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芜

2020-01-07 19:59奔跑
散文 2020年11期
关键词:陶渊明

奔跑

暮春回九江,我特意去看了陶渊明墓。

九江县沙河镇东有个公园,从大门进,翻越一个打理得很精细的慢坡,绕过一池盈盈的春水,就是一座绿树掩映的江南民居风格的纪念馆。

纪念馆体系完备,不仅有墓,还有陶公塑像、靖节祠、高风亮节牌坊,有生平展示、多个版本的文集陈列、碑廊、归去来亭等。

我满心疑窦,这是他的真正墓地吗?或者说,我一时无法判断这是不是2011年首次访问过的那座。记忆太不靠谱,而这里的面貌变化太大,沧海桑田,穿越感太强。

陶墓位置,学术界有不同意见。有星子说、德安说、宜丰说,还有外省说。这令我很无语。但又一想,毕竟陶公早在公元427年就已去世,距今近一千六百年了,远古得令人恍惚,而今能有墓园可供寻迹,还就在九江,在这庐山脚下,我辈又夫复何求呢!

2011年8月,我从一次差旅中偷空,叫了一辆面的,带着一本江西省地图册出发了。可这位司机师傅虽是本地人,但也说不清楚具体地点,我们只好不断询问路人,来回辗转,最终问到一个家住附近的中年农民。他说,墓给圈到军营里了,不让看。

既然来了,怎么都得试试。按他的指点来到一个岔路口,果有写着“谢绝参观”的告示牌,中英日对照,蓝地白字,落款是当地政府。远远就看到了部队营地院门,有岗哨。见我接近,小战士向我举手示意停步。

我说明来意,小战士问,有没有民政部门介绍信?当然没有。小战士说那不行,这是规定。我连忙报告自己在军工单位工作,有单位的胸牌,而且也算是本地人,能不能与领导商量一下。他仔细看了看我掏出来的胸牌,说你稍等一下,进值班室请来他的班长。班长也仔细看了我的胸牌,和颜悦色地听我自我介绍一遍,说情况知道了,他也要请示上级。他进值班室打电话,几分钟后出来,说领导同意了,不过只能看,不能拍照,不能停留太久,且须由这位战士陪同。

我们穿过营房,过一道门,上山。爬了几十级石阶,看到一座外形完好的墓,长椭圆形,水泥顶,墓前石碑上赫然镌刻:晋徵士陶公靖节先生之墓。两侧小字则看不太清。墓的两旁各有一座石碑,是介绍文字。

因墓后连着山坡,没法绕墓瞻仰,时近正午,军营里静悄悄的,世界里只有陶公墓园,还有阳光、风和知了沙哑的鸣叫。

往回走时,跟小战士聊了起来。他说,我们常来打扫照看。这令人欣慰。问他老家在哪儿,他说是湖南的。我笑了,桃花源的吗?小战士估计也读过《桃花源记》,他开心地笑道,是郴州的。我说我知道的,秦少游在那里写过一首名作: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踏莎行·郴州旅舍》)

小战士对秦少游这个名字一片茫然,这不怪他。

陶公墓原址自然不在如今的纪念馆内。是从哪里迁来的?是军营里的那座吗?我也懒得去核实。只要陶老先生抬头就能“见南山”,就可以了。

值得关心的是,一千六百年来,人们念兹在兹的是他的“田园归”、他的隐逸风,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他是一个豪门之后、士族子弟。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初重臣,手握重兵,都督八州军事,封长沙郡公,与琅邪王氏的王导、颍川庾氏的庾亮共掌朝政。陶侃有十七个儿子,其中有九人在《晋书》中是有传的。虽然陶渊明的祖父陶茂不在其列,但在“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下,陶渊明的“江州祭酒”和“参军”,算是晋代中等士族子弟的典型起点官阶。他出仕彭泽县令,也得益于时任太常(三品)的叔父陶夔的推荐。

要知道,他是一个自年少起就“游好在六经”的士人,儒家经义是其思想根底。据研究者统计,陶渊明在创作中征引过众多的儒家典籍,涉及《诗经》《尚书》《礼记》《仪礼》《大戴礼记》《周易》《论语》《孟子》《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孝经》等,显然深受孟子的影响。

也许“道统论”可以给我们一个简便的启示,那就是:在孟子以后,圣人之道就式微了。魏晋南北朝,正是一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時代。

汉代虽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黄老仍是为政主流,并且佛教开始传入,到魏晋进入其第一个繁荣阶段。而儒家,在司马氏篡汉后,朝廷纲常丧乱。在凶残斗狠的政治倾轧中,士人难以自保于当世,有的加入刀光剑影的纷争搏杀,有的回避时势,热衷谈玄,陷于虚无,当然,也有一些人则拂袖而去,自食其力,安贫乐道,回归个体自由。

光怪陆离的“魏晋风度”成为时代精神的写照,更标志着一个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群体的解体。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吗?

陶渊明的从政经历很有趣。他一生曾五次出仕,但大都不到几个月就辞职,因此虽然他享有七十六岁高寿,从政在岗的时间其实只有十三年左右。

公元394年,他二十九岁,第一次出仕,担任江州祭酒。这个职位究竟管什么,至今有争议,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的江州刺史是王凝之,王羲之的儿子。王市长是个狂热的“五斗米道”信徒,装神弄鬼,这大约也是“魏晋风度”的一种?陶渊明不胜其烦,挥挥手,辞职不干了。当时孙恩的农民起义军打到江州城下,王市长作法,请鬼兵援助,结果城破被杀。陶渊明要是走晚了,后果恐难料。

此后不久,江州又征召他出任主簿,相当于政府秘书长。他拒绝了,在家里闲居了六年,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

公元398年,陶渊明三十三岁,第二次出仕,投奔了桓玄,桓温之子。桓玄待他不错,他这次干了三年。不过,公元401年陶母去世,他回家居丧,公元403年桓玄篡位,很快被刘裕杀掉,陶渊明又躲过一劫。这次真是祖上荫德。

第三次出仕在公元404年,陶渊明“四十不惑”,写了《荣木》一诗,表达儒者济世的自我期许。他投奔刘裕做了“参军”。刘裕是东晋将领,镇守荆州。桓玄称帝,他起兵讨伐,半年内就杀桓玄,肃清其势力。但此后刘裕膨胀,开始清除异己,大开杀戒。曾是桓玄旧部的陶渊明看得心惊肉跳,赶快辞职回家。

公元405年,他投奔江州刺史、建威将军刘敬宣,还是任参军。第四次出仕,他在四个月后再次辞职。一是因刘敬宣自觉不是刘裕亲信,主动申请解职,他没了依靠;二是大约也在形势中看到自己的“虚妄”。

回家不久,估计陶公觉得自己不是经营庄园的那块料,在叔叔的推荐下,他谋到了一个彭泽县令的职位。他觉得离家百里不算远,享有“公田之利,足以为酒”,实在是个不错的差事。这次他干了八十多天,其间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妹妹去世,二是年底江州的“督邮”(相当于州纪委书记)来县里检查工作,他的手下提醒他最好对上司尊敬一点,于是,我们在正史里看到了这样的历史记载:

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晋书·隐逸传》)

这个“乡里小人”是谁,我们不得而知。陶渊明的行为举止与早于其一百多年的“竹林七贤”中的一些人相比,也算一种“魏晋风度”的余响吧。

为了心里痛快,以公田之利谋酒钱的美事也完全可以放弃,这就是陶渊明。这回,他是真要回家种地去了!

虽然陶渊明们对工作如此“玩世不恭”,但正史里对他这类人的记载却大有可观。

皇皇《史记》,就赫然将《伯夷列传》作为列传的首篇推出。此后,《汉书》中有《王贡两龚鲍传》。《后汉书》中专门设有《逸民列传》,范晔在其序文中总结了隐士隐居的目的:

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

(《后汉书·逸民列传序》)

其后是《晋书·隐逸传》,载隐士三十八人,包括陶渊明,传序概括了隐士的生活状态,养浩然正气,江海一身藏,认为他们的目的还是“修身自保”。《宋书·隐逸传》载隐士十八人,《南齐书》有《高逸传》,《梁书》有《处士传》,《魏书》则设《逸士传》,等等。在二十四史中,竟有十五六部史专门开辟了“隐逸传”!

陶渊明去世后百年,有梁昭明太子萧统编辑了著名的《文选》,对陶公推崇备至,专门为其写传。苏轼在晚年引陶渊明为知己,在海南旅居时写下一百多首“和陶诗”。

现当代学术界也很热衷这个题目,其中有创见者,多出自民国学者之手,比如章太炎、陈寅恪。

关于中国文化中的隐逸传统,章太炎曾对他的日本友人有过极为经典的解释:

汉土自嬴政以来,藩侯绝迹,阶级既平,民俗亦因之大异,所以为国民作潜势力者,不在朝市,不在庠序,而在蓬艾之间,故陋巷亡而王迹熄。

(《答梦庵》)

自秦创制以来,在草莽陋巷中,如果没有了这些“为国民作潜势力者”,中国文化也就算完了。这個观点不可谓不如雷贯耳。

魏晋南北朝史是陈寅恪下功夫较多的领域,他评价陶渊明,自然有着坚实的史实基础,有名篇《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1943),开篇就说:“古今论陶渊明文学者甚众,论其思想者较少。”他批评魏晋名士,其中很多人并没有将清谈的思想(主名教或主自然)变为自己的信仰,而是“既享朝端之富贵,仍存林下之风流,自古名利并收之实例,此其最著者也”。

这样的批评可谓声色俱厉,与他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主张相契合。在这个语境下,估计他认为,只有陶渊明,在言行表里真正秉持了他的“新自然说”。

可见,这个古今谈论不绝的“隐逸”主题,是中国文化中非常敏感的一根神经。

章太炎盛赞古代那些隐者是“为国民作潜势力者”,陈寅恪则以史家的锐利眼光,将陶渊明等从衮衮诸公中挑选出来,施以“毒评”。本不相关的研究,放在一起读,竟然是如此惊心动魄!

真儒与真隐,可见没有根本的不同,他们,以同一种经世济民的精神殊途同归。

这不能不让人联想那个著名文本的作者范仲淹。

在《岳阳楼记》中,“先忧后乐”的君子之风唱响了新儒学时代的士大夫精神的主旋律,而与此同时,他还别有另外一个文本,那就是《严先生祠堂记》。

公元1033年(仁宗明道二年),范仲淹因谏而外放睦州(今浙江淳安)知州,他在那里兴建了严子陵祠堂。这位严先生就是《后汉书·逸民传》中的严光,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同窗好友。刘秀称帝后,他隐姓埋名,拒绝征召,但终于被朝廷寻访到。他入朝与刘秀会面,当晚共卧,把脚架到了皇帝的肚子上。据说第二天太史奏告,有客星冲犯了帝座。他最终归隐富春江畔。范公叹曰: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严先生祠堂记》)

以一介布衣而绝不依附权势的独立人格,与“进亦忧、退亦忧”的济世情怀,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筑了健全、丰满的士人精神世界。

有趣的是,在这样一个隐者的精神世界里,陶渊明也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文本,他写道:

……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桃花源记》)

他寓理想世界于“桃花源”,但这个世界不仅太守不可寻得,即连 “高尚士”、隐者,竟同样也不可寻得。

他想暗示什么呢?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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