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漆器的生态中和之美

2020-03-15 10:05
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胎体中和漆器

(桂林市群众艺术馆,广西桂林541001)

一、历史溯源

漆器,是指用漆涂在各种器物的表面所制成的日常器具及工艺品、美术品等。在中国,新石器时代的远古先民已在劳动实践过程中逐步认识了漆树产漆的特性,发掘了漆液防腐耐热的性能并用以制器。现今出土的最早的漆器为河姆渡遗址发掘出的一只木质漆碗,距今已有七千多年。《韩非子·十过》篇记载:“尧禅天下,虞舜受之,作为食器,斩山木而财之,削锯修之迹,流漆墨其上,输之于宫以为食器,诸侯以为益侈,国之不服者十三。舜禅天下而传之于禹,禹作为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画其内。”描述了漆器代替陶器成为食器,后转化为祭器的演进过程,体现了漆器工艺之复杂、价值之珍贵,是古人眼中权力与责任的象征。在《尚书·禹贡》中也有“兖州厥贡漆丝”的记载,《山海经·北山经》中记载道:“虢山,其木多漆棕。英靼之山,上多漆木。”说明数千年之前,漆树的经济价值便已被发现,漆器成为了贡品,夏代的漆器除用于祭祀之外也已成为日常生活用具,殷商时代也有“石器雕琢,觞酌刻镂”的漆艺。历经春秋战国直至明清,中国的漆器工艺不断发展,达到了极高的水平,对日本等地都有深远影响。漆器作为中国古代传统手工艺之一是中国人民在化学技艺及工艺美术方面的重要发明,也体现着一代又一代传统手工艺者潜心钻研的匠心积淀。

桂林漆器是广西桂林地区各族人民利用天然动植物材料的外壳加以髤饰制作的传统漆器。其独树一帜的工艺特色、源远流长的传承脉络,是弥足珍贵的民族工艺遗产。早在西汉初年,桂林郡就生产带“布”“布山”“市府草”等款识的漆器,胎体有木胎、竹胎、夹苎胎、皮胎、铜胎等。经过漫长的发展进程,逐渐演化出浓郁的岭南特色。在宋代《岭表录异》《桂海虞衡志》《岭外代答》等文献的记录中,桂林当时已出产盘藤漆器、思劳竹漆错、海螺漆杯、靖江鸟翅漆扇等具有天然胎雏形的漆器及漆制品。清代《广东新语·器语》、雍正年间《广西通志·物产志》、乾隆八年《南宁府志·食货志》以及《粤西从载·卷七》等大量史料的记录中,都有桂林漆器的相关记载,大量的史料详细记录了桂林漆器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随着生产生活方式的变化逐渐在传承中演进,在继承中发展的历史脉络。也体现了桂林人民接受自然的馈赠,逐渐认识制漆、制器的各类原材料,不断摸索、探究并遵循和运用自然规律进行创造。桂林漆器既方便了他们的生产生活,又为他们的精神世界添上了一抹亮色。

二、生态中和的思想渊源

“和谐”作为人类共同的审美理想是古代朴素哲学思辨思维的体现。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提出“美是和谐”之说,同时又强调了和谐不是同一,而是按照一定的数量比例构成的秩序,其中就体现了辩证的生态中和思想。亚里士多德也认为和谐作为美的特性是整体的统一性与完满性,是多样性的统一。在中国,生态中和的思想古已有之,从万物生发的根本规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1],到中国古典艺术的理想境界——“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再到为人处世的君子人格塑造——“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先贤们在对天、地、人的思考中都体现了生态中和的辩证思想。“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礼记·中庸》)。中国古典生态中和思想不仅仅局限于艺术上,更是以生态中和的哲学观作为宇宙世界的运行规律及万物生发的规程,体现了中国古典先贤的生态智慧及审美趣向。在当代,袁鼎生教授的生态美学理论从中国古典哲学中形成已久的中和结构与哲学观中汲取营养,提出生态美学中的各要素以最佳的形态和最优的比例形成的“真善美益宜整生”思想,这是对生态中和思想高度的概括与提升,同时也为生态批评分析生态中和之美指明了具体方向。“生态中和是整生性和谐的最佳结构形态和最佳组织形态,深刻地体现了审美系统整生化的规律和目的,集中地体现了生态艺术的审美精神”[2]。桂林漆器取材天然,技法独特,造型别致,风格鲜明,在取材、造型、技法、工具、审美及应用等多个维度上均体现了生态中和的审美趣向,蕴含着独特的中和之韵、整生之美。

三、桂林漆器生态中和美之表现

桂林漆器作为中国漆器中独树一帜的岭南之花,除一般漆器所具有的轻便、经久耐牢、不褪色、不怕潮湿、鲜亮美观、高贵典雅等特色之外,还因其取材自然,造型古拙,取法精妙而具有独特的生态之美。桂林漆器均取材天然,融自然与人力于一体,虽经手工髹漆打磨,成品却仍保留胎体材料原有外貌造型特征,通过图层色彩之变化衬托并凸显出天然材料自身的纹理与图案之美,“虽由人作,宛自天开”[3]。

(一)桂林漆器取材之真

桂林漆器之真,真于其取材造化,美生自然。桂林漆器又称天然胎漆器,主要采取天然动植物的枝干根茎或动物骨角、贝类外壳涂漆,打磨后外形保留天然物的特征,并使用天然漆材料进行加工。传承人王伯杨在论文《广西天然胎漆器传承与发展》中对天然胎漆器定义为:“直接以天然动植物根茎、枝干、果实种皮及外壳,硬叶以及真菌等自然材料构建的、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天然造型的胎体作为施漆主体的漆器。”[4]

桂林漆器取材天然,需要手工采集并精选青柚、葫芦、竹根、灵芝、贝壳等作为胎体材料。在胎体材料的选择上,桂林漆器并没有选择传统漆器常用的木材加以雕刻成型,而是将要制作的杯子、笔洗、茶罐、砚台等物品的特点加以归纳,又带着这些特点去自然界中寻找,对比出契合度较高的材料作为漆器的胎体。同时,为了追求桂林漆器独特的自然化审美趣向,这些胎体材料在打磨制作中尽量保持了它们自然天成的独特造型,不规则的部分予以保留,竹根上的树瘤也没有打磨,并没有为了追求外观的统一而使它们丧失了各自的独特性,既兼顾了实用性又没有损害其天然性。未经过多人工干预的胎体材料因此保留了其各自的特点,也因此而形成了桂林漆器千器不同面,每只造型均独一无二的个性化特征,契合了创造者尊重自然、遵循自然规律的创作导向。胎体材料的选择过程正是人与自然沟通交流的过程,每只漆器的胎体材料都要经由制作者仔细甄选,经由多道工序悉心打磨成型。在胎体材料的选取过程中,艺术家的审美理想、审美趣味与自然天成的各类材料和合交融,达成多方的有机统一,体现出桂林漆器选材的生态中和之美。

(二)桂林漆器制器之善

桂林漆器之善,善于其顺应天时,巧用规律。桂林漆器的制作是对自然规律的认识、顺应与巧妙运用。精选的胎体材料本是自然之物,要成为漆器首先要通过艺术家将自身的审美理想、审美设计与胎体材料自然天成的特色相结合,形成独特的审美意象,再通过多项制作工序将艺术家心中的审美蓝图变为实体,形成饱含生态审美意趣和天生自然灵气的桂林漆器。以天然柚皮胎漆器为例,首先需要根据柚子的生长期来选择合适的时间。果农为保证柚子的甜度和成熟度会根据自然规律在每年的六月左右进行疏果,这些提前摘下来的柚子并不会被浪费,而是被用于制作桂林漆器。待到柚子成长到成人手掌大小而柚皮尚青,仍然细嫩有弹性时采集青柚作为胎体材料,然后通过反复的揉搓使仍然青硬的柚果软化,艺术家的手与青柚的不断磨合仿佛是人的心灵之意对自然之力的唤醒与沟通,正是在人与物双方不断的创化熔融中,青柚产生了奇妙的变化,由原本的青涩刚硬转化成了柔软细腻,由原本天生自然之果变成了亟待雕琢的玉胚,带着自然精粹之灵气成为了制作漆器的胎体材料。柚果软化后,需要小心地在柚果的上部开一小口,将果肉整体取出并填充锯末,捆扎数天并自然晾干。通过对自然天时的把握、对自然规律的巧妙运用,胎体材料带着与生俱来的自然野性,在人力的巧妙作用之下既保留了天然的造型、独特的气味、原初的色彩,又随着工序的推进在恰当的时间形成了恰如其分的胎体材料,承载并包容了创作者的审美理想。根据自然规律顺应天时,将无法继续生长的青柚变废为宝,以生态智慧和审美意趣为依托,将人与自然的耦合融绘在桂林漆器上,让观赏者在欣赏其艺术造型的同时也能体会到其中所蕴含的生态哲思。人与自然的和合融通而选制出的胎体材料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是人心之力与天地万物的欣合和畅、一气流通,带有天人合一的生态中和之美。

(三)桂林漆器技艺之美

桂林漆器之美,美于其自然天成,古雅独特。桂林漆器配色绚丽、纹理斑斓,有着独特的审美观感。这样奇妙的审美观感来自于独特的髹漆工序。桂林漆器在胎体打磨成型后,首先在最接近胎体的一层涂上生漆,随后便以古法精制的五彩斑斓的大漆进行层层叠加,内外图层可达数十层,然而经过制作人的巧手与细致,数十层大漆再加上器壁的厚度也只有两到三毫米,成品精巧轻薄,光滑莹润,充分体现了桂林漆器制作的技艺之美。髹漆后的漆器层层叠叠的大漆图层将观赏者与漆器胎体分隔开,让胎体材料中蕴含的自然之气无法被观赏者感受到,为了改变这种情况,同时也更加凸显胎体材料经自然造化所形成的天成之美,便需要通过艺术家巧妙的打磨来形成最终的成品。通过手工打磨,不同颜色的髹漆图层渐渐显露出来,包裹着胎体材料上自然的纹理流变形成了灿若星辰的艳丽花纹。正如唐代思想家柳宗元所说的“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自然的胎体材料本身所蕴含的美隐藏在它朴素无华的外表之下,而桂林漆器的制作过程便是人与自然的沟通,通过同样来源于自然的大漆来凸显出自然本身的创造。手工制作的整个过程便如一盏明灯,来“发现”、来“唤醒”、来“照亮”原本便存在于胎体材料中的自然天成之至美,挑开欣赏者与自然之间最后一层迷障,欣赏者所欣赏的不只是漆器,更重要的是在欣赏漆器时所感受到的宇宙一气运化的自然元气与生命活力。如此的审美体验才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交融,正是在这样的审美观照中,欣赏者才能深切地感受到按照自然的规律、按照“美的规律”来进行创造的美妙。在桂林漆器中既体现了自然精粹的原生古拙之美,又体现了艺术家神工意匠的智慧之美,二者的相辅相成、和谐共生融合成了桂林漆器技艺上物与气谐,思与境谐的生态中和之美。

(四)桂林漆器制漆之宜

桂林漆器之宜,宜于其取材制漆,善用自然。生漆,俗称“土漆”,是从漆树上采割的一种乳白色纯天然液体涂料,具有耐腐、耐磨、耐酸、耐溶剂、耐热、隔水和绝缘性好、富有光泽等特性,被广泛运用于农业机械、手工艺品和高端家具等方面,也是中国传统出口的重要物资之一。中国曾有一句古语:“滴漆入土,千年不坏。”充分体现出生漆防腐抗变的特性。桂林地处山区地带,年平均气温在19℃左右,无霜期长达300天以上,年平均降雨约1500毫米。昼夜温差明显,降雨量大的特点让桂北山区盛产竹木以及制作漆器所使用的天然树漆,至今龙胜县、资源县、永福县、临桂区山区尚有野生漆树资源,农村集市也偶见农户割漆售卖,为桂林漆器制漆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原材料供应。桂林漆器的制作离不开这一方悠悠的水土,漆器阴干对环境的要求极为严格,必须是在温度适宜的水边才能利于保证温度与湿度的恒定。漓江作为桂林的母亲河,为桂林漆器的制作提供了有利条件,氤氲的水汽使漆器在阴干时外层和内侧速率一致,也确保了外层不会因空气干燥而产生裂纹破坏图案的完整性,还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大漆温润的光泽感,使桂林漆器不因色彩斑斓而过于炫目进而失去了审美的平衡感。“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国风·秦风·小戎》)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所追求的便是和合圆融的自然审美趣向,桂林漆器运用自然及地理条件,既保留了天然漆的审美特性又与东方传统美学意象相应和,正是在天时地利与人和的生态交融之下,桂林人民才得以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摸索与探究,逐步提升制漆水平,进而与自然化工之美共同造就这充满东方神韵的艺术创作。桂林漆器正是从古至今的桂林人民善于倾听自然的声音,巧于运用自然的馈赠,长于发挥自己的智慧,在不断摸索与探究中实践出的人力与自然巧妙的结合,体现了因地制宜的生态智慧。

(五)桂林漆器应用之益

桂林漆器之益,益于其生态天成,福泽万家。桂林漆器作为地方传统技艺之代表,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产业化发展上大有可为。目前,桂林漆器已建成主要生产、展示基地三个,其中净瓶山桥渡头村王氏兄弟漆器作坊约600平米,现有漆工20余人。大学科技园内漆器作坊约有1900平米,现有漆工160余人。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基地桂林园博园湿地馆,漆器作坊及漆器展示区约有5600平米,现有漆工180余人。因桂林漆器成品优雅、精巧绝伦、一器一格、天趣自然而深受消费者及收藏家的喜爱。精湛的技艺,独特的艺术效果使成品除中国外还远销日本、阿联酋迪拜等地,具备产业、学术、研究、经济等多域及社会功能价值,是当代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和文旅融合背景下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旅游结合发展的成功案例。在我国即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决胜阶段,发展传统技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提升非遗产业化水平,不仅可以带动相关产业就业,创造经济效益,同时还能传播非遗文化,提升文化自信。充满仪式感的胎体材料采集、古典优雅的造型设计、饱含信念感的制器创作、传统制漆技艺文化、东方古典漆器生活美学、生态中和的审美意趣和天人合一的哲思理念……内涵丰厚、充满民族及文化特色的桂林漆器应乘着新时代发展的东风向世界展示中国传统文化之美。

四、结 语

桂林漆器作为中华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家庭中极具特色的一员,充分体现了中国人民尊重自然规律,发扬创造精神,发挥聪明才智,坚持不懈地钻研、探究与实践,并甘于寂寞,坚守传承的工匠精神。它在取材、造型、技法、工具、审美及应用等多个维度上均体现出真善美益宜的生态中和之美,也体现了中华民族崇尚自然,文质彬彬的审美意趣。在生态文明建设快速推进的今天,我们应更加重视挖掘桂林漆器的当代价值与社会意义,坚持保护、传承与生产发展,进一步挖掘并提升它的生态中和层次,使其在生态设计上达到更高程度的整生,让这项古老的民间技艺在新时代的曙光下闪耀灿烂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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