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与求诚

2020-03-23 07:11彭欢
文教资料 2020年2期
关键词:洛奇戴维钱钟书

彭欢

摘    要: 戴维·洛奇和钱钟书的小说,都探究了性恶的书写和现代文明中人性的拷问,探究了文化的悖论、媚俗与抗俗、自欺与欺人的世态人情。但由于文化的异质性,钱钟书的人性拷问是求诚的,戴维·洛奇的人性剖视是求真的。这是中西不同时代精神和民族特性存在差异的结果,也是天人合一和天人二分文化惯性形成的思考结果。

关键词: 戴维·洛奇    钱钟书    异质    人格失衡

学术界普遍认为戴维·洛奇与钱钟书的小说创作都以学界为描写对象,都刻画了典型的“知识人”群像。两位作家都受英国经验主义和写实主义影响,自身经验是创作来源,因此,笔者试图从人格结构理论探讨戴维·洛奇和钱钟书小说中的相通和异质,以便加深对人的存在于喧嚣世界的理解。同时,是对哲学大家邓晓芒的中西人格结构分析的致敬。

戴维·洛奇是英国二十世纪新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人物。集作家、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多种身份于一身,他的创作生涯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跨越到二十一世纪。在长达半个世纪里,戴维·洛奇笔耕不辍,在作品中对现代西方社会文化进行持续思考和探索,并且这种思考有特殊价值,这是我对这些作品保持兴趣的一个原因。由于个人经历的影响,戴维·洛奇作品关注的是“知识人”这一群像,从《大英博物馆在倒塌》中的年轻博士到《小世界》中在迷茫中成长的铂斯,从《美好的工作》中“堂吉诃德式”学者罗斯到《天堂消息》中缺乏安全感的伯纳德,从《想》中怀旧的人文学者海伦到《失聪宣判》中的渐入老境的贝茨教授,每一部作品都有新意,体现了人生不同阶段对人的存在的思考。戴维·洛奇描绘群像,经常把人物置于西方二元论文化的框架下考察,在宗教与文学、人文主义与消费主义、工业文化与校园文化、孤岛文化与大陆文化、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象牙塔顶与庸常现实中追寻存在的意义,解读人性在灵与肉中的挣扎和迷茫,又在危机中始终坚持良知和道德的底线,是对现实生活的有意义回答。

毋庸置疑,钱钟书观察和表现世界的视角与戴维·洛奇是重合的,都从“知识人”群像着手,对矛盾与喧嚣的社会进行思考,对人性进行解读,只不过在人性解读深度上,洛奇略有不足,但瑕不掩瑜。本文的主旨是选择两位作家笔下最有代表性的人物类型放在中英异质文化中对比考查,从而反思自身文化传统中的人格结构。

一、相通

“中国传统的‘自我意识,就是意识到自己是非人,非意识;……中国传统的‘独立人格就是自觉地扼杀自己的个性、使之抹平在‘自然(泛)‘道德‘天理的平静水面之下,就是坚持自己的无人格”[1](82)。这一论断暗示了中国传统人格的特性,那么,如何认识“自我”,如何看待中国人格的真实内涵,可以通过异质文化对比,在“他者”中凸显“自我”形象。因此,我们从英国作家戴维·洛奇和钱钟书笔下的“知识人”谈起。

戴维·洛奇和钱钟书作品中都有对人格失衡的书写。如果说英国“十九世纪的社会性格本质上是竞争、囤积、剥削、权威、侵略和自私”[2](97)。那么,英国二十世纪的社会性格本质上是竞争、权威、利己、保守和享乐。英国文化经历了十九世纪工业社会的野蛮增长后,由凸显狂放不羁和狂飙突进转入追求怀旧安逸和稳定安宁中,激进的英国人变得更文明、理性,同时无比怀念帝国的荣光,在帝国花园梦中流连忘返。英国文化中,机器与花园的对立与冲突在十九世纪末就已经扎根在中上阶层文化中并表现出一种紧张状态,并通过政治家、文官、教士、政论家和传统精英教育倡导的生活范式普及整个英国社会。因此,英国社会文化呈现出两面性,戴维·洛奇不止一次在作品中流露出对英国社会二元结构的观察和探索。从《小世界》中的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矛盾到《美好的工作》中工业文化和校园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从《天堂消息》中孤岛夏威夷的固守到大陆世界多变的差异,从《想》中科学主义的理性与人文主义的人性从对立走向融合,从《失聪宣判》中睿智学者走下神坛,历经生与死的追问,在庸常中获得智略的升华。在这种充满张力的文化碰撞中,洛奇把自己对世界的思考聚焦于人的存在,通过塑造人格失衡的人物形象表达对现代社会文化必然阶段的观察与思考。

戴维·洛奇前期作品中的人格失衡通过对性恶、道德失范的书写表现出来,这种人性的恶并不是罄竹难书的罪恶,而是对庸俗的习以为常,对麻木的放任自流,对崇高的消解虚化,对虚荣的自喜夸耀。因此,我们在洛奇的世界中看到了现代社会的反崇高人性。朗加纳斯认为崇高的缺席一方面有外在的社会根源,另一方面有内在的思想根源。现代社会标榜物质力量的崇高,忘却精神力量的崇高,对金钱的探求和享乐更使人思想被物控制。洛奇的代表作《小世界》中人格失衡的现象不胜枚举,作家吝啬于塑造崇高的人格,反而擅长描写成功者的龌龊人生。文中洛奇着墨较多的形象有玩弄学术、游戏人生的扎普,陷于情欲却道貌岸然的斯沃洛,盲目追逐的珀斯,研讨会迷安吉莉卡、弃婴的女学者梅西小姐等。扎普公然宣称学术讨论没有意义,仅仅是为了维护文学学术研究制度的存在;声称阅读伟大作品可以提高道德的斯沃洛公然践踏婚姻盟誓;珀斯在追逐安吉莉卡的徒劳茫然无措。当读者震惊于小世界丑恶的乱象,想要声嘶力竭地批判和征讨这个消解崇高的世界时,更令人震惊的是世界中的人的存在,是所有人的人格失衡这一现象。洛奇对世界的认识是悲观的,人格失衡成为世界的常态。小世界的虚构叙事是对现实的讽刺,更是现实真实的写照。

《围城》中的人格失衡在方鸿渐们的虚荣、懦弱中体现。中国文化对人格修养的重视是根深蒂固的。人的成长要面临的第一个关卡就是修身。古代先贤们无不重视道德品质的修养。孔子言之“克己”“修己”“内省”,孟子言之“修身”。荀子言之“君子博学而日三省乎己”(《荀子·劝学》),《中庸》提倡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但是在西方文化全面冲击的前提下,这种源自儒道的崇高价值范畴面临消解和扭曲,人格失衡成为必然。践行仁义以守道还是偷生欺世而失道,拷问着每一个生命个体的道德境界。如果说我们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形容君子人格的话,那么方鴻渐恰恰用这句话说明了自己是小人。他乍一出场就买了一张假文凭,自封为博士。回国的船上,在露水情缘后鲍小姐冷淡了他,极有挫败感的方鸿渐更是善于用精神胜利法自我欺骗。在与苏文纨、唐晓芙、孙柔嘉的交往中,对苏文纨智慧背后的控制欲、唐晓芙纯洁背后的狡黠、孙柔嘉柔顺背后的尖利从来没有丝毫察觉,一个懦弱、虚荣、浅薄无知、体现了生命之轻的方鸿渐形象被塑造了出来。中国传统文化重于修心,显然钱钟书认为,方鸿渐们的修心之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中国文化中的君子之心和博雅之士绝不是对虚荣和懦弱的践行,方鸿渐人性的虚荣、自欺正在于不能接受自我的浅薄和有限。钱钟书笔下的知识人形象类型正是对二十世纪中西文化冲突中的社会现实的刻画。

洛奇和钱钟书不约而同地塑造了学界中人性的恶、媚俗、自欺与欺人,是对现代文化中人性的拷问,是对一种人生境界的质疑,是对现代人精神力量的反思和超越。同时,由于中西文化与审美观念的差异,二人对人性的思辨有不同的特点。

二、異质

戴维·洛奇和钱钟书作品在人格结构和思想文化上表现出异质的特点。从人格结构方面来看,戴维·洛奇笔下的人性是求真的,中国文化认为诚为天性,钱钟书对人性的思考是求诚的。完全有理由认为,二者的创作代表着中西文化中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态度。他们都从小说的意义上抵达了对现代性的探索,探讨了人存在的重要维度。在思想文化方面,二者小说的异质也是天人合一和天人二分的文化惯性下的思考结果。

首先,“诚”与“真”可以看作中西方文化的表征。西方文化的求真性格是科学思维的产物,中国文化的求诚品格是至善思维的产物。西方文化是在用逻辑的方法寻求真,从“逻各斯中心主义”到科学主义、实证主义,西方文化形成求真的文化传统。但这种文化传统并不能解决人性中的问题。在《小世界》中,洛奇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个体对本能生命的放纵,仿佛这是维持生命力的唯一存在方式。同时又塑造了一个追求者的形象——珀斯,但是在追寻中的每一次奋力抗争,在某种程度上又都是对自己追求的否定和嘲弄。他永不安息的行动意志却自然将他导向善和真的方向。即使他最终的理想只是一个盲目的幻觉,即使对真实的追寻仍在价值和意义中突围,但显示了人的自由意志自发趋向于光明的前景。

中国传统文化极为看重品性中的诚,《礼记·大学》中这样写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由此可见,求诚思维贯穿中国儒家文化。其实,《小世界》中的珀斯极力探求真相正是方鸿渐们逃不出的“围城”。两位作家创作中对人生困境的思考是共同的,只不过由于中西文化差异导致表达方式不同。钱钟书描写社会庸常现实,更多的是在做哲理思辨,无论是刻画方鸿渐们人生价值构成中的返诚与荒诞,聚焦裂变时期的孱弱文明,目的都是思辨当时社会的存在方式和人的生存原则。因此,无论是对人性求真的追寻还是对品性求诚的思考都代表了富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们对人的存在的思索和探求。

其次,从思想文化方面来说,天人二分和天人合一的文化异质对两位作家的创作影响深远。人类在客观世界生存,对自然及其不可抗的支配力量感到迷茫和畏惧,只不过在对待这种力量的主观态度上,中西差异明显。西方文化往往通过命运揭示自己隐蔽的罪过,中国文化则善于为自己开脱,以掩藏缺点和逃避自责。西方文化自二十世纪以来,以基督教为传统的价值体系遭到践踏,从自然界到人类社会陷入混乱无序。当人类告别蛮荒,当人类宣称走向文明,按照常理人性应随之进步,变得淳厚善良。然而,事实是人性迷失于物质的繁荣,戴维·洛奇关注的焦点在于物质层面掩盖的人性。返璞归真是对人性人心的呼唤,而对现实的批判,不过是在警醒人们走出物质和体制的奴役,找到迷失的人性和人心。中国传统文化体现出天人合一的文化特点。孟子:“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孟子·离娄上》)诚,真实无妄的意思。中国传统文化认为人道与天道一致,人道本于天道。这就是说诚发自天性,言语发自内心,言行一致,这就是社会与人存在的持久精神动力。这种诚是以德行和自律为特征的内在之诚。中国人的个体存在要获得生存的安全感,获得存在的意义必须做到诚,这是中国人的一种伦理智慧。只有天人合一才能其乐无穷,一但天人二分那么人生就会陷入困顿中。正如方鸿渐面对人生困顿时,只能发出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感叹。他的结局也只能像小说结尾预示的那样:“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综上所述,两位作家在中西方文化传统中关注“知识人”这一群像,对人的存在进行深入思考。都探讨了性恶的书写,探讨了文化的悖论。作家们在作品中进行人性改良,宣传人道主义思想,提倡博爱、民主、自由和道德的自我完善。基督教文化对人性的逻辑预设是性恶,倡导的人生观是悲观主义,由于上帝的存在,人类的发展方向是趋善的,通过权力制衡和社会制度实现这一预想。特别是戴维·洛奇在后期作品中对人在社会的存在有了更成熟的思考。这一点在《天堂消息》中有明确的描述。笔者并不认同戴维·洛奇晚年作品批判力度减弱这一说法,而是更成熟的理性的灵魂对理想社会的更成熟的设想,通过对真善美的追求与高扬实现对割裂的悖论的文明的超越。戴维·洛奇通过描绘来自天堂的消息完成救赎。戴维·洛奇创作上的持续性,使每一个时期的思想都体现了人类不同阶段的思考特点,晚年的戴维·洛奇更具善意和亲和力,更愿意表现对世界的朦胧体验和真善美体会。

参考文献:

[1]邓晓芒,著.人之镜[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

[2][美]罗洛·梅.人寻找自己[M].冯川,陈刚,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

基金:湘南学院2018年科研项目(项目编号:2018XJ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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