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兴》及其他

2020-03-31 09:26止庵
当代人 2020年2期
关键词:会意人面周作人

杜诗当中我最喜欢的是《秋兴八首》,正如金圣叹在《杜诗解》中所说:

“才真是才,法真是法,哭真是哭,笑真是笑,道他是连,却每首断,道他是断,却每首连,倒置一首不得,增减一首不得,固已。”

叶嘉莹搜辑历代论家之说加以整理校评,成《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一书。凡四十万言,相当齐备了,我们虽反复玩味亦不能再多说什么,只是联想到老杜另一首七律《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其前半云: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叶氏解释说:

“当年性耽佳句,必求出语之惊人,此正一种少年盛气光景,而今则年已老去,意兴萧疏,乃觉平生种种争奇好胜之心俱属无谓……”

《秋兴八首》比这写得还晚,其时杜甫五十四岁,距辞世只差四载,算得上是“老去诗篇”了,然则此八首诗炼字炼句至于登峰造极,正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同一时期所作之《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等亦莫不如是,看不出半点儿“浑漫与”之意。此老其打诳语乎。

叶炜《煮药漫抄》说:

“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学随年进,要不可以无真趣,则诗自可观。”

此语颇有趣,然而不无值得推敲之处,至少需要加一个注脚。“老年爱淡远”,差不多即是通常所说的平易罢,这本是好东西,但常在报刊上看到有些老诗人之作,实在平庸乏味,不客气地讲是想象力枯竭了,我每怀疑这与老年爱淡远平易之类的事情有那么点儿干系,似乎是把两者混作一谈了。写的明明只是一篇分行的大白话,还当是在追求淡远平易呢。夫绮丽豪放简练淡远只是风格不同,诗之需要想象则是一样的。人到老年,一来想象力多少有些衰退,二来惯常的话在脑子里积淀太多,很容易就走了方便的道儿。所以越是老年作诗,越要反其道而行之,于字句结构诸方面向奇险处着力,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尽量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庶几可以减少一些因年老给写诗带来的不利。这与淡远平易并不矛盾,因为淡远平易在诗里也须有想象作底子,如此才是真淡远,真平易。

现在回过头去看少陵野老的诗,越发觉得“浑漫与”这话也只是浑漫与而已,要作诗就要作得好,绝不会潦草成篇。说来年岁之渐长亦有好处,思想感情技巧均渐趋成熟,正合了那句旧话:“炼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炼意。”然而炼意并不就荒废了字句,而是将炼字炼句融合其中。同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有露不露痕迹的区别,老杜到了此时,笔笔如出诸造化,还是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杜诗言志》谈到《秋兴八首》云:

“八首先后次第,彼此照映。如游蓬山,处处谿壑迴别。如登阆苑,层层户牖相通。以言格律则极其崇闳,议论则极其博大,性情则极其温厚,举譬则极其精当。然皆其兴会所至,一笔写来,自然妙丽天成,不待安排思索。此天地间至文也,读者详之。”

“兴会所至”云云乃是我们的感觉,在作者则是花过大气力,几个“极其”实乃得来不易,然而最后却归到“不待安排思索”,此正是杜甫之过人处,诗圣这话原不是说着玩的。

范晞文《对床夜话》卷四云:

“唐人绝句,有意相袭者,有句相袭者。”

但即使是七绝也才二十八字,诗句相袭,未免有些犯忌,犯忌而能写得好,实在是难上加难。最好的例子莫过于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此诗可以玩味之处甚多,如今只来一说他两用“巴山夜雨”即“句相袭者”的好处。范氏曾说这是“袭其句而意别者”,则后一“巴山夜雨”自不同于前一“巴山夜雨”也。这个不同,大概即如《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所引周挺的话:

“盖归未有期,复为夜雨所苦,则此夕之寂寞,惟自知之耳。得与共话此苦于剪烛之下,始一腔幽衷,或可相慰也。”

十幾年前我曾以此诗请教若影师,承蒙函告:

“诗中‘巴山夜雨复用乃一实一虚。”

言简意赅,说的乃比古人更深一层。诗的前半,“君问归期未有期”,是没着落的感觉;“涨秋池”,“涨”字向来看作诗眼,写出秋雨之绵绵无绝期,又体现着诗人对此的无奈。有这些作底子,“巴山夜雨”便是个苦滋味,凄凉之至。及至后半,“共剪西窗烛”,何其温馨也;前缀“何当”,与“君问归期未有期”相呼应,道出无限期待。在这情景里“却话巴山夜雨时”,我倒觉得不一定是“共话此苦”,“巴山夜雨”好像只是此情此景中的一个话题而已,是一点爱意把种种孤独、凄楚尽皆化解了。这也就是由“实”转到“虚”,把实在的苦虚化了。此诗的意蕴都可以归于“巴山夜雨”的前后不同之中,而这个不同,又全是我们体会出来,诗人在字面上几乎没有一丝儿表露,只有前边说到的一个“涨”字,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中性的形容词。我们不能不称许诗人真功夫,正如纪昀《玉谿生诗说》所云:

“作不尽语每不免有做作态,此诗含蓄不露,却只似一气说完,故为高唱。”

何焯称此诗为“水精如意玉连环”,又说:“荆公屡仿此。”(《李义山诗集辑评》)大概《封舒国公》即是其中之一:“桐乡山远复川长,紫翠连城碧满隍。今日桐乡谁爱我,当时我自爱桐乡。”我看这便有些拙劣。当然也不是说此种写法就是只可有一,不可有二,譬如《本事诗》里那首据说是崔护之作: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也是“句相袭者”。诗里意象更为疏落:一“门”、一“人面”、一“桃花”而已。三句中“人面”即二句“人面桃花”中“人面”,四句中“桃花”亦即“人面桃花”中“桃花”。但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二者是合为一体,就都生意盎然。如今忽地打成两截,一个派到三句,一个派到四句,感觉就不一样。“人面不知何处去”,只剩下“桃花”便没有了人间的意味,愈开得繁盛,“依旧笑春风”,愈是无情。所以这里的感受是很深的,但也尽在字面之外。“袭其句而意别者”,此诗与李义山所作可以说是无独有偶了。

杜工部诗:“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处“破”字有二义:一是用力,举例说就是“头悬梁”“锥刺股”之类;二是用心,好比“皓首穷经”。倘取这第二义,可以作为古代一派人如何读书的代表。另外一派,则如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所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顺便说一句,这段话与昭明太子《陶渊明传》中“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一节两相对照,一进一出,庶几可以看出陶氏整个的人生态度。

我从前读书时每每备有笔记一本,做摘要,记感想,说得上是前者派。读《庄子》曾花了整整四个月的功夫,把几种注本一起摊在桌上,逐字逐句对照,札记写了大约有五万字,也可以说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了罢,不想其实正与庄子“得意而忘言”的主旨相违。后来渐渐把态度变了,觉得还是陶公有理。而且在他之前又找到一位孟子,他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在他之后找到一位王渔洋,他有诗云:“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这真是“吾道一以贯之”。总之读书无解当然不行,甚解也不算怎么着。前者有如未读,徒浪费时间耳;后者则陷入其中不能脱出,成了俗话所云书呆子了。所以说到“会意”这程度正是恰到好处。会意者,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

现在想来历代的诗话、词话大多是这种会意或不求甚解之作。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苏轼《祭柳子玉文》:“郊寒岛瘦,元轻白俗。”比起正经的批评文章来说自然是简单到了极点,但东坡居士确是会了郊岛元白的意,所谓得其神髓者也。即如老杜之“庾信文章老更成”等亦与此相仿。诗词话中即使谈及句法章法时,也往往只是一个领悟而已。近人俞平伯《读词偶得》《清真词释》,顾随《东坡词说》《稼轩词说》,走的都是这个路子。如顾氏解说辛弃疾《感皇恩·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云:

“待到过片,‘一壑一丘,轻衫短帽,徐徐而来;‘白发多时故人少,渐渐提起;‘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轻轻落题;‘江河流日夜,何时了,微微叹息。辛老子于此,真作到想多情少地步。吾人難道还好说他有性情,没学问?”

这里体会颇深颇细,讲得又很透彻,然而还是一个会意,我们读了于他又是一个会意,他只是帮助我们去体会作者写时那条思路,是从原作笔触的前后左右做的一点点拨。无论大处小处,这乃是凭的一种悟性,与写家的文心实在很接近。要说我是很喜欢看这类文字的,觉得亲切,往往讲到了点子上。或者要说这算不上理论,又太过琐碎,但是写诗填词乃至一切文学创作原本是不大讲理的,读读诗话词话这些会意之作倒真能得点儿具体的帮助,而那种专事演绎概念动辄就成体系的大篇说理文章实在没有什么用处,看了半天提起笔来要写的还是写不好。“甚解”说实话乃是不解。所以对那号东西我总是敬谢不敏,写不来,也打不起精神去看。

(止庵,本名王进文,北京人,传记随笔作家,周作人、张爱玲研究者,自由撰稿人。著作20余种,代表作有《惜别》《周作人传》《神拳考》《樗下读庄》《老子演义》《插花地册子》等,另编订《周作人译文全集》《周作人自编集》《张爱玲全集》等。)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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