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之下(评论)

2020-03-20 14:38刘广远
鸭绿江 2020年2期
关键词:莎菲桑干河丁玲

刘广远

1895年,弗洛伊德与布罗伊尔共同合作完成了《歇斯底里研究》,提出了著名的“冰山”理论。在日常生活中,弗洛伊德把人格分为三部分,即自我、超我与本我,把心理分为意识和潜意识两个部分。他认为意识的起源、基础和动力都存在于潜意识之中。他认为,“潜意识是真正的精神现实。其内在本质正像外部世界的现实一样对我们是未知的,并且正像我们通过感觉器官而报告了外部世界一样,它通过意识的资料而与我们进行着不完善的交流。”①意识驻扎在自我的领地,因为人类活在现实之中,也就是“冰山”之上,而潜意识深藏在人的“本我”驻地,也就是人的本能和欲望,控制着人类的行为,位于“冰山”之下。当人类行为到达道德临近线的时候,前意识的超我启动,制止可能发生的一切。换一句话讲,也就是人类表现的行为是可以给你看的行为,也就是“冰山”之上,而更多的潜意识的欲求却深深地隐藏在“冰山”之下。1932年,海明威完成了《午后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又译《死在午后》),谈到文学创作时,他说:“冰山运动之所以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也就是说,隐藏在水下部分占据“八分之七”。上个世纪,从上海亭子间走出并进入到解放区延安文学语境中具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作家们,在人性、革命、政治、阶级的矛盾冲突下,又有怎样的“冰山”之现?在这方面,表现最为突出的作家尤以丁玲为著。1948年,丁玲发表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我看来,其描述解放区的土地革命、农村的阶级斗争等皆为“冰山”之上的叙述与表达,众人皆懂;而其内在的“性”的隐喻、人性的叙述则是“冰山”之下,讳莫如深。

丁玲很沉重、很用力地写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她带着责任与任务去了温泉屯,去感受土改革命,去观察民俗民情。1979年,丁玲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重印前言》中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不过是我在毛主席的教导、在党和人民的指引下,在革命根据地生活的熏陶下,个人努力追求实践的一小点成果。”①革命话语的空间里,作家的想象力并不丰富,但创作主体的“斡旋能力”依然“辗转腾挪”,在狭仄的叙述空间里,隐约表达了其若有若无的话语意识。

“冰山”之下的叙述隐约而朦胧,大胆而冒险。我们观察一下小说对女性的描写,作者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然而,我们还是能够感受到暗含的“话语”。

暗含了什么呢?女性之“性”。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女性”的出场略显尴尬。钱义的媳妇“顾二姑娘”长得“茁壮有力”,“手腕上套了一副银镯子,粗糙的手”,显得“很拘束”。妇联会主任董桂花“在铅丝上拉下了一条破毛巾,揩了揩脸上的汗”,这感觉,是不是有些太不讲究?她“不算苍老,不算憔悴,却很粗糙枯干”。下乡的干部杨亮去村访,遇到一个赤着上身的女人,这个“半裸的女人,她头发蓬乱,膀子上有一条一条的黑泥”(赵得禄的媳妇)。一个女人光着上身,如果不是色情淫荡,也似乎不合乎道德规范,然而,在这里,让读者感到的是悲凉、穷苦、卑微。寡妇白银是能勾人的“主”,然而除了穿着洋气,却“瘦骨伶仃的,像个吊死鬼死的叉开两只腿站在那里”……这些女性多以一种肮脏、丑陋、贫穷、可怜的面貌呈现,毫无审美的愉悦和女性的柔美。如果一层意思是展示贫寒、质朴的穷苦,预示着风雨欲来的革命斗志,激发破釜沉舟的革命勇气,那么另一层意思,应该是赞扬高调大嗓、粗壮坚强、黝黑有力的女性的乡土美和劳动美,美在心灵,美在内涵。可是,无论是否是“史实”还是“虚构”,如果从女性之“性”的角度去考量,显然无法吸引男性的注意,甚至产生唏嘘与“厌恶”。

然而,贫苦或革命女性的“粗鄙”对比着的却是地主家女人的“柔美”。

地主李子俊的女人“肤白细嫩”:

“她穿一身浅蓝色洋布衣裤,头也没梳,鬓边蓬松着两堆黑发。在那丰腴的白嫩脸庞上,特别刺目的是眼圈周围,因哭泣而起的红晕,像涂了过多的胭脂一样。”

另一个场景是,男人看到了晾晒的“大红绸子的妇女的围胸”,让男人“飞过一个分不清是什么意思的眼色”;女人看到三个高大汉子回来,点着了灯,“红黄色的灯光便在那丰满的脸上跳跃着,眼睛便更灵活清澈得像一汪水”。若隐若无的诱惑,有意无意的“颂扬”,地主的“女人”令人神往,潜在的“性”的特征与“性”的意味暗含其中。政治正确就是征服并改造地主,那么,地主的女人当然也在改造之列。然而,革命女性或者雇农女性“粗鄙”得令人汗颜,不是枯干,就是茁壮;不是头发蓬乱,就是赤裸上身,生活的粗糙化和艺术的简单化让人无语。而作者却“绘声绘色”地描绘一个引发无数想象的“地主婆”,虽然并没有下文,却暗示出地主的一切都是“革命者”的,都可以改造或分配,包括地主的老婆。辛亥时期,鲁迅笔下的阿Q(《阿Q正传》)的“革命主张”也是占有“被革命者”的女人,而且是挑三拣四,“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秀才的老婆的眼胞上是有疤的”,阿Q的审美也是从性的需求出发,所以,他的最大一个欲求是“和吴妈困觉”。郁达夫的石破天惊的《沉沦》,描写偷窥女性洗澡与女性的裸体,显然是性的突破,因为其性的欲求与为国图强纠缠在一起,则显得光明正大,主题宏大、彰显气节。莫言在叙述阅读《林海雪原》(第二三回“少剑波雪乡抒怀”)的时候,记住的是这样的细节,沉睡的白茹“两只凈白如棉的细嫩的小脚伸在炕沿上”,于是,“少剑波的心忽地一热”,莫言说难以忘怀,好像犯了错误。不言而喻,女人的脚是性的隐喻。莫言的《红高粱》中也有这样的描述,当轿夫看到美丽的年轻的“我奶奶”的小脚,神魂荡漾:

轿夫们看着这玲珑的、美丽无比的小脚,一时都忘魂落魄。余占鳌走过来,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奶奶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未丰的鸟雏,轻轻地送回轿内。

这样的描写令读者身临其境,男性的荷尔蒙与欲望的压抑的冲撞不可抑制。

“冰山”之下,启蒙意识与个体意识显然影响着丁玲,而性的启蒙显然令她欲言又止、游移不定。无论是现代还是当代,性作为探索的禁区,创作主体的尝试都会显得危险重重和小心翼翼。我们知道,丁玲创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目的显然不是颂扬甚至讨论人的力比多(libido)效应,而是张扬土地革命的政治话语,但是,主体潜意识的默许和认同,激进的思想和探索的勇气,促使作者宕开一笔,其中潜意识的诉求和表达令人侧目。

“冰山”之下,女性的描写显然更具光辉,更具魅力。丁玲不会描写女性的美吗?显然不是。《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里的女性透着时代的衣饰风尚与女性的天然性趣。《梦珂》里写表哥看梦珂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描写,“表哥坐在一个矮凳上看梦坷穿衣。在短短的黑绸衬裙下露出一双圆圆的小腿,从薄丝袜里透出那细白的肉,眼光于是便深深地落在这腿上,好象还另外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莎菲女士的日记》大段地描写莎菲心理,她不爱苇弟又把苇弟当作寂寞的安慰,爱着翩翩风度的凌吉士却厌恶其灵魂的卑劣,莎菲矛盾的性爱被摹写得深刻而又真实。同样,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里,地主老婆的美浮出地表,恰是作者不可多得的潜意识的真实流露,也恰恰成为丰满人物形象的底色, 女性的美与性遮蔽了阶级属性、社会属性。如果我们重新回味丁玲在1942年3月9日的延安《解放日报》上发表的《三八节有感》 ,我们就会找到作者精神一以贯之的隐蔽通道。很多女性没有在生育、婚嫁、性欲方面发表意见的权利,她们是“大一统”意识形态话语下的齿轮和铆钉。面对女性的艰难处境,丁玲沉重地感叹:“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但我却更懂得女人的痛苦。”然而,经过改造,作家已经彻底推翻了原来的“自我”——“我”在“冰山”之下。

“冰山”之下的潜意识中的“自我”在哪里呢?

“自我”同“镜像自我”的对抗与认同。有学者说,作家的作品中都有一个我,那么,丁玲笔下的“我”就幻化成好多个“我”。梦珂、莎菲、李子俊老婆等都是丁玲的另一面,对抗又认同、冲突又和解,丁玲是喜欢美的,穿短裙、薄丝袜,春光之中,漫步花丛,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梦珂不喜欢这样吗?莎菲不是这样吗?莎菲爱着一个男人,又藏着另外一个男人,这简直“大逆不道”,这对丁玲来说,几乎是现实的翻版,爱着胡也频,又喜欢冯雪峰,这种折磨和伤害在作家心中深深地埋下了种子,却只是在想象的文本中质问苍穹,为什么不能?对抗是艰难的,认同是不能的,世俗蜚语岂能容你。“自我”同“镜像自我”的对抗和认同,挣扎了一生,反抗了一生,一如瞿秋白给丁玲八个字的评语:“飞蛾扑火、至死方休。”

对于国家意志、政治话语的认同于丁玲而言是心悦诚服的。她穿军装、扎腰带的革命战士形象熠熠生辉,威武而俊秀,正如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评价:“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显然,丁玲对于政治话语、土地革命都高度认同,然而,潜伏的潜意识却无法默许这种态度。我们可以观察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隐含的不足,主题先行禁锢了想象的翅膀;史料实证限制了可能的叙事;“使命意识”堆砌了宏大概念……我们不去详细地讨论,只是感觉到改造“自我”的同时也迷失了“自我”,而这种“失去”让作者彷徨而犹豫,所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写得小心翼翼而又“竭尽全力”。

“自我”与人性中性的认同。人性的张扬与“自我”的解放是丁玲创作的底色与根柢。丁玲对于性的描摹和节制是同一方向的,作者并不想去张扬地主老婆的美和性,可是却不知不觉地妙笔生花了。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说“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人性不能压制,性也不能扼杀。即使在夹缝、罅隙中生存的女性描写的片段,也能彰显创作主体的无意识的审美意识与内心情感,如同万物萧瑟的寒冬,一抹雪中梅花的绽放是那么鲜艳耀眼、卓尔不群。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劉广远,文学博士,渤海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辽宁师范大学海华学院客座教授,潍坊学院“风筝学者”,辽宁省高校“杰出青年支持计划” 入选者。兼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辽宁省鲁迅研究会常务理事、辽宁省美学学会理事,锦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教育部师范专业认证专家、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委等。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子课题、辽宁省社科基金项目等多项,出版专著、教材多部。在《文艺争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学习与探索》《当代作家评论》等核心期刊、报纸发表论文六十余篇,并多次被《新华文摘》《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转载。发表散文、诗歌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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