要么出苦力种地,要么靠手艺养家。我是兼有这两种意识的,但是学手艺又不懂得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一直在用出苦力的方式去做手艺活,所以在两方面都显得格格不入。

文学似乎是个例外。文学特别适合我这种一边沉溺于现实,一边又耽于想象的行为习惯。我找到了另一条路,我把自己逼到除了文学,任何事情都不想做也做不成的分上。我时常这样安慰自己,你生来就是属于文学的,要像老家的木匠那样对待自己的手艺,讲规矩,舍得下笨功夫,精打细磨,把活儿做好。

木匠越来越少,我的关于手艺活的情结却是越来越重。新居装修时,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老木匠,家具交由他来做,既可保证真材实料,还能避开市场上那些混乱的潜规则。

那个老木匠住在城乡接合部,一辈子坚守自己的木工手艺,对家具厂的机械作业很是不以为然。可是现实中,并没有太多人理会他的“事业”。他的家具制作生意这么多年来不咸也不淡地经营着。新居安装衣柜那天,他埋头干活,我就在一边不时地感叹和叫好,我的话言不由衷,他却格外受用,越发地认真和仔细起来,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解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这么做与机械流水线下来的家具有啥不同。他说得口沫飞溅,到最后却终于在家具尺寸上出现失误,应验了家具厂那个推销员说过的话:“如今工厂下料,都是数控机床来操作,在电脑里输入数据,就可以毫无偏差。手艺再高的木匠,也不可能做到这么精准。”

我却愿意接受这种不够精准的制作。我理解老木匠,他的同行越来越少了,而他又必须接受工业化标准的衡量。他是多么的孤独。我熟悉这份孤独。在我的身上,其实一直也潜存着这样的一份孤独。在我看来,流水线上的产品,终究是缺少了一点什么的。

缺少了质感。这种质感,源自越来越稀缺的带有体温的手艺。我们都习惯了按流程做事,冰冷地做事,缺少一种情怀,一种温度。

《海阳县志》记载了一个故事,有个石匠在收工回家的路上遇到两只狼,于是躲到路边的一块巨石之上。狼想要往上冲,他就用随身携带的锤子和錾子敲打巨石,迸溅的火花把狼吓住了,不敢靠前。石匠累了,停歇的时候,狼就来了精神,想要伺机进攻。石匠索性不再停歇,不停地用锤子和錾子敲击石头,直到天蒙蒙亮,两只狼悻悻离去,石匠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附近村民路过此地,发现他们每天经过的那块大石头,竟然一夜之间变成一尊佛像。十里八乡都觉得这是神来之笔。那个石匠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为了驱逐恶狼的一番敲石动作,竟然雕刻出来一尊栩栩如生的佛像。

这个传说,是情急之下的一次技艺爆发,那个石匠对此不自知也不自觉,他以为自己只是胡乱錾了一通。正是这随意的胡乱一錾,錾出了世人眼中的佛像。这对于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来说,或有很深的启迪意义。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在匠心与规矩,以及“佛像”之间,确实是有一些潜在关联,而打通和成就这种关联的,是那个匠人。他的技艺在年复一年的劳动中得到积累和提升,一切都是在不自觉和无意识中发生的,在孤注一掷的时刻,不经意的动作,成就了最好的艺术品。

技艺到了一定分上,创造就隨时成为可能。这件事被当地人传为奇谈。我从中体会到的,是对于匠心与技艺的一种阐释。

我最终还是成了一个“木匠”,一个在纸上构筑虚拟物件的人;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瓦匠”,一个在想象里建造房屋的人。我有一个庞大的施工计划,想要建筑属于自己的文学大厦,但从设计师到瓦匠和木匠,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这是一份只能由自己独力完成的工作。而我所建造的“房屋”,无论是否宏伟,是否有效,除了可以栖息我自己的灵魂之外,也希望能够安抚他人的心灵。

作为一个纸上的“木匠”,我以自己的方式订立了一些“规矩”,那就是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以对自己有所要求,不投机,不钻营,永远怀着一颗敬畏之心。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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