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风险社会中个体性的消解

2020-01-19 01:26张康之
关键词:个体性共同体个体

张康之

(江苏省新型城镇化与社会治理协同创新中心,江苏 苏州,215123)

人的个体性是人的社会属性,是因为人有了这一社会属性,才会认识到人在自然意义上也是个体,否则,人在自然意义上的存在形态就是一种混沌。作为一种社会属性,人的个体性是在社会发展到了工业社会这个历史阶段时才得以产生和得到确认的。随着人类走出工业社会这一历史时期,人的个体性也将随着人类进入新的历史阶段而消失。进入21世纪后,当风险社会成为现实的时候,这一点已经显现出了明显的迹象。风险社会是工业社会发展的后果,也正是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中,人类社会呈现了风险社会的特征。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是一场历史性的社会转型运动,风险社会意味着工业社会的终结。我们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呈现出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具有历史必然性,而且这将是一个趋势,未来的社会将是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社会。风险社会是社会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一种显现形式,出现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的风险社会并不仅仅是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一种过渡现象,而是意味着人类历史从此走进了风险社会。因而,在风险社会中出现的社会变动都将预示着人类社会的某种未来走向。不过,我们当前宁愿把风险社会看作是人类历史演进中的一个过渡阶段,即便如此,风险社会中所产生的诸多社会变动也是值得关注的。就人的存在形态和表现方式来看,在风险社会中就出现了颠覆性的变化。

一、个体的人以及人的个体性

在人类历史上,无论是在农业社会还是在工业社会的历史阶段中,风险都是与人相伴的。从人类社会的早期遭遇的自然风险到工业社会后期迅速增多的社会风险,都是人们无法回避的。风险与人相伴,在风险中产生的危机事件总是在人们没有预料到的时间或地点造访人类。但是,总体看来,以往人类所面对的风险都是相对于具体的地域、群体、个人等而言的。与之不同,风险社会则意味着整个人类面对着共同的风险,人类被迫而成为命运共同体。在风险社会中,首先在人的存在形态上造成的影响就是人的个体性的消解,人的个体性转化为了人的共同性,至少是在必须承受风险这一点上显现出了共同性。

在工业社会这个历史阶段中,整个社会建构都是在人的个体性前提下展开的,是从人的个体性出发而开展社会建构的,全部社会治理活动都是从属于保护个体人这一目的,一切社会行动方案也都根据人的个体性进行设计。然而,在风险社会中,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人的共生共在的主题得以凸显。因为,在这种条件下,基于人自我利益实现的要求去做出行为选择和开展行动,将会带来严重的社会后果。我们说人的共生共在是一种压力,意味着个体的人如果不把人的共生共在作为一种追求的话,那么,自我就不具有现实性。就现实要求来看,人在这种条件下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即转变为行动者。在开展行动的过程中,随着个人转化为行动者,人的个体性也就得到了消解。行动者是一种角色,可以由个人、组织、群体等去扮演。无论是什么样的社会存在因素,一旦成为行动者,也就不再拥有个体性了。风险社会是包含着这种隐喻的,而且也在将这种以隐喻的形式出现的图景转化为现实,并显现出了某种迫切性。

在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过程中,个体人的出现是一项积极成就。正是这项成就,造就了工业社会人的存在以及人际关系形式,而且,个体的人也是整个社会治理体系建构的基石。如果说社会发展是在否定中前行的,那么,在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后工业社会的历史演进中,人的存在形态也发生了相应的转型。在农业社会中,人是融入共同体之中的,人与人之间所具有同质性。在这一时期,也许自然意义上的人是独立存在的生物,但我们知道,仅仅有了自然的身体还不能被视为人,人只有在具有了社会存在的属性时才能被称为人。正是在人的社会属性的问题上,农业社会的人的同质性意味着他并不是独立的存在物。在工业化、城市化的过程中,随着人自我意识的生成,同时,在物理的意义上,也出现了“脱域化”这种人的流动现象。人在“脱域化”过程中走出家庭而进入城市,脱离了家元共同体而成为独立的个体。这就是人的个体化的过程,是与工业社会的成长同步展开的。

工业社会中的人是以个体的形式出现的,个体性是人的基本属性。在社会建构的过程中,关于人的个体性,也许可以比喻成现代建筑砖混结构中的钢筋。无论这类建筑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包含于其中的钢筋都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对工业社会的认识不能仅停留在表面,而是要透过表象揭示其深层的存在形态。20世纪80年代起,工业社会在走到了自己的巅峰时,出现了后工业化的问题。这意味着人类历史再一次面临着社会转型的问题,也就是说,将实现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变。这个时候,当我们去看人的存在形态的时候,所看到的是一种新的形态的出现。在这场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中,人也同工业社会中的诸多其他社会存在一样,开始呈现出虚拟化和液态化的特征。由于社会运行和社会变化的加速,时间和空间可变性的增强,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人的存在形式呈现出不定型的状况,处在不停息的流动之中,以至于人的个体性变得模糊和不可识别了。所以,从人的存在形态的角度去看历史,我们所看到的是,农业社会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混沌态,工业社会则以固态的形式出现。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我们发现社会的“液态化”,一个包括绝大多数社会存在都液态化的过程正在展开。可以想象,在液态的社会中,个体、原子都不再是处在某个固定的位置上的,而是处在流动之中。因为处在流动之中,致使个体性被流动性所取代。所以,我们看到的人不再是存在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个体,而是一种流动着的存在。

总之,个体的人是历史的产物,而个体性则是个体的人的基本社会属性。个人是有着两种存在形式的,可以是自然意义上的个体,也可以是社会意义上的个人。在农业社会的家元共同体中,存在着的是自然意义上的个体。但是,在社会意义上,家元共同体的成员则是同质性的存在物,他们并无自我意识,因而不是个体的人,不具有个体性。个体的人生成于现代化过程中,或者说,这个社会发展过程形塑出了社会意义上的个体,并将其附着在自然意义上的个体之上,形成了自然与社会相统一的个体人。不过,社会意义上的个人是取决于认识和理解的。在理论分析中,社会意义上的个人可以被证明是真实存在着的,也可以被证明是虚幻的。即便站在一种中立的立场上,也是把社会意义上的个人看成附着在自然意义上的个人上的,是人的一种存在形式。对于缺乏理论分析能力的人,也许不去对自然意义上的个体和社会意义上的个人进行区分,而是把它们看成是同一个东西。不过,正是这种直觉性认识,为个体性的概念提供了支持。因为,所谓个体性,无非是自然意义上的个体与社会意义上的个人相统一的情况下所表现出来的一种属性。虽然我们说人的个体性是人的社会属性,但是,离开了自然意义上的个体,社会意义上的个人也无法被认为拥有个体性。因为这种得不到自然意义上的个体支持的人是一个内涵不确定的概念,就是我们所说的,可以得到观点完全对立的证明,因而是无法对个体性这样一种人的属性形成支持的。如果脱离了自然意义上的人而单纯在社会意义上去看人的话,那么,至多可以把作为理论抽象的“原子化个人”与“个体性”看作同一个概念,但它仅仅是一个概念。

家元共同体起初也许是无目的的,因为它更多地具有自然属性。对于家元共同体来说,血缘、情感以及共同生产的习惯是共同体的基本纽带。正是这些纽带,把自然的个体凝聚起来而构成了共同体。应当说,人的生存所面对的外在威胁给予了家元共同体扩张的动力,或者说,当人们发现以家庭、族群形式出现的共同体面对一切外在威胁而感到势力单薄时,就有了使共同体扩大的冲动。于此之中,共同体也就获得了目的。考古学、人类学所编写的人类社会早期的故事为我们讲述的是,家庭这种形式的组织是较晚出现的,要比氏族、部落晚得多。这些故事是否真实,我们可以不去计较,因为,在我们的思考对象中并不涵括那部分历史,所关注的是农业社会的历史。因而,在共同体生成的问题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首先有了家庭而后扩大为共同体的逻辑。

在农业社会,共同体是家庭的放大,而家庭则是浓缩了的共同体,它们是有着共同内容和共同特征的两个“版本”。事实上,在农业社会,家庭是社会的基本单元细胞。所以,我们将这种形式的共同体称作“家元共同体”。家元共同体是家庭意义上的放大,我们不仅看到共同体获得了目的,而且为了目的的实现而有了社会治理。所以,共同体所拥有的目的,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逻辑上,都可以视为社会治理的起点。从认识的角度看,家元共同体成员是以相似性为社会纽带的,人的自然意义上的个体存在形态是从属于相似性的。在超出了血缘范围的社会中,相似性也构成了人们建立密切关系和开展交往的重要前提条件。这种相似性是通过直觉就能够得到把握的,不需要运用理性化的智识去识别、认识和把握。到了工业社会,族阈共同体兴起并取代了家元共同体,族阈共同体成员由于有了自我意识,而且在社会生活中形成和扩大着个体的差异性。个体的出现不仅意味着作为个体的人具有了个体性,而且个体的人各种各样的放大了的形态,也具有了个体性。个体性因而成了族阈共同体中一切差异性存在的基本特性。但是,族阈共同体赖以建立的前提和基础性则是可以用“同一性”的概念来加以定义的。同一性的因素,而且无止境地追求同一性的过程,是族阈共同体存在和发展的基本动力。族阈共同体成员相互尊重差异,对每个人的个性都表达认同和宽容,但相互之间建立起的关系以及开展交往的活动,必须以某种在逻辑上可以追溯到终极同一性的因素为依据。所以,就人际关系和交往活动的前提和基础来看,家元共同体与族阈共同体的区别反映在“相似性”与“同一性”的不同上。相似性抹平了差异,而同一性则承认差异,而且是以差异为前提的。所以,族阈共同体的同一性追求包含着对个体性的张扬。

近代早期的个人从家元共同体中解放出来,最大限度地消除了自身存在上的自然属性而实现了社会化,即获得了个体性这一属性。正是人的个体性以及从个体性中所派生出来的其他属性,使人成为自由的个体,这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资源。所以,人的个体化使资本主义成为现实,使得资本主义出现在了人类历史上,并在与工业社会的重合中构成了一个历史阶段。总的说来,个体化使人有了自由之身,即摆脱家庭、地域等的束缚,在劳动力市场中流动起来,自主地选择自己的教育和职业等。这在现代化的语境中被称作人的政治解放,因为这种解放而使资本主义前进途中的所有障碍都被清除了。现在,当我们处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的时候,个体化的运动是否依然在行进,则是一个需要我们通过认真观察而做出回答的问题。如果人类社会依然走在个体化的进程中,那么,也就意味着资本主义仍将有着强劲的生命力,只不过需要更新换代而已。相反,如果全球化、后工业化意味着个体化的道路中断了,即以新的形式向未来延伸,社会的发展也就不再会走在既有的道路上了,而是会通过一次变轨走上新的方向。

二、具有个体性的人的社会表现

在思想史上,也与社会发展的客观过程一样,人逐渐地凝缩成了个体。关于人的属性的问题是近代以来哲学思考的核心问题,几乎每一位哲学家都对此发表过自己的意见,所以,是存在着各种理解的。概括起来,无非是把思考的重心放在人的自然方面还是社会方面的问题。但是,不同的理解意味着提出不同的社会建构方案。比如,强调人的自然方面的话,就会要求从个体出发去开展社会建构。强调人的社会方面的话,则会要求从集体出发开展社会建构。实际上,在终极性的逻辑源头,这两种观点并无根本性的区别,但在以意识形态的形式出现时,强调人的自然方面的主张占据了上风,也构成了近代以来文化思想的主流,并把人类培育成了眼中只有个体、只有自我的物种。所以,人在理论证明及观念形态中是以个体的形式出现的。个体是具有独立性的存在物,在以自我的形式出现的时候,围绕着自我这个中心而形成了与他人之间的边界。此人不同于他人,社会是联系他们的纽带,也是他们竞争、斗争的角斗场,每一个人都为了自我这个个体而把他人当作工具利用,同时又以自我利益实现的要求而排斥他人。无论如何去规定、营造或迫使个体对外开放,而其封闭性的一面又都是个体成为个体的必要条件。不过,随着人的概念被“行动者”的概念所置换,就会打开不同的视野。行动者首先是以“场”的形式出现的,当原子化的个体因为社会条件的变化而丧失了存在的合理性时,发生了从个体向“场”的转化,原先的个体不再具有个体的形式,而是具有了“场”的特征,而且所有由个体转化过来的“场”都获得了融合而不是排斥的性质。“场”的出现显然是在个体的自我否定中实现的,个体的这一自我否定本身就是开放的过程,是因为开放而构成了“场”的,也因为是“场”而具有开放性。所以,对于行动者而言,一旦传统的机械论被定义为“场”,也就在行动者的概念中看到了合作的内涵。而且,行动者是存在于行动体系与过程中的,是以合作行动的形式出现的,与合作关联在一起的信任、道德等都必然包含在行动者之中。

斯洛特戴克认为,在资本主义开拓出的世界中,“个体的任何都是要适应不断增长的商品供给,适应越来越丰富的角色扮演,适应越来越有入侵性的抱怨以及越来越任意形成的人为环境。市场生活让人们随时随地意识到存在着各种选择可能性以及替代的道路,从而取代了原有的信念、一元论和粗鲁的纯朴。用这样的方法,市场生活使这些慢慢消失。后果则是:人变得越来越单色调,而客体则是彩色的,无色的人却被要求在多彩的物中做出选择。伴随着关于‘灵活化了的人’的话语,这种事实状况令人感到悲恸,而随着‘新时代’‘网络时代’的话语,人们却又喜迎它的到来。”[注]德彼得·斯洛特戴克:《资本的内部:全球化的哲学理论》,常晅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330页。人的个性化意味着人能够通过自己的行动去决定和去证明自己做什么样的人,人在广泛的社会生活和活动中能够面对着许多可供选择的事项去展现自身多样的风貌。但是,工业社会的同一性追求却使人成为单色的个体,比如,仅仅成了为自我利益谋划和行动的个体。在利益面前,其他任何表现出来的东西都是幻象。即便说是必须给予关注和需要认真对待的,那也是一些会发生实际影响的假象。当然,利益实现的过程还可以是多样化的,比如,人的利益追求有着无限条实现路径,人可以通过任何一种理性化的方案去达成自己利益实现的目的。但是,当风险社会在人的活动中被造就了出来后,在“风险面前,人人平等”的意义上,所有的人都被风险的压力压扁成一张薄膜,不仅是单色调的,而且是同形的。

对资本主义形成基础性支撑的是市场经济,而市场经济又是在竞争行为中获得运行和发展动力的。没有竞争,也就不可能有市场经济。虽然竞争行为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在自然界就存在着这种现象,这是达尔文立足于社会去观察自然界的时候就作出了令人信服的论证。但是,就社会意义上的竞争行为模式而言,应当说是在人的个人体化的过程中生成的,至少是在工业化、城市化的进程中开始形塑出竞争文化。所以,竞争文化的生成与人的个体化是同步的,而且竞争文化也包含着人的个体性的内涵,以人的个体存在为前提,凸显出人的个体性。文化的基本功能就是形塑出人的行为模式,虽然竞争文化是人的竞争行为的积淀,但有了竞争文化,人的竞争行为变得更加稳定,并以竞争的行为模式而出现。所以,当我们置身于风险社会时,首先应当做的工作就应是对竞争文化进行反思。只有当我们在这种反思中寻找到了文化变革的路径,并切实地实现了文化变革,才能重新形塑出非竞争性的行为模式,并重建人在风险社会中的人际关系和行为模式。 在风险社会中,竞争是非常有害的,任何竞争行为都会在把人更深地打入风险社会中。事实上,在风险社会中,在我们的社会呈现出了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特征时,突出了的共生共在的主题。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必须把整个人类作为一个命运共同体看待,通过合作而不是竞争去赢得人的共生共在的可能性。显然,人的共生共在代表了人的一种关系模式。如果说人的个体性必然会反映在竞争行为中,必然要以竞争文化去加以表现,那么,人的共生共在代表着对人的个体性的否定。至少,在逻辑上是这样的。

在社会存在的意义上,随着个体的形成和确立,人获得了个体性,让人们更多地看到了社会的不公平、不公正。一方面是个体间的不平等,另一方面则是个体受到的压制。利科指出:“以经济的方式得到界定的社会本质上就是一个斗争、竞争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个体被排斥在劳动成果之外,在这样的社会里,各个阶层和集团相互对抗而没有裁判。理性社会引起的不公平感,面对社会被分成各个集团、阶层和阶级,使得被推向社会机器的个体处于孤立和不安全中。总之,劳动,在这样的经济社会层次上,似乎技术上是理性的,而在人性上是荒诞的。”[注]保罗·利科:《从文本到行动》,夏小燕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39页。所有这些,都确定无疑地生产出了社会风险,从而把人类引向了风险社会。其实,在资本主义正在生成时的19世纪,马克思就揭示了利科所说的这些问题。马克思之所以在资本主义刚刚开始迈开前行的脚步时就能够透过经济的表象揭示出其政治实质,正是因为撕破了各种各样的政治伪装,把政治置于经济的视角中去审查,使政治服务于经济利益实现的真实面目暴露于世人面前。

从异化劳动的角度看,“在劳动的现代社会,个体没有得到满足甚至还被撕裂了,因为在简单对抗自然和有效计算的赞美中他没有发现意义。这是如此的真切以至于——至少是在发达工业社会——意义越来越需要在工作之外去寻找,而劳动变成了一种获得空闲的简单方式,而空闲反过来又在劳动的技术模式上得到安排”[注]保罗·利科:《从文本到行动》,夏小燕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89页。。是因为人的个体化,因为个体的人具有个体性,才使劳动成为异化劳动,或者说,蜕变成了异化劳动。因为,此时的劳动不是生活,而是生活得以维系的手段。因而,人们在劳动中无法找到实现自我的途径,只有到劳动之外去寻找一方自由的空间,从而有了休闲。由于休闲是劳动之外的用来矫正劳动异化的手段,以至于人们在这里所谋求的仅仅是告别压迫和短暂的放松,并不打算在这里来实现,所以,严格说来,休闲因为庸俗化而成了一种异化状态。也就是说,当劳动与休闲相分离而成为两个独立的场域时,都不再属于人,反而是与人相冲突的,是人的异化状态。人在异化劳动中丧失自我,也同样在休闲中体验一下暂时的堕落,依然是一种使自己暂时与自我分离的状态。虽然劳动、生活等与人的分离并不直接生产出社会风险,但是,从这种状态出发开展的社会活动却源源不断地生产了社会风险,并在风险的积累中造就了风险社会。

在人们站在人个体性的立场上主张自我利益的优先性时,也会出现另一种与之对立的立场,即阐释“他者”的存在以及与自我这个个体的相互影响甚至相互依存。根据哈贝马斯的构想,“只有接受了他者的视角,才能在个体当中形成一种新的社会整合。要想彼此承认对方是具有行为能力的自律主体,并且是永远能够对自己的生活历史负责的主体,参与者就必须自己创造其社会整合的生活方式”[注]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221页。。根据哈贝马斯的意见,接受他者、承认他者就能够实现自律,就会愿意对社会、对历史负责,就能够创造出社会整合的氛围,使社会和谐。但是,在竞争文化主导的工业社会中,人的个体性决定了人们总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开展行动,从来也没有把社会整合的内容放在自己的行动中。然而,在人类进入了风险社会时,对他人的接受和承认也就不能够从自我的个体性出发,而是需要在命运共同体的意义上加以认识和理解。在风险社会中,在社会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基于个体性的视角在你我之间识别界限,不仅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反而是非常有害的。因为,风险并不承认人们之间有什么界限,当一种传染性的病毒在对人实施攻击时,并不认为男人、女人、种族、国家的边界为它划定了传染对象。所以,风险社会所提出的要求是,人们必须通过合作行动去谋求人的共生共在。在合作行动中,每一个行动者,或者说,每一个人,都将以自己的行动去实现社会整合,每个人都能够以自律去增益于社会整合,并为合作治理贡献力量。

从人的个体性中,还会引发各种各样的道德观点和伦理主张。比如,在个体的人之间进行比较,道德原则的规定可以是,“任何个人的利益都不比别人的利益更为重要。一个人在道德上必须尊重他以外每个人的利益,就像尊重自己的利益一样,除非我们确实公平地判明那个人的利益要少些,或难以确知、难以达到”[注]弗兰克·梯利:《伦理学导论》,何意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14页。。但是,在人的共生共在的主题之中,就不再能够在我与你之间去要求尊重“他人”的利益,而是要把探索人的共生共在的路径放在第一位。也就是说,在这里,不仅是一个谁的利益优先和相互谦让的问题,不是面对一个既有的蛋糕如何进行分配的问题,而是应当把握共同命运的问题。就人的共生共在的问题来看,即便我与你的扩大形态——个人与集体——的关系也不相类同。人的共生共在已经超出了关于个人之间、个人与群体之间关系的任何一种关系模式的理解阈限,是在历史上一些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才有的区域性状况。在历史上出现的一些大规模、大范围的危机事件中,人们可能忘却了人与人、个人与群体的区别,而是共赴危难。不过,由于这种状况在历史上只能说是一些偶然发生的事件,因而,并未引起人们的认识和思考,既未形成认知意义上的理论,也未留下可资借鉴的系统性经验描述,更不用说产生了相应的道德机制。然而,在风险社会中,在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必须认识到人的共生共在已经是一个迫切性很强的问题。可以断言,在这一条件下,最为致命的危险就是,许多人因为受教育和文化熏染等方面的原因,深深地困于工业社会的思想、理论和思维牢笼之中,不愿正视、更不愿思考人的共生共在的问题。其实,作为一个全新的问题,人的共生共在恰恰是一个我们必须承担起来的课题。其实,认识个人之间、个人与群体之间关系模式上的这种不同,正是因应人的共生共在的要求而进行新的道德建设以及社会的伦理建构的出发点。

三、走在个体性消解的道路上

个体性与个体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它们的不同在于,个体是一种存在形态,而个体性则是一种属性。无论是在观念上还是在实存的意义上,都是这样。不仅个体的人具有个体性,而且,群体、组织、民族国家等也具有个体性。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把个体性看作一种价值形态,取决于人的认识和理解,是人赋予各种各样的实存形态的事物以个体性。但是,我们又必须把个体性视作客观存在着的一种价值形态,是在某种条件下必然显现出来的一种价值形态。在某种条件下,这种价值形态是客观存在着的,而在另一种条件下,这种价值形态就会隐匿甚至消失,并为其他的价值形态所代替。

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个体已经无法作为社会的“硬核”而存在。特别是风险社会把人置于一种消极平等的地位上,而且,在风险面前,人也根本没有自由可言。虽然人在风险面前被给予的是消极平等,但人的身份丧失了,完全以角色的形式出现在社会生活和活动之中。当人以角色扮演的形式在社会中出场的时候,个体所呈现出来的也是流动的特征,甚至人的生物学意义上的个体也从属于角色扮演的需要。我们大致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断,当新技术对人的生物机制及其功能进行干预的时候,人们会随时根据角色扮演的需要而求助这些技术。对于人来说,我们不倾向于认为这是人的再一次解放,而是一种转变。因为,这个时候我们已经难以认定人是个体性的存在。在历史的维度上,这也许是个体化进程的中断和另一个新的行程的开始。

在人类置身于风险社会的情况下,我们也听到过许多积极的声音,比如,关于互惠互利的合作主张,关于人的相互依存的认识等,都是非常积极的,是与囚徒困境的假设截然不同的。我们必须指出,从个体、个人的视角出发,在社会风险中的确能够读出人的相互依存,然而,风险社会中的人所遭遇的还不仅仅是相互依存的问题,而是共生共在的问题。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人的共生共在是与人的相互依存不同的,或者说,我们不应在人的相互依存的意义上去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从舆论上看,我们发现,由于人类陷入了风险社会中,谈论人的相互依存的言论日益增多。不过,我们需要指出,把风险社会条件下的人的共生共在解读成人的相互依存是一种肤浅的认识,所反映出来的还是个人主义主张,是基于人的个体性而作出的错误解读。

风险社会施予人类的压力与工业社会中人们所遭遇的那种利益追求条件下的压力是不同的。在工业社会的语境下,在利益一致性的条件下,可以基于人的个体性去发展出接受他者、承认他者的策略,去充分地诠释人相互依存的内涵。然而,在风险社会中,这种策略于事无补,而是需要从根本上告别一切与个体性相关的意识形态。如果说在工业社会出现了让人们去感受相互依存的重要性的环境,迫使人们采取合作的方式应对压力,那还是借助于相互依存人群中的每个人对自我利益的理性认识。在某种意义上,人们认识到了他们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就已经取得了一项理性成果,即计算出了这种关系中包含着他们以个体的形式开展行动而无法达成的利益。这样一来,人们对相互依存状况的把握往往是时时放置在利益权衡之中的。一旦发现有更好的利益实现途径,就不再去维系相互依存的关系,甚至会采取破坏这种关系的行动。所以,相互依存关系是具有脆弱性的,无论是通过规则还是道德的强化,抑或通过意识形态的灌输,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人的相互依存关系的脆弱性。在风险社会中,人们是因为社会风险而成了命运共同体,客观存在着的社会风险所给予人们的压力不仅是需要共同承受的,而且表现出了风险面前人人平等。所以,这种社会风险所造成的压力抹杀了人的个体性。

个体性的另一面是实体性。当我们说个体性是人的社会属性时,其实是把人设定为一种实体性的存在物,认为这种实体性的存在物有着个体性这一社会属性。所以,个体性与实体性可以作为人的存在的两种属性看待。在人的扩大的意义上,组织、群体、国家等也都同样合乎这一道理。进而,在人的视野中,不仅社会存在,而且自然界中的绝大多数存在物也都可以作出实体性、个体性的解读,也许只在面对大气、海洋等时人们才放弃从实体性、个体性的角度去进行解释。从思想史来看,近代以来的所有思想都是围绕着实体展开的,尽管这个实体是个体性的人、物质性的存在、系统、组织等,都是在展开的过程中才看到关系、秩序、机制、动力、规律、制度等。可是,当我们置身于风险社会中的时候,面对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则需要抛弃这种实体性和个体性的观念。这将是思维上的一场革命,这场思维上的革命首先要实现的是出发点的变更,即不再从实体性存在开始思维的行程。

从社会加速化的角度看,对于个人,因为社会运行和社会变化的加速化,“知识技能不断快速的老化。生活经验被贬值。有人说,人得灵活和不停地改学专业,经典的工作履历几乎不再存在。今天一份履历拥有为多种工作履历的填写而留下的位置,即估计到失业的空白时间”[注]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时间——它对我们做什么和我们用它做什么》,卫茂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120页。。这意味着个体也是处在变动中的,此时的个体在下一个时刻就变成了另一个个体。虽然个体在延续的意义上留下了足迹,这些足迹也构成了一条前进的线,但这条线是由无限个间断的点组成的。那无数个间断的点意味着,虽然每一个点都具有个体性,而且由这些点构成的线也具有个体性,但在点与线汇总在一起的时候,却不具有个体性。因为,点与线尽管在想象中被结合到了一起,但人的个体性却失去了附着物。所以,就个体的人来看,其个体性也被消解了。当然,在风险社会中,这种逻辑论证也许是没有意义的,风险社会所需要的是切实有效的行动以及对现实存在形态的把握。

萨弗兰斯基认为,对于个体的人来说,在社会加速中的体验,就如被绑缚在一个越转越快的车轮上,而且人的灵魂也会陷入高度紧张而无法安宁的状态。“在加速的社会系统中,社会的运行速度支配个人的时间节奏,以及他的自身时间。介质的魅力,征服心理的免疫系统,由此制造出麻木不仁和歇斯底里。灵活的人证明自己是被过高要求的人。也就是说,加速的驱动系统不仅外部地发生功能,它还进入个体内部,而他会受到自己可能会错过什么的想法驱动。结果是这样的感觉,即被绑在一个越转越快的轮子上”[注]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时间——它对我们做什么和我们用它做什么》,卫茂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127-128页。。其实,当个体被绑在了社会加速的车轮上一起转动的时候,那在何种意义上还能被看作是个体?既然风险社会是社会加速化所造成的,或者说是社会加速化的一种表现形式,那么,当社会加速化带动了个体一道运转起来的时候,社会加速化中所包含的社会风险也被施加于个人,而且是平等地施予个人的。这个时候,个人与加速运行的社会就是一体化的,以至于无法把个体的人看成是与社会相分离的存在,更不用说人的个体性还能够展现出来。

风险社会需要在系统性的意义去加以把握。不过,即使不将视野限制在风险社会这一问题上,而是从历史发展的趋势来看,也可以看到,在人类陷入风险社会之前的20世纪,社会发展已经走在了个体性消解的道路上。即便是在进入21世纪后,我们也同样看到,如果说风险社会消解了人的个体性,那么,从另一个方面去看,技术的发展也走在消解个体性的道路上。比如,无人驾驶汽车让我们认识到,物体不再是以个体的形式出现,而是一整套完整的系统,在无人驾驶汽车上路后,运行的不仅仅是汽车本身,而是与汽车不停进行信息交换的系统。这个系统的任何一个部分出现问题或停止工作,都可能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这种情况是可以移植到对风险社会的认识中来。所以,从这两个方面出发,我们都同样会联想到合作行动者,从而发现整个合作场域构成了行动者开展行动的要件。也就是说,我们是不能就个体的人或作为个体的人的集合形态本身去认识行动者的,而是需要在整个合作场域中去认识行动者。不仅技术的发展把人们的视线引向了系统性而不是个体性,在政治以及社会的许多领域中,都出现了这种状况。利科在描述“视域融合”的概念时谈到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认为“从自己与他者的关系中,前判断概念获得了它最后的辩证元素:正是当我设身置于他者的处境时,我带着我当下的视域——我的各种前判断——呈现了我自己。只有在他者与自己的张力中,在过去的文本和读者的观点之间,前判断变得在历史上是有效的和构建性的”[注]保罗·利科:《从文本到行动》,夏小燕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87页。。虽然这仍然是认识过程中的视域融合,而且隐含着个体是认识主体的判断,也就是说,是在广义认识论(也可以称为广义解释学)的逻辑中对这个认识过程进行描述的,但是,由于把对真理追求中的排他性改写成了视域融合,意味着所要达到的目的地改变了。也正是因为改变了目的地,主体与客体的对立转化成了自我与他者的切近,而且这个他者既可以是平行的也可以是纵向存在着的。在纵向存在着的关系中,很遥远的(比如亚里士多德)某个他者的意见,其实也是我的构成部分,是以我的前判断的形式存在的。对于平行存在着的自我与他者而言,也许因为有着共同的祖先和导师而有了共同的前判断。而且,这个共同的前判断如果没有差别的话,就无法区别它是属于你的还是我的,毋宁说我所拥有的这一前判断也就是你的。即便我们在行动中走向了不同方向,这个不分你我的前判断也构成了我们相交的那个切点或那个切线。在这个地方,我们不仅实现了视域的融合,也在更为广泛的存在意义上实现了融合。有了这个融合的经历,即使再度出发而远离开,也似一条若隐若现的线把我们连接在一起,构成命运共同体,让我们时时去体验人的共生共在的意义。在这里,因为视域融合,个体性消解了。

如果说在社会个体化的进程中产生了原子化的个人,又以原子化的个人为基础建构了工业社会的制度和社会治理体系的话,那么,当个体消失在了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状态之中的时候,再沿用工业社会的制度和社会治理模式,就无异于居住在一个地基已经被抽空了的高楼中。显然,在工业社会的制度主义导向下,个体化了的人却被制度的标准化取向形塑成了无个性的人,他们在社会生活和行动中追求同一的模式,厌恶差异和反对特出的一切,在人际的比较中则生成嫉妒,在社会分配中不是去比较贡献而是计较收入,任何一个对社会作出突出贡献的人都会成为一切人的仇敌。从理论上看,在自由至上的社会中,个体化应当与个性化相一致,个性的张扬和自我实现的需要是能够激励人们去作出优异表现的,并通过这种优异表现而去证明对社会作出了更大贡献。但是,当个体化以每个人都关注自我利益的状况出现的时候,情况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人的突出表现似乎就成了自我利益实现的障碍。在这种情况下,又必须通过制度去加以矫正。因而,走上了制度依赖并陷入了恶性循环之中。制度营造出的是标准化环境,通过法律以及各种各样的规则去护卫个体,却消磨了个性,即用标准化代替了个性化。在个性化消失的地方,个体性却得到了张扬。在后工业化进程中,当我们的社会以风险社会的形式出现的时候,随着个体被分解成以角色形式出现的碎片,也随着人的共生共在的主题被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呼唤了出来,对自我利益的关照逐渐地被冲淡了,并对制度也构成了冲击。这个时候,角色扮演中的个性而不是作为社会存在的个体将成为社会的主色调。也就是说,个性化取代了个体化而开始在历史行程中展开。

OntheEliminationofIndividualityinRiskSociety

Zhang Kangzhi

(New Urbanization and Social Governance Collaborative Innovation Center of Jiangsu Province,Suzhou 215123,China)

Abstract:People in industrial society have individuality, or individuality is the social attribute of people, which makes people have human rights and participate in various social activities in the form of individuals. However, the individuality of human is generated historically. In the family community of agricultural society, human is the existence of homogeneity and does not have individuality. It is only in the industrial society that the individuality of human is generated and forms the basis of all social construction. With the human history entering the process of globalization and post industrialization, with the society showing a high degree of complexity and uncertainty, with the emergence of risk society, the individual character of human being, whether on the track of positive historical progress or under the pressure of negative risk society, is showing a state of digestion. The individuality of human being is the premise of the establishment of capitalism. Because, in the individuality of human beings, there is interest consciousness and action of interest pursuit, which starts the competition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the journey of human beings to risk society unconsciously. In the risk society, individuality and all actions from individuality are harmful. Therefore, they must be replaced by the objective requirements of human coexistence. Starting from the co-existence of human beings, the cooperative action mode will be constructed, and a way for human beings to survive in a risk society will be opened up through cooperative action.

Key words:risk society; individuality; human symbiosis; cooperative 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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