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女人志

2020-03-31 09:26采薇
当代人 2020年2期
关键词:堂姐表叔

有堂姐,同曾祖。其祖父为我祖父二兄,我祖父排行五。其父为家中长子,我父为家中最末。其为长女,我为最末。这样两辈下来,到得我俩,年龄差了二三十岁。堂姐长我母亲两岁,辈分上低一辈,喊我母亲小婶。

堂姐幼丧母,因年龄相近,与我母亲关系甚洽。每归宁,定要粘我家,与之嘈嘈切切说个不停。那时我尚幼,大人言笑取闹并不避讳孩子,更兼乡人少幼教方面常识,总觉我人小,仅唧唧喳喳嬉闹,又懂什么!故堂姐每至我家,我蹭二人身旁,定能灌得满耳朵东西南北风。

堂姐貌美极,身颀长,肤如脂,鹅蛋脸,大眼睛,翘鼻头。人堆里一放,扑面打眼的那个定是她。堂姐性格泼辣,敢冲敢干,种庄稼有力气有头脑,那些年我镇要求种烟叶,她一人撑起十几亩烟叶地,早早成就了万元之家。与泼辣不搭边的,堂姐还有点文艺范儿,喜欢翻书,还喜欢描画涂抹。只可惜她没上几天学,些许认识几个字。

堂姐有一情人,为漯河市里名医,她常乘了长途车跋涉与之会。归来,迫不及待拐弯至我家,兴高采烈地说与我母亲。一次她去见他,他带她游一名胜,买了大绿缎面棉袄送她,同款大红色送与另一个,还把她俩一起送到车上。你不知道他身上有多白……她脸飞红晕,咯咯笑着,毫无顾忌。笑、沉思、自我言语、手指绞发梢……初恋少女样。她闲时写信,学着城里人,称他“亲爱的”。你咋说得出口!我母亲把头埋在她腰窝里,大笑。

女人对男人好肤色的崇拜,应是乡人对知识文化的向往,城市医生多端坐办公桌前,晒太阳少,自然无乡人之粗砺。此应是吸引她乐此不疲之主因。

其夫牛兄,性情温和,辛苦勤劳,人木讷。陪堂姐回娘家,声气细碎,轻言轻语,深得娘家人喜欢。堂姐出轨,他心知肚明,但无可奈何。近不惑年,患重疾。拖一年余,逝,撇下两女两子四幼。牛兄性本内向,堂姐事让其更为内向,大概多年抑郁,引邪上身。他有一习惯,寅时即起,深夜里满村转着捡粪。那时乡村积农家肥,猪狗牛羊满村闲窜,乡村成了天然公厕,微亮处可见一地粪肥,早起的人就有的捡。夏季,或星星满天,或满月朗照,牛兄老牛一样背上挑个箩头,满村转,一箩头一箩头地捡拾粪肥;冬季,或白雾笼罩,整个村子似乎都荡在云雾间,或北风呼啸,手难出袖,牛兄心无他念,准时起床捡粪。也许他以为自己的最大价值只在这项工作中实现。中医讲寅时多为肺气升腾时,眠中方能运化得当。牛兄长期如此,大概导致肺部状况恶化,引病上身。

那晚堂姐梦见牛兄要丸子吃,恍然惊醒,知不祥,起身查看,牛兄已逝。丸为完,谐音。堂姐讲述此事给我母亲,得意洋洋,似在证明她能通灵。

很快有人介绍一男来家入赘。此男亦好,长相优,人有能力,样样农活上手,为人机灵且踏实。性情无牛兄懦弱,语不多,却利索果断。村人娶妻不易,此人三十有余欲娶不得,巧遇美堂姐,虽上门替人养子,又何乐不为?婚后年余,生一子。后再无堂姐出轨传闻。再后,我出远门读书,大学毕业后寄居他乡,家人皆随我同处一城,老家亦已荒,亲戚晤渐减,直至断了联系。今堂姐若健在,已古稀。

我表叔,幼丧母,家贫。长相奇丑,身量矮小、瘦弱,皮肤糙黑,眼如一条缝,眉毛以下皆洼地,至鼻尖,突兀上翘。如遇大雨兜头,即使全身湿透,眉毛至鼻尖中间也应安然无恙。年不惑,无妻。

一日村里消息灵通者领一人携女子至,说,五百元,可为妻。表叔自然求之不得,四处求借,得五百,得女子。女四川人,二十有余,中等个,白净,大眼睛,微胖。自言本是家中贫困,为长女,随亲戚出门讨生活。当日宿表叔家,一觉醒来,扭头不见亲戚,大恐而哭泣。四邻听说表叔娶妻,来逗乐。有好事大婶摸其头,女怒,色厉,叽里呱啦一顿言语,众人皆不通,大笑。女茫然看众人脸,无一人熟识,知是被拐卖。目光空洞、无奈。

被拐卖女人,往往先是逃跑,被抓回,吊房梁上打。又逃,又打。如此反复,女人心死,安稳家中。四川女亦然,逃跑、捉回,表叔怜其遭遇,并不狠打,几个回合,川女知逃跑无望,便败下阵来。安心居家后,如有事相跟表叔去做,无事便安于家,不再想逃跑事。但事情并非已安稳。邻里趴墙根,常听室内男女事,有女哭号声、绳子抽打声、木板撞击声……久之,女显孕相,约有三四个月。再久之,见女挺大肚独自上街,买头油香脂皂类,买盐买菜买肉。

表叔居镇上,几辈子的老家老户,镇上买卖人等无有不识。买肉,方言叫割肉。别人割肉,肥瘦不挑,割哪块是哪块,全凭屠户给。唯此女可挑可捡,人们对她外地口音尤感兴趣,常跟其身后逗弄,屠户亦逗,说句四川话吧,肉你可随便挑拣。女叽里呱啦说一通,众大笑,指屠户笑,她骂你!屠户也哈哈笑,我听不懂,都是骂你!……人们说笑间,女脸上有悦色,亦常恃此自傲,割肉全要精瘦,丁点肥肉皆要求剔去。操刀者耐心侍候,剔除白肉和筋骨,细切为丝,仔细包好,递与川女,趁机捏她手,看看,细皮嫩肉,还是四川女人漂亮!川女并无不悦。

孕足,生一儿,长相仿若表叔,名之“俊”。表叔大悦,对母子二人甚是疼爱。至子岁余,时爬行在地,时歪斜彳亍,萌呆可爱。女视之如至宝,爱不释手。表叔警戒之心完全放下,许女自由活动,且助女联家人,通信息。一日收到回信,说家人不日即来家探望,女大喜过望,孩子样跳跃不停。

不几日,女患病,头晕、呕吐、发烧,去镇上医院,说是感冒。吃药,打针,症状似有减轻。不几日,某夜,病情突然加重,女病不治,亡。

青年而逝,是为夭折,照乡村老规矩,不能入老坟地。埋表叔家地头,近公路。每走亲戚,过此地,可望见。坟头上有草,秋冬天荒芜一片。

至今二十余年,四川女孤坟悬外,不知魂魄是否回了故里。

某邻,名“简”,当疑为“捡”,乡野之人给孩子取名字,难有“简”字,常鸡猫狗石头小树等随意拾起。若为“捡”,随意,为贱名,更合乎实际。邻居捡齐我祖父辈,我唤之捡爷。

撿爷十三,失怙为孤,少时英俊,俊名闻于四邻八乡,只苦于家贫,年三十余而无妻。一日于路边沟壕内劳作,歇息时,抬头见有女奄奄一息,目紧闭,脸苍白。询问,言语不通,观其情形,许是饥饿使之。抱至家中,刮干净缸底,做汤而食,女渐渐恢复活泛模样,有了笑意。打扮干净,肤如凝脂,眉清目秀,只个头不长,低村人一般女人半头。细问,为湖湘人。传湖湘出美女,果不其然。湖湘女少捡爷十个年轮,成了捡奶。

捡奶居家三年,说不清娘家何处,山高路远,终无娘家人可寻。娘家人为出嫁女后盾,捡奶无盾,幸捡爷纯良,温柔待之,因家贫,所食皆寡汤淡水,但二人恩爱非常,捡奶并无矛可遇。后生一子,名“锅铲”,長相俊美,只性情内向、懦弱。锅铲渐长,当娶时娶一城市女人为妻。女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行走时两肩一高一低,逶迤曲折。城里女人生一女一男二胎后不再孕。女孩子名云,与我同龄。

乡村庭院低矮,敞亮,常有城里女人刺耳尖声从捡爷家荡出。祖母说,瘸子又骂你捡奶了。可怜见,也没个娘家人,任人欺负。

顽童围门前观看,女人气盛极,拍大腿哭号,说,人家小孩都有个好奶奶,只俺这一家,南蛮子……上辈子得罪谁了,这命!……捡奶躲于墙根“呜呜”哭,捡爷无语,檐下磨镰刀,刀刃锃光发亮,毕,?上箩头地里去割草。对捡奶说,你不下地薅草,还待在这干啥?捡奶跟其身后,垂泪而行。

我串门找云玩,捡奶立一边,白净的脸蹙起来,讪讪笑,想跟云搭话。云翻白眼对之,并不理会。秋日,夕阳拉长了树的影子投射在捡奶身上,捡奶独坐院子门口。村中小孩子结伴蹦蹦跳跳从门前过,撵一下公鸡,打一下小狗,调皮捣蛋的可爱。她想喊住他们一起玩。一口湖南话,经年不变,村人皆听不大懂,龀童哂笑之,学她变形了的口音,“不拉不拉,哇哇哇”,还捡小坷垃照她身上一投,“嘚嘚嘚”边笑边跑远。

捡爷近八十,耳聋,齿脱,自知不久于世,拉捡奶手哭,跟我一辈子,没享过福,你苦……天酷热,闲坐树荫下,依然汗水长流。捡爷去玉米地拔草,十多亩地,不分昼夜,边拔边“嗷嗷”叫,如野兽长号;又作地里野鸟鸣叫调调儿,似呜呜哭声。村人地头过,笑,听声音这老头子还没死。

又几日过去,玉米缨绛色,玉米包鼓胀如大牛角,一切饱满欣然。人从地头过,风吹玉米叶,飒飒而响,细听,并无捡爷号声,告其子锅铲。慌忙地里去寻,捡爷浑身湿透,卧倒于玉米棵上,气已绝。

月余,捡奶七十,瘫病卧床,整日或躺或坐,不能下床行走。吃喝拉撒睡,方圆两三平。一日祖母去探病,见其身下铺草木灰,灰内皆溺物,两股坐疮糜烂不忍视。祖母甚悲,抱其肩大哭。捡奶不敢声响,默然淌泪。

又几日,夜闻鞭炮噼里啪啦声。祖母说,你捡奶死了,享福去了。

如活着,捡奶近期颐年。

(采薇,原名马思源,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黄河文学》《山西文学》《牡丹》《人民日报》《解放日报》等报刊。)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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