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红楼梦》人物的“魏晋风度”
——以林黛玉形象为例

2020-03-03 08:43袁小松
六盘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抚琴潇湘名士

袁小松

(1 贵州理工学院,贵州 贵阳550001;2 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中国魏晋之际,处于“名士少有全者”的焦灼而恐怖的时局,嵇康——作为当时名士群体的杰出代表、“竹林七贤”之精神领袖,妙善古琴,师心傲物,展现了一种旷达潇洒与高情雅致交织的“魏晋风度”,深得后世景仰神追,“魏晋风度”也成为后世文学家广泛汲取的创作源泉。

《红楼梦》作为成书于明清之际的一部描写人物细致入微的古典文学作品,融汇了跨越千年的中国文化因子,大量描写了中国传统文人士子的生活状态,里面的很多人物形象蕴含了魏晋之际的文士气韵。作者通过对精于琴事、“人琴合一”的魏晋名士嵇康形象的艺术性临摹与吸收,描写了林黛玉移居潇湘馆后的有关赏琴、论琴、弹琴的诸多细节,在刻画了林黛玉丰润而凄婉的才女形象的同时,也表现了其身上神似嵇康的“名士”风流,成功地塑造了一个颇具“魏晋风度”的黛玉形象。

一、林黛玉:对嵇康形象的临摹

嵇康是“竹林七贤”乃至魏晋名士的精神领袖,以琴名世。而在黛玉论琴一节,书中借贾宝玉的话说:“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1]685一个“嵇好古”之名,导出了黛玉与嵇康的神交,书中采用这个名字,应非作者随意而为,林黛玉和嵇康在意象上有许多相似相通之处:一是身世的相同。林黛玉自小母亲便去世,不得已进了贾府,战战兢兢中养成了清冷孤高的性格。而嵇康也是父亲早丧,由其母、兄抚养长大,他恃优肆惮,疏懒狂放,乃至到了“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地步,心中的山林傲气却始终郁结不散;二是地域的勾连。嵇康于临刑之前索琴奏《广陵散》,“广陵”为今江苏扬州之古称,《贾夫人仙逝扬州城》交代,林黛玉出生于扬州,这和“广陵散”之广陵形成有意无意的意象勾连。书中直言“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1]685,也是佐证;三是意象的神似。关于“竹林七贤”之说,有学者认为竹林不过是一种意象的表达,以竹之节象征文人风骨。王羲之之子王徽之指竹而言:“何可一日无此君?”[2]凸显了“竹格”与“人格”的高度融合。而林黛玉居住的“潇湘馆”,则承袭了魏晋文脉,黛玉认为:“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1]162中国上古传说认为,舜死之后,其娥皇、女英二妃落泪染竹成斑,称潇湘竹,亦称湘妃竹。这“潇湘馆”之名,一来暗指林黛玉泪尽而亡的归宿,二来也映衬了林黛玉孤直、洁傲的如同嵇康般的性格。

二、潇湘琴事:再现名士“风流”

嵇康擅琴,向秀《思旧赋》有证:“嵇博综伎艺,于丝竹特妙。”[3]嵇康《琴赋》云:“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4]126他认为“众器之中,琴德最优”[4]126。他托琴言志,刑前抚琴。但更多时候是将弹琴作为人生乐事,他在其《与山巨源绝交书》一文中说:“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4]180彰显了对古琴的文化依恋。而《红楼梦》也大量讲述了黛玉对古琴的理解、品评与习练,生动刻绘了林黛玉的“名士”品质。冯友兰《论风流》认为,真正的魏晋风流必须具有“玄心、洞见、妙赏、深情”四个条件[5]。仔细分析《红楼梦》中的潇湘琴事,很多地方流露出了林黛玉身上如同竹林名士般的风流之美:

(一)“玄心”之美

玄心是一种超越天地和万物的心态,是对天地万物的深邃认知。有玄心者,可以做到心中“无我”而忘怀生死。使气任性、藐视万物是“玄心”的外在表现。嵇康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4]21竹林隐喻林泉,竹林中的潇湘馆正是林黛玉神追魏晋、师法隐逸的壶天佳处。林黛玉向往与自然的合二为一,其人生旨趣,带有非常明晰的玄学风格与傲视万物的玄学气质,在其琴论中可见端倪,如黛玉认为:“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1]685“与神合灵,与道合妙”,彰显了黛玉人格中清冷孤高的道家意象,也与崇尚隐逸之风及淡然潇洒的魏晋人物形象十分契合。

(二)“洞见”之美

洞见强调不需要复杂的推理便能在天性纯然之际获得对事物通透的认知。同时,“洞见”也表示对事物的理解观点独到而深邃。魏晋名士崇尚玄谈,主张“得意忘象”,标榜灵性,只言片语就可以表达真知灼见。在潇湘论琴中,林黛玉同样展现了类似魏晋的独到而深邃的琴学修养,如黛玉认为:“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象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1]686这样的琴论,与魏晋以来的“琴者禁也”之论一脉相承,东汉桓谭《新论·琴道》认为:“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6]嵇康认为:“华容灼爚,发采扬明,何其丽也!伶伦比律,田连操张。进御君子,新声憀亮,何其伟也!”[4]128将古琴媲美君子。秉承艺成于德的乐教理念,黛玉的琴论同样暗合竹林玄学“儒道互补、外道内儒”的哲学气度。魏晋名士抚琴,追求的是操高山流水之音于曲中、得松风夜月之趣于指下,强调物我交融乃至物我两忘,林黛玉的琴学洞见也充分体现了这样的旨趣,认为弹琴的高妙处,在于“高山流水,得遇知音”[1]685。

(三)“妙赏”之美

所谓妙赏就是对于美深切而精致的感受。魏晋崇尚的审美极致是自然之美,史载嵇康“土木形骸,不自藻饰……龙章凤姿,天质自然”[7]1369。他对琴的审美也充满了自然之趣,他在《琴赋》中如此形容琴音的美妙:“更唱迭奏,声若自然。流楚窈窕,惩躁雪烦。”[4]130展现了嵇康对古琴有高度的妙赏。而黛玉也颇得嵇康竹林赏琴之妙,表现在:

第一,对琴材的品鉴。嵇康对琴材的论述颇为精妙,他通过对琴材的描写,隐喻了自己高洁的人格。嵇康的《琴赋》用优美的笔触描写了琴材之美,重点颂扬梧桐的品质,以此来表示自己对梧桐之美质的向往。描写了梧桐树品质高洁、超迈群芳的特质。黛玉喜爱以梧桐所斫之琴,对琴材颇有研究,对琴的品质鉴赏也颇有心得,《红楼梦》多次提及林黛玉所抚“短琴”之形制之美,展现了黛玉对于古琴形制的研究心得。如黛玉评价自己的琴:“这张琴……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仙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清越。”[1]705第二,对琴的陈设的讲究。彰显了明清文人承袭魏晋的关于文房雅物的审美艺趣。黛玉书房中挂着好几张琴,收藏古琴并以之装饰书房,是自古文人雅好。嵇康《琴赋》对梧桐所生环境的高古洁净之美表达了无尽向往:“玄云荫其上,翔鸾集其巅。清露润其肤,惠风流其间。”[4]127是借描写梧桐的生长环境,表达自己对于古琴陈设之境的推崇,这也正好是嵇康所向往的理想人生环境。琴于书房的摆放,在古代士人中与书并列,号称“左琴右书”,黛玉爱琴挂琴,表示自己不愿意接触市井繁华的污秽之气;第三,对琴谱的研习。这更是独显黛玉的过人才华,体现了作者对黛玉士人形象勾画的细致。如宝玉不识得琴谱(减字谱),认为琴谱是“天书”,而黛玉却识得,说:“不认得瞧他做什么?”[1]685减字谱形式的琴谱极难识读,《红楼梦》借宝玉不懂古琴而反衬黛玉的识琴,更加表现出了黛玉的超凡脱俗;第四,对琴乐的创作。黛玉熟知《猗兰操》内涵,并且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而有灵性激发,在“感深秋抚琴悲往事”中,依照琴谱,借《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足见其非凡的琴乐功底和高妙的音乐鉴赏能力。

(四)“深情”之美

深情主要体现为一种对宇宙万物的哀乐之感。整个魏晋时期琴学与文学的交融所折射出的感情多半也为哀乐之情,王徽之、王献之的“人琴俱亡”,嵇康的《声无哀乐论》等等,都从不同角度凸显了魏晋时期“以悲为美”的审美风格。阮籍《咏怀诗》云:“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8]嵇康代表琴曲《广陵散》,传说也基于聂政刺秦王之事,充满悲凉肃杀之气。“这就使琴融入魏晋文人独特的生命方式中,促成了文人心理悲怆气质的形成,并获得当时社会‘以悲为美’的文化认同感。”[9]

《红楼梦》借贾宝玉对林黛玉学琴的评价,道出了对琴声之悲苦气质的认同。宝玉认为:“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1]705黛玉人琴合一,在弹琴之时往往想起自己的悲凉身世与知音难觅,就忍不住悲从中来。如宝黛聊琴,林黛玉却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甚至“不禁又滴下泪来”[1]686。嵇康《赠兄秀才入军》诗云:“琴瑟在御,谁与鼓弹?仰慕同趣,其馨若兰。佳人不存,能不永叹?”[4]24又在其《酒会诗》中认为“倾昧修身,惠音遗响。钟期不存,我志谁赏?”[4]115都对知音难觅表达了悲凉情愫。正如嵇康觅知音而难得,黛玉也最终难逃魏晋名士“少有全者”的命运。黛玉抚琴而悲,琴音含泪,乃至让妙玉和宝玉听见了,都道出了“何忧思之深也”及其声音“过悲”的评价。

三、广陵绝响:勾连魏晋与明清的谶纬

嵇康坚持越名教而任自然,抱琴长啸,风流自赏,始终与当权者司马氏集团采取不合作态度,最终得罪司马昭而身首异处而让《广陵散》成为绝响。嵇康慷慨赴死之前的抚琴而叹,也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的千年一叹。嵇康的广陵散极尽悲凉激越,似乎就在冥冥之中说明嵇康的死因。相传魏晋名士孙登曾评价嵇康,称“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7]1370这话果真成了预测嵇康命运的谶言,果然,嵇康以“生命的悲剧赋予了琴以独特的审美意义”[10]。其人生悲剧“反映了嵇康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矛盾,名教与自然之间的紧张”[11]。

而将此映射到潇湘馆中时,黛玉之死也有这样的谶纬安排。《红楼梦》通过妙玉之口,暗示了潇湘琴声与黛玉结局的关系,也将一个“琴”与黛玉的“命”联系了起来。如:“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琴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1]692这一段描写颇为诡异,“日后自知”四字带有明显的谶纬色彩。当年嵇康慨然赴死与黛玉的焚稿断痴情形成了一种千年呼应。黛玉于知音难觅的悲愤怅然之中弹琴,那琴声蕴藏了肃杀之气,所以让颇懂禅心佛理的妙玉参透出弦外之音了。

在《红楼梦》中,林黛玉被封建传统束缚了命运,却呈现出了如“名士风流”般的“在那个最严苛的时代所表现出的最旷达的人生态度”[12]。黛玉在宝玉成亲之夜的香消玉殒,印证了前面的妙玉听琴时所论。嵇康当年对名教的叛逆,在《红楼梦》中却演绎成了黛玉对封建家长势力的决绝,也彰显了红楼作者意欲从传统教化与审美模式中叛离出来、启发琴人摆脱“琴者,禁也”禁锢的旷达与狂飙突进,在封建理学教义盛行的明清之际,彰显了一种近乎文艺启蒙的文学价值。

四、结语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一个颠覆传统的时期,思想文化多元化发展。”[13]魏晋风度作为一种中国文化现象,对后世文学创作与士人生活皆影响极大。嵇康在《琴赋》末段说:“愔愔琴德,不可测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4]131表达了对良琴佳人的珍惜与向往,也流露出了琴虽高雅绝伦,然而善弹着甚少、善听者难觅的悲凉之意。《红楼梦》“书写真人性、真性情,是作者对丰富而优美的生命的真歌哭”[14]。林黛玉以灼若芙蕖之姿、风华绝代之质,在金陵诸钗中尽得琴之真趣,在魏晋之后再现了嵇康的气质与风神,可惜命运也如嵇康一般,终是未得善终,似乎是走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老路,让人叹息。然而,林黛玉类似嵇康的与古琴的情缘与故事,生动演绎和展现了一位明清之际“弱女子”身上的“士大夫”风骨,也从另一个维度展现了《红楼梦》深厚而高雅的艺术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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