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数学与计算机技术系,广西桂林541199)
有学者说,人是一种生物性、社会性和精神性存在的统一体,人的精神与其所处的自然、社会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其实人就是精神,而人之为人的处境,就是一种精神的处境[1]。东西是广西著名作家,他喜欢用“魔力”的叙事来敲击人的内心,他的创作不仅有对人“秘密地带”敏锐的发现,也有直刺人心的深邃思考,还有对人精神处境的救赎。《耳光响亮》是他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他用黑色幽默的叙述方式展示了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人作为社会存在物的精神困境。本文拟从精神生态的角度来解析他的这部小说,并藉此来感受人际迷失后的困境与无奈。
文革时代的人们长在红旗下,他们没有丝毫的危机感,如“神仙”般地逍遥自在,然而好景不长,1976年的到来打破了虚幻的狂欢,所有的灾难有预谋似的从天而降。正如小说中的母亲何碧霞悲伤地感叹到:“好人都在这一年死了,一月八日周总理逝世了,七月六日朱德逝世,现在毛泽东也逝世了。他们都逝世了,那我们可怎么办?”[2]东西把国家苦难写到了极致,伟人们逝世的噩耗传遍了大街小巷,他们失去了他们的伟大精神领袖,全国陷入了深深的哀痛之中。
不巧的是,父亲牛正国也正好在这一天消失了。牛正国好像神算子一般,事先知道了毛主席逝世,也跟着销声匿迹了。他毫不留情地抛下自己的家人,踏上了一个人的征途。父亲的神秘消失打破了家庭的平静,使一个原本和谐稳定的小家庭变得秩序混乱。刚开始,家人并没有把牛正国的失踪当一回事,牛家三姐弟认为胆小如鼠的牛正国绝对不会逃跑,家人只是认为他像平常一样出去上班了。他们甚至荒唐到用举手表决的方法来决定父亲的生死与找不找他。牛家三姐弟在东西的笔下显得这样无情、冷淡,父亲这个角色在东西的世界观里是这样的苍白无力。
起初,牛正国失踪后,牛家三姐弟还是像平常一样,牛青松、牛松柏两兄弟准备下棋,但没有公证人,想着让牛红梅做公证人,然而牛红梅正对镜贴花黄,准备出去与自己的男朋友约会,没空理会兄弟俩。母亲反倒像个受骗的人突然醒悟过来,紧张地正视牛正国失踪的事情,因为她知道,父亲对于一个家的意义。三姐弟却还是漠不关心,直到母亲生气,说出牛正国失踪的事情,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全家人出动共同寻找他们的顶梁柱——牛正国。然而寻父也并非出于他们自愿,像是为了完成任务一般,在母亲的逼迫下勉勉强强地行动起来。
父亲是一家之主,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更是家庭成员的精神寄托,正是他的失踪,导致了整个家庭馅入了精神的危机。那是一个没有父亲的时代,精神之父的消失已经俨然证明父权在家中的地位也同时消失了。在东西的笔下,失父是一种严重的时代病症。牛正国在毛主席逝世后也随之神秘地失踪了,代表权利的父亲的消失,代表着一个没有父亲的时代开始了,国父与家父双重失去所带来的坍塌,给他们的心灵及内心深深地击了一拳,那一拳响彻天空。少不更事的三姐弟以为可以缺少父亲,但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能干,“双失”的家庭在牛红梅的管理之下陷入了失序、混乱的状态。这也是为后来三姐弟走向自我毁灭所埋下的伏笔。父亲的消失,使得小小年纪的牛红梅就承担起这个年龄不该承担的责任,她自小就把照顾两个幼小的弟弟的责任揽在身上。在乱世中,父亲出走,母亲改嫁,姐姐牛红梅带领俩弟弟犹如三棵烂泥滩上的青苗在扭曲中成长。
父亲是一种象征,他是“一种秩序、风纪和现实世界中生存规则的代表,而父之死亡、缺位则意味着这种秩序的解体、失范和人的内外生活的混乱和无序”[3]。既然如此,他们就得踏上寻觅之路,继父金大印作为补缺就必然登场,然而金大印刚开始并不入三姐弟的法眼,因为他粗俗、猥亵。他设计种种方法也未成功,但横财却使他轻松得以遂愿。金钱的光晕让他名正言顺地成了“合法”的父亲。而真正的父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出走之后偷越国境,走私毒品,由失踪而堕落、失忆。小说中对他父亲自行车的寓言式描写——出走后一夜之间就变成锈迹斑斑的废铁,注定了他们的寻觅是无果而又痛苦的。
《耳光响亮》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牛红梅,牛红梅是那个时代的烙印,她的遭遇是悲惨的,苦难对于牛红梅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牛红梅是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女,有着少女所有的懵懂和冲动。失父导致她在生活上表现出空虚、无序、混乱,事事无法适从,于是她就把希望转移到爱情上,把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到恋爱中,但是没有父亲和母亲的正确引导,她就很容易过度释放自己,不懂得如何保护好自己。她试图用青春去寻找感情的归宿,然而在多重灾难面前,她的恋爱是曲折的、失序的。
“失父”初期,她追求的爱情是精神崇拜,找男朋友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长得要与毛主席相似。她喜欢冯奇才是因为冯奇才的下巴有一颗痣,他那颗痣和毛主席下巴上的那一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她把毛主席当成神一样尊崇着,把爱情当做精神产品用来充实自己,对于初恋她是憧憬的,她盲目大胆地追求初恋,与冯奇才相识、相知、相恋。经过盲目的相遇,牛红梅和冯奇才进入了热恋,热恋中的牛红梅是大胆的。他们爱得死去活来,盲目而大胆。小孩嘲讽她,同学捉弄她,妈妈和姑姑辱骂她,但是她义无反顾,依旧大胆地恋爱着。为了捍卫爱情的地位,她无视旁人的眼光,即使得不到家人的支持,也要在初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为了爱情不顾一切,为了精神崇拜义无反顾,但结局是悲剧,牛红梅被宁门牙强行占有,不幸怀孕,初恋梦碎了一地。
被伤过的心就像玻璃一样易碎,但是对于牛红梅来讲,她依然相信爱情,依然渴望爱情,于是她的第三个男人就这样走进了她的生活。如果说前两个都不是因为爱情而相爱,那么杨春光肯定是牛红梅理想中爱情的样子。“失父”中期,牛红梅谈了第二次恋爱,也和杨春光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这是她恋爱的高潮,也是经历坎坷最多的一次。在这段苦涩婚姻里,牛红梅是执著的。刚开始牛红梅和杨春光甜蜜结婚,幸福生活,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爱给了杨春光,鼓励和帮助他考上大学。然而这个男人却在上大学之后背叛了牛红梅,甚至诬陷她不忠以逼迫她离婚,但牛红梅执著守住他们的婚姻,坚决不离婚,最后,受重重失望打击后的牛红梅感情受伤,婚姻失败。
“失父”后期,牛红梅谈了第三次恋爱,这也是她的最后一次恋爱,在这次恋爱中,牛红梅是麻木的。因为父亲的缺失,导致她在精神上的迷失,她完全听从母亲和弟弟的摆布,被弟弟和母亲当做利益的筹码,嫁给了所谓的“继父”金大印,成了“乱伦”关系,沦为了生产工具,成为了爱情的傀儡,替继父金大印生孩子。最终,她以一个精神救赎者的姿态,将自己钉在了乱伦的“十字架”上。她的爱情既是那个时代的悲哀,也是人性的悲哀,从憧憬爱情到艰难挣扎再到无奈沉沦就是她的宿命。正如东西本人所说的:“牛红梅就像我们惨遭破坏的地球,资源被一点一点地掏空,被开采一光,剩下的只是一张躯壳,她的肉体被掏空的同时,她的情感也被洗劫一空。”[4]
“文学是人学”,东西很注重叙述遮蔽外部环境对人“秘密地带”的冲击,他擅长揭示与表达因个体人内心失衡的精神之旅。《耳光响亮》表面叙述的是物质匮乏年代的人们对物质的追求大于精神的追求,首先想到的是生存与温饱问题,而六七十年代又正好撞上了“文革”这个枪口,整个中国都处于极度的精神紧张状态,在十年的时间里人们的精神得不到松绑,就像一根紧绷的弦,只要稍微一碰就会断掉。那个年代的人文化上得不到熏陶,精神和肉体上还要受到折磨。他们的精神家园被摧毁,精神极度贫瘠。国家进入现代化的发展阶段,但是精神的失衡却跟不上经济的发展。《耳光响亮》就是以失衡的精神和无奈的救赎来贯穿全文,再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这十多年里中国普通家庭在巨变的历史时代中的情感变迁,以及牛家人的物质与精神生存困境,展现了中国流传千年家庭伦理与家庭纽带因文革所带来的家庭破裂和精神危机。
一个人可以缺少衣食住行,可以缺少朋友,但是绝对不能没有精神的供养,精神的缺失会导致这个人生活没有秩序,没有支柱,精神一旦迷失就要走上寻找的路程。一代伟人的去世,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这个时代成为过去式的同时也迎来了新时代。因为象征着权威和力量的父亲的消失,他们也就失去了管制和约束,致使这个家庭走向分崩离析,他们也因此失去了庇护的港湾。过渡的时代是失序的,也是充满挑战的,既然生存的现实环境发生了改变,那么生存于其中的人的精神生态也必然会随之而变。
在东西的小说里,对于精神的坚守是小说的核心,单独的精神救赎和现实的精神救赎都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进行的。《耳光响亮》中牛正国的离家出走,是这个家庭悲剧的萌芽,为了拯救这种悲剧,更为了让孩子们时刻记住他们的父亲,何碧霞就把牛正国留下的警语复制到其他的纸上,贴在家里的客厅、卧室门等处,而她自己却是在利用这种方式来寻求心灵和精神上的安慰。“父亲”这个角色的突然离席,对儿女进行教育,从某种方面来说是一种弊端,母亲的身份能给孩子的仅仅是母爱,世间皆赞美母爱的伟大,但母爱终究只是母爱,替代不了父亲,更无法取代父爱。父爱如山,它之所以难以言表是因为它是如此的沉重,母爱的存在使我们选择性地忽略了父爱的存在和意义。生活中的父亲,从来都不善于把自己的爱表达出来,行动大于语言,所谓父爱如山便是如此。父亲的爱之所以那么雄伟,在于他给孩子树立了一个英雄一样的榜样。从孩子得到的爱方面来讲,原本是可以得到两份爱的,但因为父亲无缘由失踪,让孩子失去了一份爱。母亲改嫁金大印,更是给这个原本就困难的家庭火上浇油,也是这个悲剧的延续。
环境的恶劣并不是精神缺失的理由,人生的意义在于不断地寻找与坚守原有的东西,生命如果能够持之以恒地坚守某种东西是一种很大的勇气。作家东西在他的作品中始终保持着对于精神的坚守,只有拥有精神,这样的灵魂才是有趣的灵魂,如果没有精神的支撑,那么,就只能像阿Q一样靠一种自我想象的精神来安慰自己,虽然他一度从他的精神胜利法中获得快乐,但他终究是掩耳盗铃。没有精神这一味良药的滋润,他们的人生是迷惘而苦涩的。所以在东西笔下的人物都是有着精神方面的追求。《耳光响亮》中他们互相伤害,互相折磨,追求名利,丧失了尊严,忘记了责任,最后一步步蜕变成了肉体和精神上的无能者。
一个人生活的意义在于拥有精神的支撑。缺乏精神的灵魂是一个不完美的灵魂,没有精神的支撑如同酒囊饭袋一般,没有丝毫的情感可言,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东西直逼普通个体人生的困境和伤痛,通过小说《耳光响亮》冷峻叙述真实地再现了那一代人的“精神的真空”——迷失和“行为的无能”——无助,从生活的点滴中展现失去自我后一步步走向扭曲,无奈救赎之后绝望的精神病态的烛照,读者可以透过牛家故事感受作家深切的人文关怀。历史如同巴掌一样,给我们甩了一记耳光,它告诫我们历史可以轻易地成为历史,但是记忆却难以磨灭。
有学者很有见地地指出,东西“不以塑造人物形象为目的,也无意于对生活的原生态还原,而是从一种时代精神的普遍性出发去寻找特殊个体,从特殊个体的极致化形态来凸显某种具有普遍性的精神处境”[5]。他所关注的方面都是社会的尖锐问题,有着敏锐的嗅觉。他总能嗅到人精神失衡之后不可调和的矛盾,用笔头向人们揭示了社会的残酷,使人们深刻而清醒地认识到精神的失衡会出现怎样的后果。他的那种迷失与寻找的模式是独有的模式,之所以说他是一位尖锐而富有同情心的作家,是因为他善于洞察世事和具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耳光响亮》这一题目就给人以强烈的痛感,使人感同身受。小说表现了人们在特殊的时代中的精神困顿,在这特殊的历史阶段里,人性备受煎熬与折磨。东西是借牛红梅们的种种无所归依的生存境遇,来揭示在时代剧变下人们精神失衡之后痛苦、挣扎和无望的无奈。他们的茫然与焦虑既是社会剧变后的必然反映,也是人精神生态失衡后的真实写照。要不断地进行精神救赎?东西认为救赎是徒劳的,耳光不仅打给了作品中的主人公,也打给了我们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