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调等级里的文化挪用与身份焦虑

2020-03-04 01:38
理论界 2020年5期
关键词:格调中产阶级身份

林 萌

保罗·福塞尔(Paul Fussell)在其风靡一时的著作《格调: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CLASS: A Guide through the American Status System)中认为美国社会存在着三六九等的社会等级格局。而这个格局的构成和评价系统除了最直观的财富指标外,品味/格调的因素也被认为同等重要。他所做的工作就是努力将两者结合起来,探讨其中的对应关系。当然,跟着福塞尔的论述,我们也发现了两套系统其实有一定的错位。对于格调系统而言,它具有相对的建构性和独立性,或者换句话说,它不像财富指标那么客观或一板一眼,从而较为能动与灵活,但这也意味着它并没有财富指标那么稳固。它可能来自于主观的“伪装”,并暴露能指压倒所指的空洞。正如该书的译者石涛所言:“如果你是一个注重生活品质和自身形象的人,不管钱多钱少,还是渴望让自己与众不同。”〔1〕福塞尔将其定位为渴望被他人关注与尊重的本能。它往往“反映在一个人行为选择的符号上”,〔2〕从而完成想象中阶层身份的跃迁。比如对于缺乏贵族传统而又渴望向上进取的美国中产阶级而言,伟大的等级图腾是“英格兰母亲”——“只要是英国的,就一定有档次。”〔3〕他们并不真正具有这些传统,但却可以尝试占有传统的符号,努力把自己打造成“五十年前老电影中描绘的英国绅士”。〔4〕而这又是在说,美国中产阶级格调等级的建构往往具有浓重的文化挪用色彩——囿于自己短暂的历史。事实上,这在那些渴望融入新群体的外国移民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只不过他们暂时还不具备直接追逐“英格兰母亲”的资格。虽然福塞尔的书并非主要在说文化挪用的问题,但他的研究还是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启示,让我们能沿着全球化进程中文化碰撞与交融的路径,重新思考某些群体格调等级的形成与呈现。

一、历史与文化:格调等级里的文化挪用

詹姆斯·O·杨(James O Young)将文化挪用定义为:“某文化中的成员使用源自其他文化的事物的行为。”〔5〕他还将文化挪用的类型分为实体挪用 (object appropriation) 、 内 容 挪 用 (content appropriation) 、 风 格 挪 用 (style appropriation) 、 母 题 挪 用 (motif appropriation) 和 主 题 挪 用 (subject appropriation)。就格调等级所涉及的“可见到的和可听到的符号”〔6〕而言,文化挪用在此毫无疑问更多地指向某文化中的成员对其他文化的风格挪用。风格挪用指的是可辨认的风格元素(stylistic elements)被挪用,这些风格元素由极具特色的符号及其体系组成。符号指独立成型的文化元素,如爵士乐和布鲁斯中的一些和弦运用;或某些更具象化的文化符号(如单独的汉字)、指示标志(如特定的手势)等。而符号体系则指一些完整的表达方式和形式,它由多重符号共同构成序列,组建有机的整体,比如某类宗教仪式或某些节日习俗。所以风格挪用又可以分 为 两 种 : 符 号 挪 用 (symbol appropriation) 和 形 式 挪 用 (form appropriation)。

在此意义上,福塞尔对美国的格调的研究模式对于今天的中国有何启示呢?就像福塞尔所言,文化挪用者总会设想自己通过文化挪用获取了某种想象性的角色重构(如成为英国绅士),这无疑涉及一个自我身份/认同(identity)的问题。文化挪用仿佛成了身份重建的关键步骤,通过它,挪用者得以融入某类共同体。作为从古巴移居美国的学者,雷塞克(Flavio Risech)将这种体验形容 为“ 文 化 变 装”(Cultural Cross-Dressing):“每次当我们跨越文化边界时,都会体验到一种‘文化变装’的感觉,它让我们用代码来决定如何呈现自己,这些代码关乎我们身份中哪一部分应该骄傲地展示,哪一部分应该私密地收起。”〔7〕此时,文化挪用成为了面对移居地主导文化时的一种明确的自我保全策略。这种情形对移民占据绝大多数的美国来说十分常见,但值得思考的是,与美国情形所不同的是,中国并非一个移民国家,也不需要从域外挪用所谓“贵族传统”来提高自己的品味。悠久的历史可以为我们提供异彩纷呈的“贵族传统”下的物质符号及相应的精神气质。既有“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的华贵,又有“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的淡雅,换句话说,既可以用古典而华贵的衣服来标榜身份,又可以用淡雅的配物比德来凸显高阶审美。虽然传统文化并非全是精华,“贵族传统”所天然具有的“差别/等级意识”也暴露出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可避免的封建性一面,它体现为精英、权贵对文化的把持。但这并非中国特有,也不能掩盖等级格局外溢的审美余韵,并为格调建构提供文化资源。在这一意义上,中国人无需如美国一般,挪用“英格兰母亲”的文化符号来标榜某种“高级”,相反,我们曾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充当着东亚文化圈里的“中华母亲”形象,被包括日本在内的其他国家学习与挪用。

但发生于近代的一系列侵略战争致使中国深陷迷惘、自失与自卑的情绪之中。这些战争不仅掠夺了中国的领土,还造成了传统文化的萎靡,打碎了“裔不谋夏,夷不乱华”的自足美梦。固有的“格调图腾”在灰暗的历史中渐渐消损。就这一层面而言,彼时的中国已经和初建的美国近似,基本也陷入到某种文化真空中。只是不同的是,与美国“崇古”的思潮不同,我们是“尚新”,觉得自己“太旧了”。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既有外在的激发,也有内在的积重与反思。但当我们一味地将“西方”作为自己的“精神领袖”时,20世纪初期的启蒙知识分子几近“报复式”地将传统文化彻底贬损,将其置于二元结构中的下位,弃之如敝履。20世纪初的“海派文学”将挪用西方的现代性体验(感觉)作为争相完成的工作。而文学文本所描绘的可具象化的格调形式也被新兴的小布尔乔亚作为时尚效仿,从而将自己编织进具有展示意义的现代性身份中。洋装、洋话、文明棍、咖啡等种种西式符号成为了那一时期“高贵”格调的象征。任何具有“中国性”的文化符号则会被认为是不“文明”、不“现代”的陈旧标志。“西洋性”成为一种格调神话。

在这个意义上,近代中国有一条一以贯之的格调等级脉络,以对“西”“洋”的推崇为主要特征,它被标识为旧中国的现代化。如果说20世纪初是中国大规模挪用西方文化的开始和第一个高潮,那么改革开放后商品大潮的涌入,则使西方当代的格调等级观念进入了中国。它的新特点是:这种观念紧紧地和商品及其消费捆绑在一起,成为被西方资本主义大生产操控的商业叙事。这尤以美国工业体系所搭建的庞大的商品符号系统为代表。其难以抗拒的魔力在于,它可以将任何格调图腾中的“贵族传统”批量生产,并不断地进行美国化改造,进而传播全球。与“英格兰母亲”相比,美国的商品符号系统更加“亲民”,兼具大众性、流通性和消费性。福塞尔称之为“贫民化趋势(prole drift)”——所谓“贫民化趋势”指的是因大工业生产和媒介化普及导致商品及相关文化产品“光晕”消失从而降维,它可被视为视觉文化凸显和文化娱乐化盛行的后果——“贫民化趋势似乎是批量生产、批量销售、大规模通讯以及群众教育不可避免的伴生物。”〔8〕但由于传播上的错位与延迟,“贫民化”的格调反而对改革开放后“先富起来的一批”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历经几十年的发展,具体的格调内容虽已发生变化,但这套逻辑却早已根深蒂固,商品作为可资标榜的评判符号,深刻影响着中国人的消费选择。某种程度上,消费逻辑已经压倒政治逻辑完成了对改革开放后中国人的社会阶层重组。比如“有房有车”就被认为是当今中国人进入中产阶级的标志/标配(当然这个广义的阶层群体也要根据车、房自身所具有的格调等级划制门槛、进行再区分)。车的营销自不待言,由于当前的车型甚至汽车的概念本身就是“舶来品”,其中的格调等级完全就是西方体系的移植。汽车性能也许可以起到区隔的作用,但这不是最主要的,人们购买汽车看重的往往是其所具有的“血统”。例如同等性能或价格下,德国车就比日本车看起来“纯正”,因为前者更能彰显消费者现代化的品味和欧洲的“贵族身份”。而对房而言,地产商更是在文化挪用上做得一手好文章。所谓“欧式风格”“巴洛克潮流”“曼哈顿盛世情”“密西西比田园景观”等标签被强行编织进充盈着文化杂交气息的楼盘中。中国房地产行业的“西式崇拜”兼具模仿美国现代性财富气质和追逐欧洲“贵族传统”的双重诉求,是“摩登现代”与“贵族传统”的混合物。在中国从20世纪90 年代迄今住房商品化这场资本游戏中,文化挪用担当起了为其赋予文化色彩与文化内涵的重任。但这种色彩与内涵往往只是被简化成了符号外衣——从而更好更快地被纳入资本交易市场——与文化内里仅具微弱的黏连。消费者在被符码“拟”出的“像”中体认自以为的“潮流”“时尚”与“格调”,殊不知这些符码/符号也许与“巴洛克”“曼哈顿”或“密西西比”风马牛不相及。所以事实上,格调的具体表现形式并不表征真理,重要的是通过它,我们能窥见人类社会的某种生存样态——即人被符号宰制的样态,而当这种宰制因资本的介入变得可运作和可调控时,主体性之丧失的困境值得深思。

二、从“中产焦虑”到身份焦虑

虽然《格调: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过于纠结对具体内容形式的划分,以致于文字虽趣味横生却也略显琐碎并因理论的匮乏而在具体的指导意义上稍显过时,但福塞尔也还是提出了一种引人瞩目的观点。在美国,最忌讳谈论格调等级的人恰恰是最渴望受到格调等级认可的中产阶级。“越是感到烦恼和愤怒,越说明等级存在的真实和严酷。”〔9〕烦恼和愤怒组成的焦虑情绪恰恰说明了他(她)是上不去却又很容易掉下来的“中”间层。上层权贵和底层平民都不怕谈论涉及格调的话题,他们要么不屑、要么无力,格调于其而言,只是笑谈或遥远的梦。换句话说,中产阶级最“自欺欺人”,他们表面上极力掩盖格调等级的存在,背地里却殚精竭虑地追逐它,这正好暴露出了格调等级作为现代神话/意识形态对其的宰制。反过来说,通过观察某人对待社会层级问题的态度,就能判断出他/她是否是中产阶级:“如果谁容易变得非常焦虑,这种倾向暗示你是一名中产阶级。”〔10〕

事实上,这种矛盾(言行不一)恰恰源于谈论格调的行为触发了中产阶级的“真实”,暴露出其固有的精神分裂与焦虑气质。现在中国舆论界甚嚣尘上的所谓“中产焦虑”揭示的便是这样的情形。美国社会学家C·赖特·米尔斯(Charles Wright Mills)指出中产群体需要通过消费来缓解“地位恐慌”,借助商品符号寻求身份/认同,“它通过暂时满足消费的愿望来补偿经济上的自卑感”,〔11〕“花钱买到高地位的感觉”。〔12〕因为事实上,这(消费)是他们最易把握也是几近唯一的途径——与通过奋斗实现真实的阶层跃迁相比。当他们每个月发工资底气充足时,“就像那些饿着肚子等着鳟鱼被浪冲上海滩,然后狼吞虎咽的土著那样,白领工人也可能在每月的月底或者年底之前忍受长期的地位匮乏,然后尽情地挥霍自己的声望和消费”。〔13〕白领工人就是米尔斯语境下的中产阶级。福塞尔也是指名道姓地指出,只有中产阶级和略次一等的上层贫民会“对广告和商标抱有高度的敬意”。〔14〕“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社会层次低的人比社会层次高的人更容易被引诱去展示自己的购买能力。”〔15〕实际上,我们必须得说,与其纠结于“何谓中产阶级”这样难以达成共识的议题,不如反思如下的事实:在当今的中国社会,“中产焦虑”表征着一种“泛”身份的焦虑,“middle class既可以翻译成‘中产阶级’(对老式‘中产阶级’尤为合适),也可以翻译成‘中间阶级’或‘中等阶级’、‘中等收入阶级’(对新‘中产阶级’更合适,因为他们其实没有能够作为生产资料的‘产’)”。〔16〕中产焦虑实质上就是一种处在社会中间层,没有足够(遑谈雄厚)的资本做支撑,既有向上动力又有下滑恐惧的群体性的焦虑。与福赛尔相比,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无疑具有更好的理论深度,在他看来,中产阶级存在着对文化的“误识”。他们在“一切可能与文化相似的东西面前顶礼膜拜并对过去的贵族传统怀有一种不假思索的崇拜。这种纯粹而空洞的良好意愿,由于不具备对这种意愿的应用必不可少的标志或原则,不知道投向什么对象,把小资产者变成文化误识 (allodoxia culturelle)的指定受害者,也就是所有认同错误和所有形式的误识的受害者,认识与认可之间的差距体现在这种误识之中。误识,即在这种由不加区别的尊重引起的对正统的幻想中体验到的异端,夹杂着渴望和焦虑。”〔17〕中产阶级由于群体庞大,习性(habitus)难达一致,且因资本不够充足,所以并不能像文化贵族与精英一般生产趣味/格调的标准,他们确证自我身份的方式往往更具有对他者文化的依赖性,这倒很好地揭示了为何中产阶级如此热衷于文化挪用。但由于是“误识”,所以他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空有对形式和符号的喜爱与追逐。这当然和他们并不真正占用这种文化有关,而这也正是焦虑的来源。

在这个意义上,那些看似私人性的缓解焦虑或恐慌的行为——购买/消费,却恰恰最能体现出深刻的社会/时代症候。而其背后潜藏的西方资本主义的导向性则应付诸反思。因为供以中国中产群体缓解焦虑的商品往往裹挟着西方的价值标准和生活格调,或者换句话说,文化挪用式的消费一旦逃不出西方消费品的主导,就有落入镜像复制西方的危险——往往还是滞后与误识的镜像。单就历史图景而言,饱受追逐现代化之苦的中国人早已习惯了如下的情形:一切具有欧洲或美国色彩的文化元素,一旦历经了罗兰·巴特意义上的神话修辞,就会被赋予新的意义,变成趋之若鹜的符号与标签。在特殊的历史境遇如改革开放初期,我们甚至会忽略这些商品在西方原本所处的等级位置而一股脑儿地将其归为“洋气”和“先进”的单一维度中,想想我们历经过的“进口至上”的历史阶段吧——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现在就已把该问题彻底解决了。我们早已熟稔于把人生中的一些重要节点与西洋舶来的商品联系在一起,追求奠基在消费上的“仪式感”。试想,女朋友过生日送的比利时大品牌的巧克力不就是这一情形下的产物吗?现在的婚礼不就有很多年轻人选择在教堂身着白纱而非在高堂衣着大红婚袍完成吗?我们当然不是为文化保守主义背书,但需要反思的是,当我们把自己购买的所有商品(衣服、食物、礼品、汽车等)一一剥离,我们又是谁呢?究竟是“我”代表了我,还是“商品符号”代表了我?我们通过挪用源自西方的商品符号——当然它们总会被认为是文化本身——来为自己“锦上添花”,是不是就在无形中成为了“西方化”或“美国化”的牺牲品,失去了固有的自我而沦为了文化同质化过程中的最不起眼却又最坚固的一环呢?

这仅仅是我们提出来的反思,它将导向如下的具有探索价值的议题:我们究竟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对文化挪用作出反应,过激、称赞或者不以为奇?缓解中产/身份焦虑,文化挪用究竟占了多大的比重?它又值得担心吗?而当文化挪用进一步从动态的社会层级焦虑迁移至相对静态的民族身份的焦虑时,这份担心又多余吗?

三、大国崛起语境下重思文化挪用与文化自信

新近倒是有一个反应过激的例证。2019年6 月海南省民政厅发布了《关于需清理整治不规范地名清单的公示》,〔18〕将三种地名类型判定为不规范,首当其冲的就是“崇洋媚外型”,包括像维多利亚花园、夏威夷海岸等都被列入整改的名单中。随后这股浪潮还波及陕西、山西、广东等地。但由于界定标准难统一,声势太过浩大等原因,民政部不得不出台指导意见,防止“随意扩大清理范围”的情况出现。〔19〕这一情形令人深思,为什么住宅小区取个洋名就能诱发一场行政事件?取洋名,毫无疑问就是文化挪用,置于我们的语境,就是挪用“现代性”,挪用“先进”,挪用“洋”语意场里的对立性,以遮盖自己“土”的不自信,从而建构一个新的可资标榜的区隔性身份,当然这倒不至于说它能令居住者多“先进”,但至少可以证明他们“不落伍”,仿佛购买了相应小区的房子就获取了某种生活方式和居住模式,从而缓解“被落下”的焦虑。

但需要注意的是,这种不得不直面的自卑情结是持续了一个多世纪的民族创伤导致的,岂能一扫而光,希冀将其付诸行政举措以扭转局面,彰显的不正是骨子里的不自信吗?更遑论一刀切的行政举措对小区居民生活所带来的不便了。而且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时尚总在变、格调区隔的流动性也意味着《格调: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里的划分仅具有启发意义和短暂的时效性。“批量生产”的符号会使某种格调本身产生降维——所谓“贫民化”。比如可口可乐(Coca-Cola)和耐克(Nike)都曾对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人建构时尚、摩登、现代化的身份起到过强有力的作用,但对现在的中国人而言,耐克除了能勾勒出人们爱运动的特质外,再无法将自己和“成功人士”列在一起了。而可口可乐更是沦落为“垃圾饮料”。回到小区起洋名这件事上,当“维多利亚港湾”的名号多次出现后,它不也难逃“土化”的宿命吗?这都说明通过行政命令勒令改名的举动值得商榷。尤其是在文化融合愈演愈烈的今天,判断“崇洋媚外”的标准何以界定呢?

当然,还有个事实我们亦不能逃避,虽然可口可乐和耐克在中国已再难建立起时尚、摩登、现代化的形象,但像登喜路(Afred Dunhill)、 路 易 威 登 (Louis Vuitton)等奢侈品牌依然坚挺。福塞尔还提出过一种很有意思的见解,在球类运动中,球的尺寸越小,越被认为有格调,比如高尔夫球就比篮球更能凸显身份和地位。究其原因,可能有两点:第一,高尔夫球对设施和场地的要求更高,这无疑设置了一定的门槛;第二,大球(足、篮、排)更激烈、需要消耗更多的能量(虽然这才是运动的本质),操纵起来也不优雅,所以并不适合商务会谈(溢出运动之外的意义),而高尔夫球则主要承担着社交与商业会谈的功能。登喜路和高尔夫球的例子再次证明,符号本身事实上并不构成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它被用于什么场域,被以何种目的来定位、使用进而挪用。可口可乐和耐克早已被用于寻常百姓对其使用价值的消费,而登喜路则还是以其能指溢出所指的符号性/炫耀性消费意义而存在,这都是由其背后推动的资本和商品的定位决定的。这在篮球和高尔夫球的对立结构中亦是如此。

这些事实无不在向我们彰显,拘泥于文化挪用的具体内容并没有什么意义,对于缓解身份焦虑而言,文化挪用式的消费也不会绝迹,更何况它还总和“猎奇”“物以稀为贵”“异域情调”等等语义场捆绑在一起。但当“中国制造”已足以完成格调身份的重建,文化自信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吗?这便是大国崛起语境下的文化议题。

事实上,不只是中产阶级才具有文化挪用,而缓解焦虑的途径也不只文化挪用一种。但它无疑凸显出作为国族共同体的我们对于文化挪用的复杂态度:一方面,我们担心自己在现代化的列车中失去座次从而乐于引进“西方”,另一方面又恐惧自己文化身份(甚至是民族身份)的消逝而抵制“西方”(抵制洋地名无疑就是一种体现)。这一矛盾彰显出全球化过程中,“新我与旧我”和“我与他”两条线索盘旋交错的复杂场景。前者指某种文化主动革新、发展自我,涉及主体内部的调整和升华;后者指他者强行以陌异的姿态闯入,组建“我与他”的对立关系。前者是时间性的,后者是空间性的,它们标识出中国现代化道路的曲折性。就在这样一个多维交错的结构中,在权力对位中处于下位的民族——国家总会敏感地退回到“文化本质”的战壕中“负隅抵抗”。但正如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所言,根本没有什么本质身份,它不过是“重新发现”之物,或用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的话说是“发明出来的传统”。因此,与其纠结于“我们是谁”,不如对“我们可能会成为什么、我们一直以来怎样表现以及我们有可能在怎样表现自己上施加了怎样的压力”〔20〕报以关注。事实上,处于权力下位的民族——国家之所以坚守这种“发现”“发明”的“本质身份”,为的是抵制另一种“本质身份”——被文化霸权强行划定的身份。它呈现为符号暴力,如被殖民者划分为低等种族(人种歧视),或由于传播媒介不对等而形成的刻板模型(民族歧视),这无疑是对文化多样性与鲜活性的冲击与破坏。所以某种意义上,“我们”究竟是什么样子(所谓本质)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这个样子不应该由“他”来决定。

但单纯地抵制文化挪用除了会引发焦躁不安外,“这一行为实质上改善不了任何现状。文化挪用的抵制者显然在低估自己文化的主体性与创造力。后殖民主义理论告诉我们,文化上的彻底收编从不存在,相反文化杂交才是文化碰撞的常态。而这个杂交的世界又是以彼此融合却不融化、对立却又对话的姿态存在的”。〔21〕不过,对话的姿态从来要靠自己争取,“我们的样子”也要有强大的经济基础做支撑。自信是一种态度,文化来自底蕴,文化自信属于崛起后的水到渠成。当一个国家随着综合国力的提升得以在民族之林昂然出列时,文化将成为其至关重要的名片。如今中华民族凭借综合国力的提升,必然会在巨轮下海的广阔波澜中,钩沉起传统的醇厚(这些年汉服或中式婚礼的回归至少说明了审美风尚在向传统挖掘)。我们有着太悠久而辉煌的历史与文化,它们组成的民族基因与集体无意识早已形塑出抱持文化特色的坚硬底座。而所谓特色也只有在对外交流的碰撞中才能照出自我。所以我们不仅不能惧怕挪用/被挪用,还要勇敢地走出去、引进来。

因此,扭转对文化挪用的偏见,并在积极打造(而非无视)中国特色的格调/品位的基础上,正确看待因消费能力差异而导致的格调等级秩序并反思其背后的社会机制,才是当下中国社会所应关注的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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