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涝灾害背景下的汉长安城水资源利用

2020-04-07 01:21潘明娟
关键词:旱灾长安城汉武帝

潘明娟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关中历史文化研究中心,陕西 西安 710126)

《管子》曰:“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是以水者,万物之准也,诸生之淡也。”[1]813-814水资源是人类生活和生产不可替代的极为宝贵的自然资源,但是水资源并不等于人类可以利用的水量。水资源的时空分布并不均匀,因此,人类往往直接利用地上水和地下水来调蓄水源,或者回收再利用工业和生活污水,以期更加有效地利用水资源。但在古代,采用回收和处理的办法再利用工业和生活污水几乎是不可能的,人们只能利用地上和地下水资源。

就本文主题而言,有两个概念需要强调:第一,汉长安城水资源的利用。一方面,是城市水资源的利用。城市水资源是经人类控制并可供城市直接运用的地表水和地下水。城市生活中,大量人口聚集打破了原本人与自然的平衡状态,相对于农村而言,城市水需求大量增加且生活污水排放量极大,因此,研究城市水资源的利用有其必要性。另一方面,汉长安城水资源的利用。汉长安城是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1世纪的世界范围内的大型城市之一,无论是在人口数量方面(1)《汉书·地理志》记载元始二年(2)长安“户八万八百,口二十四万六千二百”。马正林认为这个数字偏低,长安城内人口应在40万左右,加上皇族、兵士、童仆、吏民、商贩等远不止40万(载马正林:《中国城市历史地理》,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60页)。赵冈根据漕粮推测长安城有46万人口(载赵冈:《中国城市发展史论集》,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139-140页)。黄永美、徐卫民则认为长安城内在籍人口243 200~277 200,算上未入籍的流动人口,实际人口不超过30万(参见黄永美、徐卫民:《西汉长安人口地理探析——以元始二年长安人口为例》,载《西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2年第3期,第471-476页)。,还是在城市占地规模方面,(2)考古发掘,汉长安城城内总面积约36平方千米。参见刘庆柱:《汉长安城的考古发现及相关问题研究——纪念汉长安城考古工作四十年》,载《考古》1996年第10期,第1-14页。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研究汉长安城水资源利用有其特殊性。综合上述两个方面,研究汉长安的城市水资源利用既有其特殊性,更有其必要性。本文探究的重点在于西汉长安的城市水资源供应系统,不涉及城市排水系统,也不涉及农田水利。

第二,西汉时期长安地区的旱涝灾害。首先,界定旱涝灾害的研究范围,长安地区即西汉京畿附近,汉武帝划分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个郡级行政区,范围与今天的关中地区有所出入,但基本吻合。其次,气候因素是影响水资源的重要因素,而旱涝灾害是气候灾害的重要表现形式。气候灾害背景下的城市水资源利用,与正常状态下的水资源利用有很大不同。在旱涝灾害频发的情况下,人们会充分整合当时生产力水平能整合的所有可利用水资源,保障城市发展。

因此,将城市水资源利用置于旱涝灾害的背景下进行观察,或许能够更清晰地把握西汉时期利用水资源的思路。

一、西汉时期的旱涝灾害背景

关于西汉时期的自然灾害,学界在资料汇总、灾数灾情、灾异观念、应对措施等方面做了深入而扎实的研究,尤其是在灾害影响的研究方面,学者普遍关注了灾害对政治、经济(尤其是农业)、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及政治与灾情的互动[2-8],但较少关注灾害与城市资源利用的问题。

关于区域自然灾害的研究,具体到关中地区(长安地区),主要集中于旱涝灾害方面[9-12],当然也有其他灾害的研究[13-14]。其中,《历史时期关中平原水旱灾害与城市发展》[15]关注关中平原水旱灾害与城市宏观发展的互动,认为“水旱灾害的发生一方面与关中平原气候变化、中心城市的建设发展与衰落有密切联系;另一方面也与人口数量的增长密切相关”,为本文以旱涝灾害为背景研究城市水资源利用提供了不同的视角。

(一)西汉时期长安地区的气候

旱涝灾害与气候有着密切联系。今天的西安地区属于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区,受地形、纬度、大气环流等因素的影响,是陕西境内秦岭以北最温暖的地区,年均温在12℃~13℃,降水量为600mm~700mm,属暖温带半湿润气候。从降水特点来看,西安地区的降水量年际、季节分布并不均匀,降水集中于夏秋季节,且多以暴雨形式出现。这样的降水特点,容易诱发洪涝灾害或少雨干旱。

历史时期长安地区的气候与今天的状况基本相差不大。当然,对于汉代长安地区具体的冷暖干湿等气候变化,学界存在不同的观点。朱士光等认为,西汉前期,“气候暖润,年平均温度高于现在1~2℃,年均降水量也多于现在”;汉武帝之后,气候开始转寒;东汉气候继续寒冷。[16]这与竺可桢先生关于历史时期气候冷暖期的传统观点基本吻合。但是陈业新指出:有关证明西汉时期关中地区气候温暖、东汉趋冷的生物物候等证据并不可靠,他认为西汉略冷,东汉稍暖,这期间有多次波动,较之今天并无太大差异。从干湿状况来看,西汉时期大致可分为五个阶段:第一阶段,公元前206—前186年(汉高祖至高后二年),干湿状况为“均匀”;第二阶段,公元前185—前148年(高后三年至汉景帝中元二年),湿润指数1.2,干湿状况为“相对湿润”;第三阶段,公元前147—前71年(汉景帝中元三年至汉宣帝本始三年),湿润指数0.65,干湿状况为“干旱”;第四阶段,公元前70—前33年(汉宣帝本始四年至汉元帝竟宁元年),湿润指数1.25,干湿状况为“均匀”;第五阶段,公元前32—65年(汉成帝建始元年至东汉明帝永平八年),湿润指数1.1,干湿状况为“干湿不均”。[17]

长安地区历史时期气候变化与自然灾害之间有密切关系,周晓红、赵景波研究表明,灾害高频发生时期对应为气候波动期。[18]西汉时期长安地区的气候灾害主要为旱涝灾害。

(二)西汉时期长安地区的旱涝灾害

在开展研究之前,要统计西汉时期长安地区旱涝灾害的次数。西汉时期旱涝灾害资料来源较为单一,主要是《史记》《汉书》相关记载。有四个方面需要界定和认定。第一,时长的界定。本文研究时长为西汉,包括新莽时期,从公元前206年至公元24年,共计230年。第二,长安地区的界定。本文默认为长安地区为西汉三辅地区。第三,灾害发生地的认定。史籍明确注明发生于长安地区的灾害、无明确记载说明灾害发生地或记载为“天下”的灾害,均统计为长安附近的灾害。第四,灾害发生次数的认定。灾害次数按年计算,一年之中发生的灾害视为一次,称为“年次”。有些记载中有夏季的灾害,也有秋季灾害,则视为灾情持续时间较长,记一年次灾害。

1.旱灾

根据上述认定,笔者梳理《史记》《汉书》等相关记载,统计西汉长安地区共发生旱灾34年次。(3)参见潘明娟:《古代旱灾及政府应对措施——以西汉关中为例》,载《西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1年第6期:1064-1068。作者做了西汉时期关中地区(即本文所谓的长安地区)旱灾年度发生序列图,并根据灾害疏密情况分析了旱灾特点,包括旱灾爆发的阶段性、季节性及严重性等。不同皇帝在位期间旱灾年次及爆发频次如表1。

表1 西汉长安地区的旱灾

由表1可以看出,(4)灾害是自然的产物,研究自然灾害本来不应该按照不同皇帝在位的时间来统计。但是,本文研究西汉长安地区的旱灾,主要是为了探讨旱灾背景下的城市水资源利用,而水资源的利用涉及政府决策和人为的水利设施建设。因此,本文整理不同皇帝在位期间旱灾年次及爆发频次,侧重探讨旱灾背景下汉武帝时期为保障城市供水而兴修的水利工程。汉武帝时期长安城及其附近地区旱灾最为频繁,爆发频次为0.240 7年次/年。汉武帝在位54年,爆发13年次的旱灾,其中,一般旱灾5次,严重旱灾6次,极严重旱灾2次。(5)等级划分标准根据潘明娟:《古代旱灾及政府应对措施——以西汉关中为例》,载《西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1年,第6期。按照史籍记载的描述,可以把灾情分为一般、严重、极严重三个等级。“一般”等级,在记载中仅称“旱”,如前193年的“夏旱”记载;若记载中有“大旱”者为“严重”程度;若不仅有“大旱”的记载,同时,文献还有“天下旱”(前177年)、“江河水少”(前190年)、“民暍死”(前107年)等描述性语句,或持续时间为两个季节以上(前147、前105年),则为“极严重”旱灾。

西汉时期长安地区旱灾频仍,尤其是汉武帝在位期间旱灾最为频繁。汉武帝时期湿润指数为0.65,干湿状况为“干旱”(6)据陈业新研究,湿润指数为0.65,干湿状况为“干旱”的时间段为公元前147—前71年,即汉景帝中元三年至汉宣帝本始三年,包括了汉武帝时期。见陈业新:《两汉时期气候状况的历史学再考察》,载《历史研究》2002年第4期,第76-95页。,说明长安地区的干旱状况不容忽视, 作为都城的长安城市供水肯定会受到较大影响。人们当然要思考应对旱灾的措施,进而对长安城周遭的水资源进行有效整合。同时,汉武帝时期西汉社会经济发展已经能够提供兴修水利所需各种人力、物力、财力。因此,汉武帝时期在全国范围内尤其是长安及附近地区兴起水利建设的高潮并非偶然。汉武帝对兴修水利设施也有极为深刻的认识:“左、右内史地,名山川原甚众, 细民未知其利,故为通沟渎,蓄陂泽,所以备旱也。”[19]1685

2.涝灾

西汉时期长安地区涝灾较少,翻检《史记》《汉书》相关记载,仅有9年次,爆发频次为9/230=0.039 1年次/年,25.56年爆发一次水灾。对长安城来说,最严重的水灾可能只有二年次,一是汉昭帝始元元年(前86)从七月延续至十月的雨水天气,造成渭桥被冲毁的后果[19]219;二是汉成帝建始三年(前30),夏秋两季大雨,“凡杀四千余人,坏官寺民舍八万三千余所”,“京师相惊,言大水至”,“京师无故讹言大水至,吏民惊恐,奔走乘城”,甚至发生了小女孩陈持弓误入宫室事件。[19]1474此次涝灾对人力、物力损失巨大,导致京师人人恐慌,但是洪水并未流入长安城。因此,涝灾对长安城供水系统的影响相对旱灾来说,要小得多。

汉武帝时期黄河下游发生过一次严重的涝灾。元光三年(前132),黄河在东郡濮阳瓠子口决口,水入瓠子河,东南由钜野泽通于淮、泗,梁、楚一带连年被灾。当时洪水泛滥达16郡境,相当今豫东、鲁西南、淮北、苏北等广大地区,成灾20余年。直至元封二年(前109),汉武帝在泰山封禅后,始发卒万人筑塞,还亲自临祭,沉白马玉璧祭河伯;下令“群臣从官自将军以下皆负薪寘河堤”,作《瓠子歌》。“自是之后,用事者争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口。而关中灵轵、成国、湋渠引诸川,汝南、九江引淮,东海引钜定,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为溉田,各万余顷。它小渠及陂山通道者,不可胜言也。”[19]1682-1684掀起了全国性水利设施建设的高潮。不过,这次水灾,对长安城水资源的整合和利用可能并没有起到较大的促进作用,因为早在公元前120年,汉武帝就已经开始开凿昆明池,逐渐完善长安的城市供水系统。

西汉时期长安地区涝灾次数较少,可能对都城附近水资源的整合并未起到太大影响,这应该也是汉武帝所谓的水利设施“所以备旱”而不是防御涝灾的重要原因。(7)从全国范围来看,西汉时期旱涝灾害发生的次数比较均衡,例如温乐平统计,西汉水灾23次、旱灾21次(见温乐平:《汉代自然灾害与政府的救灾举措》,载《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第78-83页),张文华统计:西汉水灾32次、旱灾38次(见张文华:《汉代自然灾害的发展趋势及其特点》,载《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第669-673页)。但是具体到长安地区,旱涝灾害次数极不均衡。这是由于长安地区的地形地貌及气候条件决定的。因此,涝灾对长安城市供水及附近水资源的整合并未起到太大影响。

二、长安城市水资源的利用

在长安城附近兴修水利,有效利用水资源,是城市抵御旱涝灾害尤其是旱灾的重要措施。汉长安城的水资源开发利用,是改造自然的一个方面,其目的是保障城市供水。

关于汉长安城市水资源水环境变迁问题,先贤已有诸多研究。[20-22]其中,李令福《论西汉长安城都市水利》基本廓清了汉武帝之前潏水及其支渠的走向、作用,汉武帝时期昆明池的引水、排泄设施及城南诸水的改道问题。从城市供水角度来考虑,汉长安城的供水系统也基本廓清。[23-25]

汉长安城的城市供水系统主要包括对地上水资源和地下水资源的应用。

(一)地上水供应系统

长安周边自然水环境是非常优越的,东西南北八条河流环绕,东面有灞河、浐河,西面有沣河、滈河,北面有泾河、渭河,南面有潏河、涝河。除此之外,长安周围还有一些自然湖泊,如滈池、滮池等。这些河流湖泊是长安城的地上水资源。对地上水资源的应用主要是开凿人工渠道改变河水的水流方向,使之更加紧密地环绕城市;同时,掏挖人工湖泊以蓄积水源,以防旱涝。由此,形成完善的能够覆盖整个城市范围的地上供水系统。其中,湖泊实际上相当于长安城的蓄水库,供应城市用水,解决用水需求,在旱涝灾害来临时保障城市用水安全。

一般认为,西汉时期对长安城地上水资源的应用主要分为两个阶段:西汉初年和汉武帝时期。

1.西汉初年的旱灾与地上水供应

西汉初年,潏水沿长安西城墙由南向北汇入渭水,距离城市最近,当然也最容易被利用起来。因此,潏水成为汉长安城的主要水源。潏水流经长安西城墙章城门时,分一支流向东引入城中,先后流入未央宫的沧池和长乐宫的酒池、鱼池等蓄水池,之后再流入明渠,由长安城西南向东北流至清明门附近出城,最后汇入渭河;潏水的主流则沿着西城墙平行继续向北流,供应长安城西、北附近主要居民区用水。

西汉初期的城市供水系统大致如图1所示。

西汉初年, 旱灾并不严重,汉高祖、惠帝、高后共计27年, 长安及附近地区旱灾仅有2年次。因此,城市用水完全依赖潏水供应,宫殿区也仅有沧池、酒池、鱼池等中小型蓄水池。(8)沧池位于未央宫,“沧池平面呈规整的曲尺形,池壁用砖垒砌,东西长约936、南北宽378~460米”。(数据见西安市文物局等:《迈向世遗—西汉帝都未央宫遗址申遗之路》,文物出版社2014年。)酒池、鱼池位于长乐宫,推测规模与沧池相仿。

到汉文帝、汉景帝时期,39年间发生5年次旱灾。与高祖、惠帝、高后时期相比,旱灾年次增加,应对旱灾逐渐提上议事日程。文帝后元年(前163)曾颁布诏令,敦促群臣议论对策:“间者数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愚而不明,未达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何以致此?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 为酒醪以靡谷者多, 六畜之食焉者众与?

图1 西汉初年长安城供水系统示意图[26]

细大之义,吾未能得其中。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19]128文景时期,贾谊《论积贮疏》、晁错《论贵粟疏》等文章的出现,也显示出政府对储粮备荒的高度重视。同时,皇帝、政府、社会均厉行节约。(9)皇帝厉行节约,如前158年的旱灾,文帝下诏“减诸服御”,节约个人开支(见《汉书》卷四《文帝纪》,第131页)。政府厉行节约,主要是减少官俸或裁减官员人数,以减少政府支出。前158年的旱灾,汉文帝不仅自己节约,在上述“减诸服御”的基础上,还实行一个措施即“损郎吏员”,裁减官吏人数(见《汉书》卷四《文帝纪》,第131页)。社会厉行节约,景帝时期因为关中旱灾而“禁酤酒”(见《汉书》卷五,《景帝纪》,第147页)。因为酿酒对谷物的需求量极大,耗费大量谷物,禁止酤酒可以间接增加灾民所需谷物。但是,文景时期应对旱灾的侧重点主要在于储存粮食及厉行节约两个方面,没有文献资料提及旱灾对城市供水可能造成不利的影响,因此,城市的地上水供应系统没有明显的调整。

2.汉武帝时期的旱灾与地上水系统建设

汉武帝时期是长安地区旱灾频繁爆发的时期,同时也是长安地区水利设施着重建设的时期,明确了水利设施“所以备旱”的观念。由于旱灾连年爆发,水利工程的修建提上了议事日程,一方面要顾及农田水利,相继开凿龙首渠、六辅渠、白渠、成国渠、灵軹渠、湋渠等;另一方面,还要注重都城的城市供水系统,旱灾与城市地上水供应系统的建设有着密切的联系。汉武帝时期长安城供水系统如图2所示。

图2 汉武帝时期长安城供水系统示意图[29]

这一时期的汉长安城地上水供应系统主要从两个方面进行建设:扩充涵蓄水源和扩展水系统。

首先,扩充涵蓄水源的工程主要是开凿昆明池,整理城南水道以蓄积洨水(10)李令福认为,洨水的作用就是调控昆明池的蓄水量。见李令福:《论西汉长安城都市水利》,《中国古都研究》(十九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以此保证干旱时期长安城的城市用水安全。

根据文献记载,昆明池的开凿是为了操练水军。昆明池开凿于汉武帝元狩三年(前120),《汉书》卷二十四《食货志》记载:“是时越欲与汉用船战逐,乃大修昆明池,列馆环之,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三辅黄图》也有:“汉昆明池,武帝元狩三年穿,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西南夷传曰:天子遣使求身毒国市竹,而为昆明所闭。天子欲伐之,越雋昆明国有滇池,方三百里,故作昆明池以象之,以习水战,因名曰昆明池。”[27]235因此,昆明池的开凿,有部分原因是为了操练水军,这一点毋庸置疑。(11)除上述《汉书·食货志》和《三辅黄图》的记载之外,《雍录》记载:“其始凿也,固以习战,久之乃为游玩之地也。”(见黄永年点校:《雍录》,中华书局2002年,第128页)

但也应注意到昆明池的其他功能,尤其是抗旱功能。昆明池的开凿时间与旱灾爆发的时间均为汉武帝元狩三年(前120),这一年爆发了严重的旱灾,《汉书》卷二七《五行志》记载:“元狩三年夏,大旱。”并且,在此之前长安地区于公元前129年(12)《汉书》卷六《武帝纪》:汉武帝元光六年(前129):“夏,大旱,蝗。”(第166页)、公元前124年(13)《汉书》卷六《武帝纪》:汉武帝元朔五年(前124):“五年春,大旱。”(第171页)发生的两次旱灾也均为严重旱灾,十年之内,长安地区连续三次的严重旱灾,应该是昆明池开凿的原因之一,因此《汉书》在元狩三年的大旱之后,紧接着记载“是岁发天下故吏伐棘上林,穿昆明池”[19]1392,也间接说明了旱灾与昆明池的因果关系。既然昆明池的开凿与旱灾的爆发有极大关联,其主要功能应该是蓄水库无疑。另外,从昆明池与长安城的相对位置,我们可以推断,昆明池的供水对象是长安城。因此,虽然没有文献资料的支撑,但学界普遍认为昆明池就是向长安城供水的蓄水池。[28-30]

昆明池位于汉长安城西南,建章宫以南,距离城市极近。昆明池遗址“东西范围约4.52、南北约5.69公里,周长约17.6公里,面积约16.6平方公里”[31],几乎为汉长安城面积的一半,可蓄水3 549.7万立方米[32]87,与前面提及的沧池、酒池、鱼池等中小型蓄水池相比,昆明池可算是大型蓄水库了。

昆明池开凿的时间、功能、位置、规模,都与长安城市抗旱、供水有很大关联,是汉长安城有效利用地上水资源的重要举措。

其次,汉武帝时期扩展水系统的工程,主要是开掘太液池,调节潏水流量。太液池在建章宫前殿以北,流经建章宫后向北汇入渭水。后期又在太液池以南开掘唐中池作为补充。

太液池是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营建建章宫后开凿的人工蓄水池。《史记·孝武本纪》载:“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名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三辅黄图》卷四载:“太液池,在长安故城西,建章宫北,未央宫西南。太液者,言其津润所及广也。”在太初元年之前,出现了一个连续的干旱链,从公元前110年到公元前105年,六年时间爆发五年次旱灾,公元前110年(14)《史记》卷三〇《平准书》:元封元年(前110)“是岁小旱,上令官求雨”(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1442页)。、前109年(15)《史记》卷一二《孝武本纪》: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是岁旱”(第477页)。、前108年(16)《史记》卷一二《孝武本纪》: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夏,旱”(第479页)。连续三年爆发了一般等级的旱灾,公元前107年(17)《汉书》卷六《武帝纪》:元封四年(前107)“夏,大旱,民皆暍死”(第195页)。、前105年(18)《汉书》卷六《武帝纪》:元封六年(前105)“秋,大旱”(第199页)。的两年次旱灾为严重等级。从太液池的开凿时间和旱灾爆发的时间来分析,抗旱应该是太液池开凿的原因之一。而太液池在昆明池以北,距离长安城更近,其供水对象不言而喻就是长安城。唐中池的开凿,虽然文献资料较少,但推测其功能与太液池是一样的。

汉武帝时期不断进行水利工程建设,整合与完善汉长安城地上供水系统。这应该是应对旱涝灾害的重要措施,不仅保障了城市用水安全,而且对城市的发展和建设也有重要的推动作用。

(二)地下水资源供应

对地下水资源的利用,在汉代主要依靠水井。

西汉时期的长安城在对地表水资源充分整合利用以预防干旱的同时,对于地下水也有一定程度的关注和利用。汉长安城内多处水井的发现,说明当时人们已经注意到地下水资源抵御旱灾的功能。

从考古发现来看,汉长安城的水井有井台,其上铺砖。一般来说,井壁的上中部以券砖或扇形砖砌壁,下部置陶井圈。同时,“水井一般多置于建筑群的一隅,且距主要建筑不远,这样既不影响建筑整体布局,又方便使用。如未央宫椒房殿和少府水井在建筑群东南部,桂宫2号建筑群遗址水井在建筑群西北部”[33]40,则说明了水井与建筑物的位置关系。井的规模是因需而设的,大小并不一致。

笔者翻阅汉长安城考古文献资料,发现水井主要位于宫殿、官署之内,如位于未央宫椒房殿、未央宫少府、未央宫中央官署、桂宫第二号宫殿的水井已经被详细发掘。[33]40这可能是由于宫殿官署大多位于龙首原上,地势较高,地上水不易流经此地造成的。这些水井的深度多在5~8米之间,未央宫椒房殿的水井深8.3米、桂宫第二号宫殿的水井深5米;未央宫中央官署的水井深7.1米,说明龙首原的地下水位较低。而位于长安城北部的邸第、里居(即汉长安城里坊和市场等人口稠密区域),水井尚不多见(19)这一现象也可能说明目前的考古发掘尚未顾及汉长安城的里坊市场等区域。,推测可能是长安城水井的使用并未普及,毕竟掏挖水井需要一定的物质条件(如券砖、扇形砖、陶井圈等)支撑,普通居民在有明渠水可用的情况下,可能不会考虑使用地下水资源。

遗憾的是,目前笔者没有找到水井掏挖年代的详细资料,所以暂时不能将掏挖水井的年代与旱灾爆发的年代相对应,以考察西汉时期利用城市地下水资源应对旱涝灾害的思路。

三、余论

将汉长安城水资源利用置于旱涝气候灾害的背景下进行考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把握西汉时期城市水资源利用的思路。

第一,明确了水利设施“所以备旱”的观念,旱涝气候灾害是促进城市供水系统建设的重要因素。

水利设施“所以备旱”是汉武帝明确提出的观念。旱灾频繁严重爆发的武帝时期与城市供水系统着重建设的时期相契合,就说明了这一问题。

第二,汉长安城供水系统还没有大规模开发地下水资源。

与现代城市对地下水资源的大量利用相比,汉长安城对地下水资源的利用还有非常大的差距。从汉长安城遗址目前发掘的水井数量、规模及分布,可以看出地下水的应用还仅仅局限于宫廷、官署等地势较高的区域。这也说明,西汉时期的技术条件和物质条件可能还无法支撑人们大规模开采地下水。旱涝气候灾害背景下,地下水资源的应用在西汉时期是比较薄弱的环节。

第三,长安城应对旱灾的主要思路是充分整合利用地上水。

梳理渠道,开凿蓄水池,有效整合利用地上水资源,梳理长安城西南附近渠道,形成洨水。吕卓民认为:“现流的交潏二河大致形成于西汉时期,作用于排水,或为开凿昆明池所派生,或为后来另凿。”[34]开凿于不同阶段的沧池、酒池、鱼池、昆明池、太液池、唐中池等人工池沼主要位于宫廷之中或皇家园林,一方面用于涵蓄水源,另一方面还可以美化环境,供人游玩。

值得注意的是,西汉时期长安城地上水资源的有效利用,也给城市水环境带来很大的压力和潜在的威胁。总的来说,长安城的地势东南高,北部低。汉初的沧池、酒池、鱼池等池沼位于龙首原上的未央宫和长乐宫。汉武帝时期开凿的昆明池、太液池、唐中池等大部分池沼位于汉长安城西南,属于渭河二级阶地,地势较龙首原要低一些,但较之长安城北部区域要高。蓄水池中大量的水不断向土壤层渗漏,必然会导致两个后果:地下水位上升、地下水与地上水的同质化。地下水位的上升,表现为城市出现水溢地湿之害。汉元帝时“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的童谣以及成帝“建始二年(前32)三月戌子,北宫井泉稍上,溢出南流”的记载[19]1395,均说明长安城的地下水位已经很高,导致井水溢出,地表充水。地下水与地上水的同质化,也会导致地下水极易受到地上水的污染,泻卤为害。《隋书》卷七八就记载了隋代初年长安城附近水质污染的问题,而且明确指出汉代以来的水质污染:“汉营此城,经今将八百岁,水皆咸卤,不甚宜人。”[35]1766

西汉时期充分利用城市周围的地上水资源,与现代城市利用水资源的主要措施是一样的。不同之处在于,汉代蓄水池和现代水库修建的位置有很大差异。现代水库一般建于山中,水下为岩石,少有渗漏。而沧池、酒池、鱼池、昆明池、唐中池、太液池等人工池沼,位于城市内部或者城市近郊,虽然有其充分涵蓄水源以就近供应城市的距离优势,但是,这种人工池沼的开辟弊端也很明显,即以上人工池沼开凿于汉长安附近或城中,占据了渭水的二级阶地,水下为黄土,池水渗漏严重,导致周遭地下水位升高,改变水环境和土壤环境。这对现代城市周遭开挖蓄水池或恢复古代池沼供水有一定警示作用。

在城市建设过程中,气候灾害(主要是旱涝灾害)的频繁发生会导致人们对城市水资源进行整合与利用。反过来,水资源的有效整合,也会提高城市抗灾减灾的能力。旱涝灾害与城市水资源整合是动态的、双向的。因此,需要基于灾害的视角来透视城市水资源整合和利用,同时通过资源整合与利用的视角来重审旱涝灾害的各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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