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只能待在水里

2020-03-31 09:26左马右各
当代人 2020年2期

这个世界一直在一条弯道内滑行,但表面看上去却是直的。

我在怀庆手中的照片上看到了我。照片上有四个人,我在右数第二的位置。四个人都很年轻,面带拘谨的微笑,目光是那种没怎么经受尘世熏染的单纯样子。

你们那时真年轻啊。怀英仔细端详过一阵照片后,又把照片还给怀庆。她说话时,目光漆在我的脸上,像核对证据。某个瞬间我在怀疑,时间经过她了吗?有点中年速衰的我,在怀英面前常常感到自惭形秽。岁月像是在偏袒或不公正地经过我们,我在被风蚀和侵消,而她却仍人如璞玉。我慨叹这种反差是造物主的惩戒与奖赏。怀英说她因爱得简单,才饱满而自足。

这是一张黑白版的旅游纪念照,拍照时间是1985年5月3日,照片背景是泰山拱北石。这张照片由老式海鸥相机拍出,胶片尺幅120。那时相机还不普及,在风景区拍照,一般都是先登记,留下姓名、地址,然后交钱、拍照,就可走人。

那时,我们四个就站在拱北石下,等着摄影师拍照。

拍照的两年前,我们一同从家乡出来,来到位于山地边缘的西大峪煤矿,干上煤矿工人的行当。在家乡时,我们四个谁也不认识谁。等到矿上报到,集中培训,一张嘴说话,就从乡音中认出乡土乡情,心里也像拆掉篱笆,近得没了距离。那一年,我们都十八岁。论过生日,李怀庆最大,高宪民次之,其后是周树,我最小。

从日观峰下来,按规定时间到南天门集合乘坐索道下山。这是一次有点奖赏意味的集体旅游。那年,在全煤系统组织的劳动竞赛中,我们1204采煤队创下单面单产新纪录,矿上奖励游泰山。路线是从济南、曲阜再到泰安,行程五天。在曲阜奔泰安的路上,带队的郭主席就对爬泰山事宜做出安排,上山一律步行,边行边看,在山上过夜,下山集体在南天门坐索道。在这趟车上,有四位身份特殊的家属,刚退休的老区长金大路的妻子和他的小女儿金洁;还有一对母女,是矿劳资科长的家属。我们一拨人刚出索道吊箱没多远,金洁母亲突然身子僵直,仰身要摔,幸好在她身边的金洁手快,扶住了她。

歪在金洁怀里的她,已人事不省。

金洁虽是护士,但也没经过这场面,况且,这出事的又是自己母亲,一时害怕忙乱,只顾哭喊。金洁母亲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像是已无呼吸。我劝开金洁,喊来周树,将病人缓慢移到路边一块平坦地上,稳稳放平;随即,便按安全培训时学到的急救常识,给她做心肺复苏按压。金洁这时也冷静下来,配合我为她的母亲做人工呼吸。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又按压了一会儿,金洁母亲终于缓了过来。我记得在某个瞬间,金洁一瞥似的眼神,像火焰的舌头卷过了我的内心。

李怀庆把照片收回到一个黑皮笔记本内。这样的照片我们四个每人一张。我的那张早就丢失了。

多快。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宪民和周树做鬼都二十多年了。

我没吱声。

这两个混蛋。他又从喉咙内低声咒骂了一句。

从培训认识的第一天起,我们四个就形影不离,虽没拜关公,也如有了生死朋友的交情。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下课了,趁着天光在西大峪周边的山地和水库边闲荡。周六周日,步行到十几公里外的矿区,忍着口渴和饥饿逛街、逛百货、逛动物园、看电影。离开大平原,生活在记忆之外涌过来的,是那么多的新鲜、陌生、刺激。那是一扇突然就敞开在眼前像豁口似的门。恍惚记得,在某个时刻我们几个也谈过理想和对未来的憧憬。周树说,他的目标就是挣钱了,回老家娶个漂亮媳妇。高宪民说得简单,只要不让他修理地球,干啥都行。他讨厌下地干农活儿。大田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地垄让他感觉绝望。李怀庆务实,他对生活的态度是走一步,说一步。我呢?我一定也说过点什么。但又像忘记了,不再记得。只是隐隐觉得从我踏入西大峪煤矿的那一刻开始,生活就已埋下转机。

一个月的培训生活结束了,下井的日子到了,我们都有点忐忑。第一次入井,是到采煤工作面熟悉作业地区,在安监人员和老工人带领下记认矿井避灾路线。我们对一身工装的自己充满陌生,仿佛命运忽然有了戳记。大家走在黑黢黢、潮乎乎的巷道里,都闷闷地不说话,只听见高筒胶靴库嚓库嚓的杂乱声响,和它带起内心的无着无落的寂寞回声。等待乘坐罐车的空隙,李怀庆和周树闲得无聊,就用矿灯一闪一灭地晃眼玩儿。正闹得起興,被老工人劈头训斥了一顿。安监员借题发挥就给我们讲起现场安全课。他说,在井下,矿灯就是我们的眼睛。受照明限制,干什么都得小心,就拿走路来说,不留神,也会跌跤、摔伤。下井工人最忌讳用矿灯相互晃眼。你们分到班组后,新工人要是用矿灯晃老师傅的眼,轻则挨骂,重了要挨揍。

等下了罐车,他的话果然得到应验。在一个巷道岔口,周树不小心,一脚叉进巷道边的水沟里,弄湿了胶靴和半条裤腿。他惊恐地一声喊叫,在我听来,像整个世界都被吓着了。

我记得那天,上午下井熟悉地区环境,下午分班组、排班次。我和李怀庆分到一个班,周树和高宪民分到一个班。排定班次,也就等于真正的矿工生活就要开始了。刹那间,我恍惚觉得人生蓦然被编进某个序列里。

当晚,在那个由会议室临时改为宿舍的大房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也不是什么怪事,就是住在一屋内的五十多个“生瓜蛋子”集体大哭了一场。“生瓜蛋子”是老区长金大路送给我们的绰号。我们分到单位,领导给大家开会。支书先讲,国际国内、井上井下讲了一通后,说下面欢迎金区长给大家讲话。稀落落的掌声响过,金大路说话了。他先是慢吞吞地说,支书把该讲的都讲了,我就再啰嗦几句。他清一下喉咙,蜷起的右手,指尖快速啄一下桌面,抬起,弹出一根食指指着我们,嗓音突然就提高两个八度,眼光发亮地说,听着,你们这帮生瓜蛋子,都给我记好了,在井下,命比干活儿重要。他娘的,这活儿今天干不完,还有明天;命要是今天没了,明天就统统是别人的了。记住,你完蛋了,被窝里的女人,也是别人的了。他说完,会议室内一阵哄堂大笑。后来他又讲了什么,我们都没记住。

那晚,起初是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像苍蝇一样嘤嘤地哭。等被人发现、劝解,哭的人不但没停,索性撩开被子坐起来,裸着身子号啕大哭起来。谁也没想到这哭声传染,很快这一屋子半大男人(我们这批人都来自农村,年龄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十四岁),就都哭了。那哭声,混合起来跟多声部合唱差不多,但在我的印象中,它更像是一曲对抗青春的无奈悲歌。

这么多年过去,真真假假也听过不少哭声,却再也没听到过像那晚的哭声。那哭声,黏滞,混沌,让人想起就感觉余音绕身,缥缈不散,它更像个难舍的记忆襁褓把人紧紧裹住。我甚至想,那一夜的哭声,对我来说就是成人礼,它还是一个仪式和门,经由它,我才正式获得邀请,踏入社会。那个夜晚,我哭得痛快淋漓,无所顾忌,也恣意汪洋。我想就是一辈子过完,也不会再经历这样一次泪水的纯粹洗礼了。

那晚,引发集体哭声的炸点,是高宪民。事后,我们仨问他为啥突然哭了。他耷拉着眼皮,瓮声瓮气地说,我想俺娘了嘛。

他这话一说,我们就都哑住了。

但没几年,这一场景就发生倒置。高宪民出事了。我见到了他娘,一个圆脸、身板宽阔的女人。她来接他的骨灰回家。在那间光线迷离的屋子里,一张桌上放着两个盒子。盒上贴着字条,字条上写着名字。一个是高宪民的,另一个是周树的。她低着头,默默走到桌前,铺开一块灰色方巾,包起盒子,利索地捆好。我和怀庆搭手撑开一个破旧的黑色提包,她漠然地看了我俩一眼,把盒子放进去,费力地拉上拉链。就在她要转身离开的瞬间,身体忽然摇晃起来,接着一个趔趄,要倒。她俯身趴在了桌上。停过一会儿,她想直起腰,可身体却像被压迫般更深地弯了下去。她趴在那里,头抵住提包,身子剧烈地抽搐起来。她是在哭,但却听不到一丝发自胸腔内的有着哭泣特征的凄厉或嘹亮,像是所有声音都被身体内的秘密管道吸走。她在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地哭泣。我心里恨着。高宪民这个混蛋,死后还剥夺了一个母亲为儿子痛哭一场的权利。他和周树是让人不齿的强奸杀人犯。

事情发生在国庆节前。高宪民和周树去水库游泳,回来路上,遇到一个下地割草的女孩。宪民就起了歹意。他示意周树一块跟上去。周树有点犹豫,被他拉了一把,就去了。他俩在玉米地里把那女孩轮奸了。等他们准备离开时,女孩突然说,我认识你们,你俩是矿上的人,我要告你们。他俩害怕了,就把女孩掐死,抛进了水库。案件很快告破,他们被抓,没多久就被枪毙了。高宪民的爹嫌丢人,不肯来单位认领骨灰。他娘来了。周树家是他姐夫来的。我和李怀庆到车站接来的他们。

之前,李怀庆就找到我,说高宪民和周树这阵子整天泡在闭路电视厅里,像着迷似的,有时还误班,夜不归宿。他和我商量,找个时间坐在一起,劝劝他们。还没等到我们坐在一起谈这事,他俩就出事了。那年代,闭路电视厅还是个新鲜事物。每天放映的港台武打片、言情片、鬼片,剧情花哨,热闹刺激,票价又便宜,很受住宿舍的单身职工喜欢。李怀庆和我去看过几次。他受不了电视厅里混合着口气、烟气、脚臭味和汗腥味的难闻气味,就再也不去了。闭路电视厅在深夜会偷偷播放黄片。高宪民和周树彻夜不归,就是在看黄片。他俩拉我去看过一次。这事我没敢告诉李怀庆。我就去过一次。起初我有点紧张,高宪民指着电视屏幕安慰我说,等会儿,那里面会有好东西出来。我正忐忑,电视屏幕弧光一闪,爆炸似的亮了。淫靡的音乐声中,划出几行字母,一个兽头从屏幕一角游出,它像变形的怪物旋转着翻腾几下停在屏幕中央。片花来了。那是精心剪辑过的画面,几对纠缠在一起的男女肉体、一些纤毫毕露的男女器官、镜头夸张的男女人物表情和他们肆情的呻吟、嚎叫,混合起来,像出膛的枪弹,呼啸着离开屏幕冲我直射而来。我被击中了,感觉呼吸紧促、头昏脑胀、血脉贲张,差点走火,射了。看到一半,我就逃了。他们再想拉着我去看,我坚决地拒绝了。这经历,我向金洁坦白过。金洁听说他俩犯事,就纳闷,问我,原本挺朴实的俩人,咋会这样?我迟疑着说,这可能,可能和他们经常去闭路电视厅看黄片有关。金洁就逼问我,你去没去看过?我坦白了,说看过,就去过一次。金洁不相信。

这时我已经完成中文自考,由于爱好写新闻报道,也写出点成绩,早在一年前离开采区,调入宣传部当上通讯干事。我离开采区,金洁母亲也就不再反对我们交往。老区长金大路喜欢我,他不在乎我的“煤黑子”身份。但在他们家,内政都是金洁母亲说了算。虽然我救过她,但要想和金洁谈恋爱,就必须长出息,换身份。她的女儿不可能嫁给一个“煤黑子”。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我必须离开井下,离开采区,没这个前提,一切免谈。我救她的好,她记得,但这和她女儿谈恋爱,是两码事,也沒一分钱关系。有一阵子,我发奋努力学习,一半是为金洁,一半是为讨好金洁母亲。说得庸俗点,那会儿追求金洁就是我大半截的人生理想。刚来西大峪时,我对未来懵懵懂懂,到这时已目的明确,十分清晰,就是娶个吃商品粮的媳妇,彻底脱离农村。

第二年秋天,矿上组织退休老干部去黄山旅游,行程二十天。金大路带着老伴儿去旅游,我趁机住进金洁家。有一晚,我和金洁一阵忙乱后,喘息着倒在她身边。金洁懒懒地偎着我,手伸进我的头发,轻轻摩挲、揉搓,忽然,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带劲!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我却听得扎耳。那一瞬间,我的呼吸没了,身体也像被冰冻住。金洁敏觉到我的异样,就俯身趴在我胸前,柔声说,我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说完,她欠起身,轻轻吻一下我的下巴,目光像水一样淹着我看。她在安慰我。台灯的光,从小桌漆面反射过来,刷在她脸上,便浮闪一层娇媚的光影。金洁略带铜色的眼仁,被放大了,一束流荡、暧昧又杂糅着期待、欲望和放纵的光从眼仁底部溢出,瞬间,那光就像散开的箭矢,带着脱离弓弦的速度和锐利射中我。我被引燃了,一股邪恶的热情和勇气挟持了我。扳倒金洁,我们又滚在了一块。那是醉和罪掺杂起的迷情时间。

我们终于像梦醒般从昏死的状态中缓过来,彼此目光疲惫,又无限缠绵缱绻地盯着对方看。那是能让世界变得虚无荒凉和抵达永恒的凝睇。忽然,金洁神情一变,欠身,用手拧住我的耳朵说,你这些花招儿从哪里学来的?还让人……这个问题一出,她自己觉出问得尴尬、唐突、没意思,就又跟着问道,是从黄片里学来的吧。没等我回答,她就伏在我的耳边,柔声问,我好不好?

我想说金洁好,特别想说。我还想说,此刻我感到的幸福,像神恩一般宽广。但就在话到嘴边,即将说出的瞬间,我忽然想到了高宪民,想到了周树。这念想起得突兀、诡异,毫无征兆;但这念想一起,我就被抓摄住,人也像灵魂出窍,失去反应。他俩就在屋内灯光照不到的暗处,用从一张照片内出界的目光看着我。

那目光清晰真切地在昏暗的天花板上漂移、浮动、下坠。

金洁没有感觉到我的内心变化。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我的回答,泄气一般说,不想说,算了。她关掉台灯,缩在我身边说,睡吧。

那一刻,我正沉浸在高宪民和周树的目光中,台灯一灭,眼前像被人泼了墨汁,瞬间黑了。我害怕了,一把抱住金洁,身体不停地抖动。

金洁受到了惊吓。她慌忙问我,文彦,你怎么了?

我抖动得无法说话。

金洁探身拧亮台灯,返身抱紧我,急切地问,文彦,你怎么了?

屋子亮了。我不再害怕。等她再追问一句,文彦,告诉我,你怎么了?我竟莫名地哭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说。那一刻,我像个课堂上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孩子,无助地哭着。没人能帮得了我。我需要一个答案。可没有。我无法找到在黑暗中隐匿的光亮缝隙,和在那里敞开的一扇门。

在他俩出事前一年的冬天,怀庆的妹妹怀英接班来到西大峪煤矿。她初中毕业后,一直在老家的村子里做民办教师。父亲退休,经过家里人商量,十九岁的她便来到矿上接班。她被分配在矿灯房上班。怀英一来,李怀庆就撺掇我们。他特别喜欢我,说我爱学习,有上进心,是我们四个中最有前途的人。怀英见到我,有种自来熟,只要张嘴,就先喊文彦哥,也喊得亲甜。我们都喜欢怀英。那时,我一门心思追金洁,对怀英,没啥感觉,只是当妹子看待。

怀英肤色微黑,是个黑美人。按现在的说法,她是个长着天然蜜色肌肤的人。她脸上皮肤紧致,像打过腻子泛着一层细密的油脂光泽,一双丹凤眼,湿润黑亮,笑起来,模样像提纯的糖精,甜人。怀英一上班,消息就在矿上炸开,说灯房来了个黑美人。只要她在岗,年轻矿工在交灯领灯时总有事没事向窗口内多瞅几眼。走在街上,她挺拔婀娜的身姿也招人。怀英可能是受了李怀庆的影响,一门心思喜欢我。其实,怀英一来,周树就喜欢上她了。

平时没有急事大事,李怀庆很少到机关办公楼来找我。那天,他来了,还有点生气地告诉我,周树这小子不地道,对他妹妹怀英动手动脚。我一听,肺就炸了,这个王八蛋,怎能这样。我直接找到周树宿舍,质问他怎么回事。周树说他喜欢怀英。我说你喜欢怀英,也不能对她动手动脚,她可是怀庆的妹妹。高宪民和他一个宿舍,他也指责周树说,人家怀英不喜欢你,你就胡来,咱四个可是最近的老乡,人不亲,土还近呢。再说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周树和高宪民出事后,怀英问我,文彦哥,当初,我要是答应和周树好,他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没等我回答,怀英又说,我不讨厌周树。刚到矿上,他和宪民常来宿舍看我。后来他就一个人来,还给我买好吃的。怀英说,这让她有种受宠似的喜欢,只是后来怀庆提醒她,说周树这人油滑,不可靠,怀英就开始有意疏远他。被怀英疏远,周树一下子就蔫儿了许多。

怀英讲述了一件事。一天晚上,周树喝过酒后来宿舍找她,说想约她到水库边去闲转着玩会儿。怀英没答应。他们就在宿舍里坐着说话,没说上几句,周树突然起身来到怀英身边,一把抱住她。怀英又羞又急,慌乱躲着周树的抚摸和亲吻。她想喊,又怕。这时,同宿舍的人回来了,周树才罢手。那之后,周树再也没来找过她。

怀英告诉我,即便是周树这样,她也没在心里真恨过他。

说完这些,怀英长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随即也轻松起来,那样子像是内心卸掉点什么。然后,她就盯着我看。怀英的眼仁漆黑锐亮,内里闪着一种空茫但又无比坚韧的期待。

这目光中还含有让我接不住的纯粹。

怀英说,文彦哥,你说,这人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是不是一样,都挺难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怀英的话,就岔开话题讲了一件事。那天,我和她哥去接人,在回矿路上,宪民母亲说,当年招工,原本是叫他哥宪军来的,但宪民闹死闹活地抢着要来,他哥就让给了他。为这,他哥的婚事还差点黄了。可结果呢……停过一会儿,她又说,这孩子,就是一辈子待在农村的命,真该当时硬下心,不让他来。唉!她叹息一声,接着说,这人啊,是鱼命,就该待在水里;是草命,就得长在土里。

说完这话,怀英和我都陷入沉默中。

矿上小学扩建,缺教师,听说怀英来矿上上班前,一直在村里做民办教师,经过简单测试,寒假过后,怀英就被调到矿子弟小学当老师去了。

怀英刚到学校报到没几天,有天晚上,李怀庆喝了酒,找到机关楼宿舍,把我叫出来,说想和我聊聊。我们沿着厂区公路,慢慢走。不久,又走下大路,沿着一条沙石小路来到两公里之外的水库大坝上。那晚,天虽寒冷,却空气清透,库面水色如洗,月影婆娑。来到水坝中间,李怀庆忽然站住,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徐文彦,我妹妹现在该配上你了吧!

怀庆这样说,让我顿时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李怀庆要结婚了。婚期定在腊月二十六。媳妇是邻村的一个姑娘,叫于秀敏。他让我看过照片,我怎么看都觉得她长得有点像电影《人生》中的女主角刘巧珍。在矿上,只要提起秀敏,他就有股中邪般的亢奋。看他那样,我就想,爱情的魔力多么不可思议。临走前,他对我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去参加婚礼。他说,在矿上,我就你这一个老鄉了。他还给我安排了接亲的任务。

年前,我休探亲假回了老家。金洁原本说好和我一块回去,但临行前,她妈突然犯病,我就只好自己回了。那时,我和金洁已登记领证,准备来年“五一”结婚。矿上分配给我一间临时婚房,我和金洁已商量好,过完春节就收拾房子。

别看我和李怀庆是一个县的老乡,却隔着四十多里路。他的村子在县城的西南,我家在县城东边。因为第二天有接亲任务,我头天下午就得过去。吃过午饭,我骑上自行车就出门了。临近他的村子,车子刚下渠桥,大老远,我就看到村口站着一个人。等稍近点,我认出来了,是怀英。她脸冻得绯红,不停地在那里跺脚哈手。见到我,她高兴地跑了过来。

我给李怀庆送去一条紫红色的毛毯,两条绸被面,还随了二十元的份子钱。毛毯和被面是金洁在矿区百货大楼亲自挑选的。这在那年头,是一份很有面子的大礼。婚礼很热闹,办得也很顺利,吃罢酒席,我走时,还是怀英把我送到村口。

头天晚上,我和怀英在村边的渠堤上谈了很久。之前,金洁就和我说,找个机会和怀英好好谈谈,让她放下。我对金洁说,或许我们结婚后,她就好了。金洁却不这么认为。她说女子痴情起来,可不是男人能想象的。这是心结,打拧了,一辈子也解不开。我有点困惑。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说,你是不懂,还是装傻?然后,又把身子贴紧我说,别说,你这花痴样儿,还真招女孩子喜欢。

我记不得那晚我和怀英都说了些什么,我们在村外渠堤上走了很久。在回家前,怀英鼓足勇气,像是要还原某个电影场景似的对我说,文彦哥,你抱抱我,好吗?

怀英的话,一下就砸疼了我。

如果一个拥抱能够给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安慰,我会毫不犹豫地给她。但我知道,这是虚妄,它什么也给不了。她想要的,恰恰是我给不出的。黑暗中,怀英一动不动,她在等。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的脸。怀英的脸,很凉。她抓住我的手,按在了脸上。怀英的手,也很凉。我忽然感觉到一种人生的冷意,彻骨而来。我莫名地像被电击般战栗了一下,随即抽出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转身想走。这时,怀英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我。她的双臂,僵硬有力,像箍紧一个无望的希望。我抠开她的手,转过身来。怀英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怀英,便用力地抱紧了她。

冬夜的寒冷像我们一样,僵在寂静与黑暗中。

从老家回来,我就开始收拾房子。有时晚了,我和金洁就住在那里。那些日子,我们在一起特别畅快。有一晚,金洁事后问我,有没有不一样的感觉。我被问得一头雾水。金洁手指戳着我的额头说,你真傻啊。这是在咱们自己的家,感觉……当然不一样了。

经她这样一点拨,再做,我还真感觉出一点不同的气象来。

我们收拾房子时,怀庆和怀英没事了,就过来帮忙。不止一次,我看见怀英眼里那空茫期待的眼神,像水一样在屋内游荡。

三月底,我要到省城去参加一个全煤系统的通讯报道写作培训班,班期十五天。临行前,金洁说把怀庆怀英叫来,在一起吃顿饭。正好房子也收拾好了,庆祝一下。那晚,我们吃的饺子,还喝了酒。喝过酒的金洁,有点兴奋,她搂着怀英,对我和怀庆说,咱怀英妹子这么漂亮,在矿上,有多少双眼睛天天像贼一样盯着她。你俩放心,怀英的事,包在我身上了。遇事,金洁就好大包大揽,她心里,像是住着个万能的神。

时代对人的影响既硗薄又丰饶,那是类似钻石切面的东西。在我的印象中,路遥的小说《人生》(还有电影)就带着时代的折光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人生。最初读到小说《人生》,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等再看过电影,便像被点拨过懵懂地想到命运。在省城学习时,来自省师大的授课老师谢阳,就以《人生》为题,在政治、社会、美学、伦理等不同层面做了精辟论述与解析。他对这个小说的批评也很独特。他说,《人生》这个小说的结尾过于程式化,是一种花样翻新的宿命论,像鱼只能待在水里,严重伤害到小说主题的深刻性。

这简直是奇谈。

我无由地想到高宪民的母亲。我很惊诧,她一个大字不识一笸箩的乡村妇女,竟然也有大学讲师的见识。高宪民和周树曾被短暂凝冻在岁月中的记忆,瞬间也复苏了。还有李怀庆,婚礼那天,他曾感慨地提到他俩。在欢闹喜庆的气氛中,有一刹那,我们像怕被碰伤一般躲着彼此的目光。我也想到了自己,私下比较起来,幸运和欣慰之余,体味更深的是人生的无常、诡异和神秘。

我到省城学习已经过去七天了,这七天,对我不啻于人生再造。

这天上午,来自北京的一个年轻编辑给我们讲尼采。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精神世界,我虽听不太懂,却被莫名地震撼攫住思想,内心经历着阵阵沦陷般地战栗。我正在痴迷听讲,负责课务的一个老师轻轻推门走进教室,他和讲课老师打个歉意的手势,便直接找到我,俯身轻声说有一个长途电话。我不舍地跟着他离开教室。

电话是从西大峪打来的,打电话的人,是矿宣传部副部长。他告诉我,金洁出事了。她在上班途中,被一辆失控的运煤卡车撞倒,卷入车下。

等我赶回西大峪,见到了白被单下死去的金洁。

那是突然被掐断的记忆,陌生,僵冷。

我的心痛着,却没有哭声,没有泪水。

安葬完金洁后,有一个星期,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我不吃不喝不说话,像一截朽掉的木头。怀庆和怀英,轮流陪着我,可无论他们怎么劝,都不管用。

这天,怀英下班来看我,发现我晕倒在屋子的地上。

我醒来时,他们告诉我,我已经一阵清醒一阵昏迷地在医院过了一个星期。

半个月后,我出院了。我急切地回到那间房子里,我相信——金洁就等在那里。进屋后我却发现,一切都变了,变得我不再认识。床单换了,窗帘换了,暖水瓶也换了,仅有的两件家具和一张大床,也被调换过位置。原来玫瑰粉色的墙裙,油漆成了苹果绿色,就连门口的天蓝色盆架,也改漆成绿色。这间屋子,对于我,已是一个陌生场所,所有有关金洁的气息,都隐匿了,消失了。我站在屋子中央,大声嚎叫,这是谁干的?谁干的?

等我情绪稍稍平静,怀英轻声说,文彦哥,你得面对现实。

我粗暴地对她喊道,我不需要!

李怀庆的媳妇在矿医院生下一对双胞胎。听说是龙凤胎,刚刚还在手术室门外来回转圈一脸焦急的他,一激动,蹦起来就去摸走廊的天花板。他没摸到。这时,他又做出一个疯狂的举动,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像是医院的地板上有神灵。經过几年的摔打磨练,李怀庆在采煤区已是一个管着百十号人的采煤队长了。苦累脏险,是一线采煤工人的职业符号,但一茬又一茬的人,就在这个职业的旋涡中消耗着青春年华,甚至生命。那是不被篡改的命运。我想,人总是低估自己忍受生活的能力。

金洁已经离去两年,我和怀英虽没实质进展,但在内心,我已不再那么强烈地排斥她。

李怀庆这时更有理由关心我和怀英的事。在他家饭桌上,有时急了,就喷着唾沫星子骂我,骂完了,又夸我重义痴情,是个爷们儿。我不知道他这混账逻辑是从哪里来的,但我很感激他。在矿上,他是我唯一不用遮掩隐藏面对的人,闷了,我就去找他喝酒。这时,他已把老婆从老家接到矿上,住在矿上借给他的一间半临时住房里。我去了,不管多晚,他从未抱怨过,有时陪着我,一坐就是一夜。这家伙还暗地里怂恿怀英,私下对怀英说的话,听着都不像是个亲哥说的,他鼓励怀英大胆地住进我的屋子里不走。他说,妹子,你要是赖在他屋里不走,我就不信徐文彦这个王八蛋会把你赶出来。

在这事上,怀英一次都没听他的。在别人眼里,我和怀英早就像是一对恋人了。晚上,我们经常一起到水库边散步、聊天;周六周日,还一同骑自行车到矿区逛百货,看电影。

时间在缓慢流逝,我还需要一点力量,破掉心中的坎儿。

这晚我做梦了,在梦里,我遇到了金洁。她坐在一辆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马车上,她的车子,像船似的经过了我。我看到探身窗外的金洁,模样一点没变,她那略带铜色的眼仁看过来,仍闪着记忆中的莹然亮光。她曾点亮过我的生命。看到金洁,我兴奋地追着车子,对她摆手、呼唤。可金洁的目光,像看不到我,她的眼目,颠簸着越过我的头顶,看向远处的苍茫和辽阔。马车不疾不徐地驰走,我就紧紧追着它跑。

马车在渐渐走远,它一闪,像个影子滑下了天际线。

停下!停下!

我听见自己在梦中的喊声,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绝望。忽然,从梦中的某个角落传来一阵凄厉的笛鸣,一瞬间,就刮过耳际,但瞬间,就又响起一阵。接着,又是一阵。

这已不是梦,不是梦了。它真的不再是梦了。

那声音终于被清晰记起——那是救护车的呼啸笛声。

我听清了。一辆辆救护车呼啸着从我的宿舍楼前经过,驶向井口方向。清醒后的意识告诉我,井下一定是出大事了。

我急忙穿衣下床,一溜小跑奔向井口。井口边已经围满了人。矿山救护大队的人刚下去。所有救护车排成一排待命。我找到一个熟人,问怎么回事。他小声对我说,井下工作面冒顶了,据下边传上来的消息,埋住了七个人,矿上主要领导都下井参与现场救援,局领导的车正在路上。我赶忙问,是哪个采区?他说,二采区。我的头瞬间一炸。我就在井口找,忽然看到二采区的一个副区长,我挤过去问,哪个班?都是谁在井下?他说,是郭宝强班。我心里松了一下,但他接下来的话,又把我的心揪起来。他说,这两天井下工作面正过断层,顶板压力大,每班都有区队领导跟班,盯现场。今天夜班,是李怀庆。

我眼前一下子蹦出李怀庆那对双胞胎儿女的可爱模样。俩孩子晶亮的眼睛就像火苗一样,在我眼前跳来闪去,那是能点亮未来和命运像希望似的事物。可这会儿,它们却像带着火焰的箭矢,在灼烫地扎疼我的心。

天色微明时,第一个担架上来了,担架上盖着白布。人们自动闪开一条路,没人敢上前去动一下。又一个担架上来了,还是蒙着白布。等四个蒙着白布的担架过去,我的心都要停跳了。第五个担架上来了,这个没蒙白布,但受伤者头上脸上缠满了绷带。又一个过来,也是这样。我已经绝望了。最后一个担架过来时,我没敢看。它从我面前匆匆经过。

忽然,我听到有人喊,文彦!

那声音很弱,却像针芒刺穿了神经。是李怀庆。

我一个跨步奔到担架旁,果然是一脸脏污的他。他的两条腿血肉模糊,像是胸腔也受了伤,被剪开的工作服内,胸前缠着洇血的绷带。在即将被抬上救护车的瞬间,李怀庆抓紧我的手,用像个死人般的声音说,文彦,我要是死了,你就娶了怀英吧。

救护车尖叫着走远了。井口周围的人渐渐散去。

晨曦在矸石山那边把一道道血色涂满天空。我看见从工人村伸向厂区的道路上,走来两个人,是两个女人。她们一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急匆匆地走进厂区的大门。我看清了,是怀英和她嫂子秀敏。我迎着她们走过去。

她们走近了,我也停下脚步。

我们之间隔着伸手谁也摸不到谁的距離。她们两个呆呆地看着我,像是我的脸上写着命运。两个孩子在她们怀里熟睡着,那是整个世界都无法惊动的安宁。

我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才向前迈出一步,靠近她们。

我伸手揽住她俩,虚弱地把头抵住怀英的额头说,你哥活着……

(左马右各,原名骆同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2014年初尝试小说写作,同年开始文学评论写作。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和散文随笔作品散见于《收获》《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山花》《湖南文学》《文艺报》《文汇报》《文学报》等报刊。)

编辑:  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