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的梦想

2020-01-07 19:59李新立
散文 2020年11期
关键词:积雪马车雪花

李新立

屋外没有寒风跑动时掠过树梢的声响,也没有夜行者从门前踢踏而过的足音。只偶尔传来在屋檐下安家的麻雀的动静,也有栖息在后院栏舍里的鸡群的呓语,当然还有老黄牛悠闲的反刍声。

大半夜了吧,我竟然还没有入睡,使劲动动耳朵,分辨所有熟悉的和陌生的声音。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鲜见的美食、好看的新衣、翻了几遍的鞭炮,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特别是可以不写寒假作业,自由自在地在村庄里玩耍。我实在兴奋得过了头。

沙沙沙,沙沙沙,一种声音传入耳朵,细微得如枯叶落地、寒风掠过院墙,在屋顶,在远处,若有若无,忽隐忽现。这肯定不是夜的声音,听什么都懂的大人说,夜是有声音的,那种声音神秘得不可言说。那又会是什么呢?在热炕上翻一下身,我就猜出了答案。

天比往常亮得早,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现象。可屋内仍然包裹在昏暗的口袋中,什么都模模糊糊。没有关系的,我早已经像熟知我的鞋子摆放在炕沿下的某个位置一样,熟悉了屋内的环境,比如,那几道细细的线条处,必然是窗户、木门。窗户和门扇的木板不太严实,缝隙太宽,光线就像游走的刀子一样,划了进来,还在被子上、桌子上、柜子上留下了印痕,晃得檩条中凝结的冰碴闪出星星一样的寒光。我有些迫不及待,悄悄从温热的土炕上爬了起来,拿过放在炕头上的衣服,摸索着三两把穿上,踩上棉鞋,急着出屋。

轻轻拉开有些年月的木门,掀起入冬时挂到门框上的麻毡,那一片白,哗啦啦地,风一样劈头盖脸冲来,我差点被推倒在地。

果然如我所想,好大的一场雪。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某年春节的情景。那时候,过年时节必降大雪,好像要抹平人世间所有的不公平。天地苍茫,玉宇一统。

可不是吗?乡亲们生活中的许多期许,一定会因种种原因爽约,留下许多叹息与惆怅,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习惯了。只有如期而至的雪花,才会用最纯粹的色彩抚慰诸多的艰辛和伤痛,使我们的村野多一份安详和梦想。可不是,饥饱难分的乡亲们,一定觉得大雪是温暖的,可以枕着雪花多睡一会儿,闭着眼睛听屋檐下麻雀探讨日子时,也梦见今后能吃饱穿暖,无疾无苦。当时还不谙世事的我,迫不及待地在屋外放了个鞭炮,看着鞭炮爆响时溅起的雪花,就又想到晚上纷纷扬扬的大雪。那么大啊,那么大啊,却没有熙来攘往的喧嚣;太安静了,太安静了,安静得像老实巴交的村人和艰涩的岁月。

没有喧嚣是对的,雪知道它的命运,也知道它的使命。

雪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雪。一个、两个、三个,孩子从土炕上爬起来,穿上棉衣,打着哈欠,揉着眼出屋,必然会吸一口气,惊叹“太白了”“太多了”。不用商量,我們很快就会用扫帚把雪归集成几个小堆,不是堆雪人、打雪仗,而是扫“白面”。白花花的面粉,这堆是他的,那堆是我的……“小姐姐,擀长面,细细的,真好看,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一根线,一气吃了八碗半。”我们扫着,唱着,在简单的游戏和童谣中,对雪寄寓了美好的期盼。雪听见了,也一定不愿很快消融吧,它也知道什么叫美好。

谁都挡不住自然与物理规则:雪会以水的方式融入另一个世界,去滋养万物的生命。乡亲们也用扫帚把雪归集起来——门外的雪,路边的雪,山上的雪,地畔的雪,它们最好的归宿大约是能够回到土地里去。大人们不会说“瑞雪兆丰年”,但会说“今年是个好年头”,仿佛隔着季节看到了丰硕的谷穗。因此,看着大人把雪一锨一锨铲进用柠条编成的背篼,不管山高路滑,执着地送到自留地里去,孩子们也都不会觉得奇怪。就像扫“白面”一样,这是大自然对山野及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盛大恩赐。

以为所有人都会保持眼前的样子,然而转眼却长大了。

除了冬季降雪的必然,许多人在一生中还与雪有着深厚的交集。比如我,曾经踩着松软的春雪,和在风中飘扬的雪花一样,有过几次为梦想而进行的迁徙。

第一次是我们一家六口人,在我七八岁时。那时我不知道关于出走的名词叫“流浪”,也不明白什么叫“困顿”,还看不懂父母沉重灰暗的表情,更不清楚为何要举家出走。我和兄妹们跟在父母的身后,无忧无虑地踏着脚下的积雪,不紧不慢地走,觉得脚步与积雪接触时所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村里敲打的鼓点一样嘹亮、振奋。天阴沉沉的,好像酝酿着又一场雪,大人不说话,孩子们也就不说话。气温不高,可我们越走越热。十几里路,过了一条结了冰溜子的沟,翻过了一道少有人踏过积雪的山道,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了集市上,坐上了去往另一个村庄的马车。上车时,这些孩子欢呼着:“马车,马车,马车,要坐马车了!”

一路上,孩子们照样无忧无虑,一点睡意都没有,根本不知道马车在铺了大雪的山道上行走的惊险。马蹄难行,马车左右摇摆。失控时,马车在雪上滑行,枯树的枝条从头上划过,马车夫发出一串叫骂。父母叫我们使劲把车厢的栏杆抓紧。在孩子们看来,这些刺激都是积雪赐予的快乐,都兴奋地咧着嘴。

积雪没有抱怨我们,它大约只是用事实在为我们讲解着出门流浪、寻找新生活的艰辛和可能遇到的诸多磨难。尽管当时我们不会懂。

初中辍学后,我又跟着父亲进城找活计。那天大约是正月十五刚过,气温升高,山野里的积雪基本融化,喜鹊登枝高唱,只有山阴处的积雪,仍在日头下闪射着冰一般的寒光。这时,村庄里已经开始准备春耕了,能看到在田地里忙活的人们。能去传说中繁华的县城到工厂上班,我是兴奋的,一路上在内心里勾勒着机器轰鸣、穿工作服的工人穿行在偌大的厂区的美好场景。是的,活计是找到了,但现实让我失望:厂区狭小,车间布置零乱,空气刺鼻,同事的工服脏而混乱。这让我清楚地体会了什么是现实到梦想的距离。但我把最好的时光丢在了这里。

近十年过去,我所在的小工厂在兼并联合的浪潮中被收购。这次,真的如我所愿,又到了一家机器轰鸣、厂区很大、工服整齐的大厂。和许多曾经的同事一样,我把对生活的美好期盼全部寄托在这家大厂,拼尽全力,尽量叫领导们能看到我的奋斗。然而好景不长,恰恰在世纪之交,这家大厂强制关停,我们全部失业了。那时节正好在冬与春的结合点上,似是一种暗喻,一场雨夹雪下得大而散乱。雪没有说话,可我觉得,它就好像我们绝望而复杂的情感。

我仿佛注定要四处漂泊,也就是在漂泊中,对雪有了另一种体验,而雪对我,或者也有一种交代——时隔两年之后,经人介绍,我又去了另一座城市打工。在这里,我所遇到的雪,是焦虑的、孤独的,却又有着它本色上的给人以期待的感觉。

现在,我住在博爱路中段,东边是世纪广场,西边是叫不上名字的写字楼,一条硬化路从我一楼的小屋的后窗与写字楼中间穿过。世纪广场广约百亩,喷泉、杂树、花草、凉亭、小径、石椅等应有尽有,与大都市无异,这是开发商提供给市民的好所在。我也在疲惫之时,到广场散散步——只是散步,算不上散心。晚秋后,气温渐次下降,树叶、花蒂枯萎脱落母体,纷纷扬扬的,让人心生烦恼和悲戚。广场上活动的人群迅速减少,喧闹声跟着撤离,广场进入每年一度的安静期。

这座城市的第一场雪到最后一场雪,世纪广场是见证者之一。落雪展示出美好的一面,不管是大雪漫天还是小雪轻扬,落到广场上的,小径上的,都不容易很快融化,错落的大小石板的确起到了保温的作用。大树上的雪,在风吹之下快速跌落,反而使树下冬眠的三叶草冰雕玉砌一般,矮小的灌木也显得晶莹玲珑。这大约是我也是雪花想要的视觉效果吧。

经常是在下午或者晚上,雪花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如果说“雪落有声”,那是雪压树枝后,树枝因为承重反弹,像弹弓一样扔出积雪的声音,短促得不易察觉,让人生出易逝的感觉。钻到飘飘洒洒的雪花中,让雪花沾到衣服和头发上,更能体会童年期盼“天降白面”的况味,也更能体会眼下仍然为一口饭吃而四处奔波的艰难。凭我的能耐不能为自己完全获取吃食,吃食也像雪花一样,虽然蒙受了馈赠,但大体还是虚无缥缈。

许多时候,大雪会在凌晨时分停止。最好是早上出去,越早越好,广场还没有行人穿过,雪地没有被踩踏过,安静得如同沉睡。小径一般都紧临小林、灌木,就会看到安家其中的兔子溜过的爪印,也有老鼠晃过的踪迹,它们出来觅食或者玩耍时从容淡定,并没有因为某个细节而感到惊慌。这些很像我的小山村,便觉得人一生大把的美好都留给了少儿时期。

是的,雪花的馈赠不仅仅滋润了土地,净化了空气,也填充了生活中的一些缺憾,比如留恋与怀念的,比如梦想与期待的。

进入腊月了,雪在我打工的城市已经下了好几场,现在仍然继续下着。我虽然喜欢落雪,但也担心会下到腊月二十八九,阻断回家过年的公路。一天下午,我和往日一样坐在电脑前写一個文案,小屋西边唯一的窗户前影子一闪,我扭头看了看,见是一位穿红色防寒服的中年妇女带着两个穿了蓝色防寒服的小孩在窗外逗留。我知道,他们并没有透过玻璃看到我。本就昏暗的小屋在室外亮度之下更加昏暗,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而里面的我却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情形。

他们在玩雪。本以为他们会像城里的孩子一样,用戴了手套的双手或者找来一个纸板,把雪慢慢堆积起来,做成像模像样的雪人,装饰成自己喜欢的外形。但我想错了。两个孩子捡来一个被人丢弃的圆形快餐塑料盒子,把没有被踩踏过的雪装到里面,压瓷实了,像我小时候倒泥巴一样,磕到我房间的窗台上。他们一连倒了三个柱状的雪块,然后捡来附近的橘皮枯草秆,把橘皮摆放在雪块的周围,把草秆掐短、掐齐,插到雪块的正上方。

孩子们做着这些,那女人站在一边耐心地看,笑容里仿佛有苦涩,也有欣慰。开始,我并没看懂他们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但当他们一起欢快地拍着手,“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透进窗户时,我终于知道他们做的是生日蛋糕,并且每人一块。不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位在今天过生日。

空气凛冽,天远风寒。他们把他们的故事讲给了积雪,也讲给了隐藏在雪花背后的我。

好几天里,“蛋糕”都没有完全消融,我特意叮嘱打扫环境卫生的保洁员不要清理掉它——是这几块“蛋糕”成就了孩子与雪花各自的梦想。这是世间最无瑕的礼物,也是最温暖的安慰。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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