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的教育功用

2020-03-15 10:05韵,袁
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织锦族群技艺

梁 韵,袁 兴

(1.广西师范大学设计学院,广西桂林541006;2.贺州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广西贺州542899)

壮、侗民族同源异流,历史悠久,有着灿烂辉煌的织锦文化,其织锦技艺可追溯至汉代以前,其中,壮族织锦到明清时期已名扬天下,以其精湛的纺织技术、鲜明的民族特色,跃居我国名锦之列。当前学界研究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从多学科、多视角对其材料、设备、工艺开展了大量的学术探讨,其目的是为了从非物质文化遗产发生本质即生产中去探索保护方法[1]。目前,由于现代化建设的需要,政府成立一些壮、侗民族织锦厂发展了织锦生产,但同质、冷漠的工业化生产也从某种意义上导致了壮、侗民族传统民风习俗的淡化。换言之,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蕴含着壮、侗民族的人文素养和个体意识,具有工业化生产不可替代的原生态特性。

本文从教育功用的角度来分析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中所蕴含的历史传说、图腾崇拜、生活经验、风俗习惯、民族审美等方面的显、隐性知识及其背后的教育价值和功用。结合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美学以及其他相关学科的理论视野,研究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在传递民族伦理观念、激发民族艺术想象、彰显民族审美情趣等方面的教育功用。因此,在当代研究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的教育功用,对指导培养民族特需人才、传承振兴民族传统文化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的基本特性

覃德清认为:“西瓯、骆越族群是先秦时期珠江流域的主体民族,他们开创了珠江流域文化的最为辉煌的岁月,至今作为壮族文化象征的花山崖壁画、壮族铜鼓等,都肇始于瓯骆文明时期,瓯骆族群是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杰出代表。”[2]学界公认瓯骆族群就是壮、侗民族的远祖。《史记·南越列传》载:“南方卑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千人众号称王,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3]6795《桂海虞衡志·志蛮》:“宜州有西南蕃、大小张、大小王、龙石、滕谢诸蕃,地与牂牁接,人椎髻跣足,或著木履,衣青花斑布。”[4]1171976年广西贵县发现罗泊湾一号汉墓(M1),其中七号殉葬坑清理出黑地桔红回纹锦残片数块[5]18,都证实了先秦时期西瓯骆越族群就已在南方劳作生活,也掌握了早期的织锦技艺。而后西瓯、骆越族群在民族的不断交流融合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壮、侗民族织锦技艺,其中就包含着图腾崇拜、风俗习惯、民族性格、生活经验,等等。这些内涵都在传统壮、侗民族的织锦图案、口头传说中得以互相保存。

就织锦的形式语言而言,诸多史料研究表明了传统壮、侗民族社会在祭祀、占卜、重大记事时会使用一些类似文字的符号以外,并没有一种族群内部广泛使用的文字,因而只能依靠口口相传、织锦刺绣等形式传递、传播着民族的文化记忆。这也就意味着,织锦作为一种独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同样能够承担文字形式所承载的民族文化内容。早期西瓯、骆越族群是临水而居的民族,水中生物繁衍生息,滋养着原始的族群,也造就了传统壮、侗民族的传统纹样多以表现水生动、植物为主。如鱼纹、蛙纹、鹭鸟纹、蜘蛛纹、卷草纹、八角花纹,等等。由于纺织具有横纬竖经的物理特性,使得这些纹样都有几何化的特点。这是传统壮、侗民族织锦的一个普遍的特征。也正因如此,传统壮、侗民族织锦具有鲜明的原生态特性。

就织锦的内容创作而言,其内容创作决定着它的使用场合和基本风貌。先秦时期的西瓯、骆越族群存在“断发文身”习俗,这在史籍中都有明确记载。《战国策·赵策》:“祝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6]549《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於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7]3225。对此,学界认为“文身”的功用经历了“断发文身式成人礼—部落标志或图腾标志—巫术或求荣—装饰”[8]这几种演变途径。随着西瓯、骆越族群对纺织技术的掌握,作为族群表征的“文身”必然会转移到纺织物品上,这也是早期壮、侗织锦纹样的来源。由此可知,传统壮、侗民族织锦内容创作从早期图腾、避害、防护等目的,逐渐演变为寄托祝福、表达美好的主要特色,可适应壮、侗民族生活的各种实际场合。

总的来说,传统壮、侗民族织锦具有鲜明的南方民族特色,其包容自然、心理、社会、历史等要素,是人的思维力量的具象展现。山河大地、宇宙星辰、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皆是壮、侗先民在认知世界过程中的具体对象。其理解的深浅和早期壮、侗民族的认知、智力、心理能力相适应,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相一致。由此可知,传统织锦纹样的诞生是壮、侗先祖崇尚大自然力量的行为结果,也是其族群初期依赖自然的表达方式。可以说,壮、侗民族织锦的风格特色正是依赖这样的环境诞生和发展的,形成了这一时期具有原生态特点、朴素质感的文化形态。

二、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的德育维度

在传统壮、侗民族的社会生产与生活中,凡婚丧嫁娶、节庆穿搭使用织锦的场合众多,织锦技艺的传承多以家族为单位,织锦技艺成为了特定历史发展时期不可或缺的教育资源与普适性的教化方式。可以说,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作为一种具有悠久历史的教育载体,一直担当着德性化育的重任。露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在《文化模式》中对传统社群所具备的德育功能有一个定位:“个体生活历史中,首要的就是对他所属的那个社群传统上手把手传下来的那个模式和准则的适应。落地伊始,社群便开始塑造他的经验和行为。到咿呀学语时,他已是所属社群文化的造物,而到他成人并参与该社群文化活动时,社群的习惯便是他的习惯、社群的信仰便是他的信仰,社群的戒律已是他的戒律[9]5。”尽管当代壮、侗民族不再以掌握织锦技艺作为评价女子德性的基本准则,但它仍是不少家庭传递伦理观念、进行德性化育的一种较为普遍的方式。

壮、侗民族团结家庭、尊长爱幼的伦理观念蕴含在传统织锦技艺传承中。这种观念影响着壮、侗民族内在品德习性的成型和成长,壮、侗民族家庭成员一般包括两代或三代人,甚至整个家族聚居生活,掌握织锦技艺的族群长辈们会定期组织家庭成员一起交流织锦技巧,传授后辈织锦技艺。其交流的过程细微具体、长幼有序、层次分明,习得的织锦技艺准则和要求也是指导家庭成员的日常行为习惯的重要准则。借助于这种家庭内部代代传承的织锦技艺,使得原本严肃而抽象的伦理观念寓于生动形象的织锦活动之中,也成为壮、侗民族从小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道德教化方式。

壮、侗民族和睦友邻、热情礼貌的美德也以织锦作为表现载体。他们至今保留着宾朋亲友节庆往来互赠以织布、织锦的风俗习惯。尤其是每逢家族子女迎亲出嫁、增祺添丁、探亲访祖的时候,族群长辈、左右睦邻都会置办织锦被面、锦带、锦囊、绣球、手帕、头巾等礼物馈赠,以示祝福,而受赠对象也会准备织锦礼物用以回赠[10];每逢“三月三”“四月八”,未婚男女会举行对歌活动,若互相中意对方,也会礼貌地互赠精致织锦礼物,以示心意。正是依靠这样的文化活动,壮、侗民族所具备的美德才能通过这种言传身教的形式代代传递。所以,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既承载着民族文化的精髓,孕育着民族性格,并始终担负着本民族道德性化育的重要作用。

壮、侗民族敬畏自然、热爱生活的朴素情感也借织锦得以传递。早期壮、侗民族多生活在偏远地区,动、植物资源丰富,他们只有顺应天时,依靠自然才能得以生存,囿于科学认知水平有限,造就了对自然与生俱来的敬畏之心。壮族人民始终相信“人是花,花是人”,对花有着极其特殊的喜爱,有着以花卉作为图腾的民族神话:“古代茫茫大地,什么生物也没有。后来大地长出一片草,草里长出一朵花,花里生出一个女人,她就是米洛甲,米洛甲撒尿淋湿了土地,捏湿泥造人。”[11]此外,“牡丹、石榴、菊花、梅花、莲花、桂花、茶花图案在壮锦中比比皆是”[12],蝴蝶、锦鸡、蟒蛇、凤凰、狮子都是传统壮、侗民族织锦中常见的主题,大多寓意吉祥,或是象征美好期许。可见,壮、侗民族织锦以其生活化、直观化的存在形式,是教化人们敬畏自然、热爱生活的重要载体。

三、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的智育维度

“个人要适应社会的需要,必须有丰富的陈述性知识,在专门领域的熟练的技能以及一般的策略性知识。这三者就构成人们所说的习得的智力”[13]。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的传承就是一个传播知识、教授技能、激发想象艺术的习智过程。根据皮亚杰认知发展理论,个体适应环境的初级阶段(即儿童时期)是其智力形成和发展的最佳时期。在传统壮、侗民族社会,0-3岁时婴童会被长辈背着织锦纺纱,等到了7-10岁女童就会正式学习织锦技艺。可以说,壮、侗民族对织锦材料、工艺、创作的深刻认识,对织锦主题的夸张想象,得益于这种从小具备的织锦技艺训练,因而,织锦也成为壮、侗民族智慧的族群表征和智育手段。

首先,壮、侗民族织锦技艺是集合了材料、工艺、色彩、造型等显、隐性知识的综合载体。其先民深谙棉、麻、丝、竹、葛、靛等材料物性和功用,掌握了优良的种植、加工、染色技术,在历代传承的过程中又有大量的、反复的实践检验。乾隆《柳州府志》卷十二载:“棉花每岁三月种,七月收,至九月止”“獞锦各州县出,獞人爱彩,凡衣裙巾被之属,莫不取五色绒杂以织布为花鸟状,远观颇工巧炫丽。”[14]106-107嘉庆年间李宗昉《黔记》载:“洞人皆在下游,……冬采芦花御寒。”“洞苗,……择平坦近水地居之,种棉花为业……女人带蓝布角巾,穿花边衣裙,所织洞帕颇精。”[15]23-24棉丝混织,是传统壮、侗民族织锦的一大特色,可见,他们对不同的织锦材料、使用怎样的织造工艺,有着深刻、准确的认识,也沉淀形成了特色鲜明和历史悠久的织锦知识,也使传统壮、侗民族织锦能在中国纺织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其次,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本质上也是一套学习、记忆、技能的操作准则。这种准则清晰地表现在完整的织锦的流程之中:其一,织锦要经历选棉、轧棉、卷棉、纺纱、盘纱、浆纱、络纱、排纱、穿筘、梳纱、装机、穿综、织锦等十几道工序,每道工序中又有若干规范准则;其二,传统的壮锦,主要采用“三梭法”织造,即第一梭为起花纬,第二梭为地纹纬,第三梭为平布纹,这样不断循环而成[16];其三,壮、侗民族使用竹笼织机运作,这种织机依靠竹条编制的“花笼”控制提花,编花竹排列在“花笼”周围,整个“花笼”就是底本。织锦时,要预先根据图案纹样的复杂程度,增添编花竹的数量,少则三十几根,多则上百根。然后再编排操作顺序取下编花竹,方能织就美丽的图案纹样。当个体严格依据这种程序化的操作方式,成体系地开展织锦实践,改善生活质量时,可以认为,该个体已经习得了一种生活技能和解决问题的途径。

再次,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蕴含着丰富的民族想象元素。其织锦表现是一个充满想象艺术的世界,无疑也是培育人想象力的园地。壮族妇女通过对自然细致观察,加以丰富的想象和巧妙的构思,在写实的基础上,通过简化、夸张、变形、转化将想象寓意于形、借物抒情,有选择地将现实物象按照自己的思想情感与需要,创作出具有民族风格的图案纹样,从而使其更美、更典型、更理想[17]。比较常见的如凤穿牡丹、蝶恋花、双鱼戏莲、双龙戏珠、龙凤呈祥、双狮滚绣球、年年有余,等等。这些都是寓意吉祥、极富浪漫色彩的想象元素。这些元素由于织锦经纬交织的工艺特点所限,都产生了强烈的几何变化,直中有曲,拙中见巧,显得十分活泼可爱。因而,民族想象力在塑造人性情感、引导价值判断、培育民族创造力方面具有特殊的作用,能够促使人们打破思维定势,提高人的抽象演绎的智能。

四、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的美育维度

“民间艺术美是属于人民群众的。它由人民群众集体创造,集体欣赏,集体保存。人民群众之所以需要它,是因为它自有其独特的审美教育价值”[18]30。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具有化育民族集体心性,培育民族集体美感,展现民族社会的诗性情怀的重要作用,这也正是美育所特别关注与欣赏的存在。虽然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缺少类似现代工业生产的质感,也没有汉族织锦那样的华丽,却在朴素的手工创造中饱含个体情感,体现个性化制作,具有工业化生产不能替代的特性。

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塑造了民族审美态度,孕育了壮、侗民族对织锦的态度,表现在他们无论男女老幼都以锦为用,热爱织锦,并以锦为美的追求上。明代莫震《忻城竹枝词》诗云:“七月山城灯火明,家家织锦到三更,临鸡乍唱停梭后,又听砧声杂臼声。”[19]477生动地描述了传统壮、侗民族社会流行织锦的盛况。清代傅恒《皇清职贡图》载:“贺县獞人,男花巾缠头,项饰银圏,青衣绣沿,女环髻遍插银簪,衣锦边,短衫系纯锦裙,华饰自喜,能织獞锦及巾帕,其男子所携必家自织者。”由此可知,织锦技艺已经融入壮、侗民族的日常生产生活和风俗习惯之中,并服务于他们的日常行为。

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创造了美的表现形式,造就了民族审美认知。其一,在织锦的色彩选择上,多采用红、黄、蓝、绿为基本纯色,搭配补色使用,使得整体色彩表现明快而温馨,使人感知着色彩美。其颜色都有特定的象征寓意,如红色象征着生命的积极、热情、喜庆;黄色象征着自然的力量、光明、权力;蓝色象征着天空;绿色象征着生命;其二,在织锦的构图造型上,主要大致有三类:第一类以平纹为底,织出二方连续或四方连续的几何纹样;第二类是以几何纹为底,织出涵盖各种动、植物层次的复合纹样;第三类是以不同种类、不同大小的几何纹,互相方圆穿插,织出富有韵律的复杂几何纹样。其几何底纹多以万字纹、回纹、水波纹为主。正是通过这种不同的色彩表现、不同的构图造型,使得原本方寸之间的织锦空间中富有深厚的美育内涵,使壮、侗民族能够认知到美的形式和规律。

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培育了民族审美认同,衍生了民族诗性情怀。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是朴素的自然观念与原始想象力在一定时空下结合,丰富的自然物象以另一种方式生机勃发存续下来。饱含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诸多人性之美的伦理情感、审美理念在壮锦语言中得以凝聚和传递。这从有关的壮、侗民族民间传说中便可洞悉一二。如民间传说《一幅壮锦》的故事讲到:一位带着三个儿子生活的农家妇女妲布,呕心沥血织就了一幅展现心中理想家园的美丽壮锦,美到仙女喜欢便将它夺取去。农妇的大儿子、二儿子先后出门寻找,遇到困难半途而废,只有小儿子历尽艰辛找到仙女夺回了壮锦。当妲布看到壮锦时,壮锦图案化成了现实[20]408-411。可以说,创作者将自己的生活体验通过织锦语言得以升华。尤其是那些饱含真、善、美的主题内容更易引发人们的强烈认同和共鸣,形成集体审美意识和审美认同,衍生成为诗性情怀。诚然,壮锦的浪漫元素与想象空间富有感染力和美育功能,但也不能将其无限夸大。

五、结 语

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的教育功用,它本质上就是壮、侗民族通过织锦技艺传递、传播民族社会文化和知识的重要途径和手段。因此,它对个体、对社会所具有的有用属性不在于教育本身,而是来源于它所承载的化育德性、培育智力、培养审美等维度方面的文化和知识。诚然,在学校教育不发达的传统壮、侗民族社会,织锦技艺对提高个体素质、培育社会技术人才具有重要价值和作用,但也不能将其无限夸大。随着振兴传统工艺被纳入到国家文化建设的战略高度,学界更应当加强对传统壮、侗民族织锦技艺教育功用的研究,因其在以弘扬民族工匠精神,促进文化知识传播、普及和技艺交流,塑造民族性格,展示民族自信等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教育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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