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丽娜
提要:从认知社会语言学的角度探讨了新兴词汇“非典”产生的过程及其文化认知机制,明确了“非典”的命名是认知、语言和文化三方互动的结果。“新冠”一词的产生与“非典”产生的轨迹极其相似,基于对“非典”一词的分析,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新冠”将被广大民众所接受。
“非典”,是“非典型性肺炎”的缩略词,指的是重症急性呼吸道综合征(SARS),这是一种由SARS病毒引发的急性呼吸道传染病。“非典”于2002年11月在中国广东被发现,后来扩散到全国乃至全球,于2003年6月被消灭。针对该词的研究不少,但无一例外都是从词汇学的角度探讨词语定名的准确性与可用性问题[1-3],对该词的产生过程及文化认知机制的研究极少。对新事物的命名尤其是科技方面的新突破、新发现的命名与人们对该事物的认知程度直接相关。随着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不断深化,事物的命名也会随之改变,直到一定阶段后人们对该事物的认识趋于一致之后,能指与所指的对应关系就相对稳定下来。新词的产生和语言使用者的生活体验有关系,但更多是来自于同质语言团体对体验的认知升级,以及对该认知的概念化和范畴化。本文旨在从认知社会语言学的框架下,分析“非典”和“新冠”两个词汇产生过程及其文化认知机制,并以此为依据,预测新词“新冠”的广泛传播。
哥本哈根大学的HARDER P教授于2008年在英国认知语言学会主办的“语言、交际与认知(Languag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大会上提出了“认知语言学的社会转向”这一重要论述,促成了认知社会语言学的诞生。认知社会语言学认为,语言不仅表达思想,而且承载着社会意义,语言是人们在社会现实中进行认知加工的产物[4]。GEERAERTS[5]指出,语言意义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在人类互动中产生以及传递。因此,认知语言学中的语言概念及其基本结构也关系到社会和文化情境下的认知。同时,语言与认知,认知与文化的关系并不只是单向的传递,而应是双向的互动。认知作为中间的参与者,似乎将语言和文化拉开了距离,实际上形成了另外一种媒介,建立了语言和文化的关联[6]。
1.“非典”新词产生的认知理据
自2002年11月,第一例非典型性肺炎病人黄杏初被送入广州军区总医院起,至2003年3月15日,世界卫生组织(WHO)将这一疾病正式命名为“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英文缩写为SARS),在国内,SARS的正式术语确定为“重症急性呼吸道综合征”。然而,与国外基本统一使用SARS或者“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不同的是,在国内,除了该术语外,自SARS发生之日起,就出现了不少通俗名词用来指称SARS。比如,急性不明原因肺炎、传染性冠状病毒肺炎、非典型性肺炎、非典型肺炎、非典、冠状病毒综合征、重症急性呼吸道综合征、萨斯病等。通过回顾“非典”的发生过程,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可将这些指称排列如下:
图1 SARS指称时间先后图
图1 SARS指称时间先后图
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些指称的出现与人们对SARS的了解和认知息息相关。作为一种新出现的事物,用什么样的词汇来指称与人们对该事物的认知有着极大的关联。新词的出现是人们对世界的发展与变化概念化、范畴化的结果。在每一个新词的概念化、范畴化的过程中,人们借助大脑中既有的认知模式,按照新事物的物理属性或功能特性,用已有的概念或范畴对其进行框定。[8]因此,2002年 11 月,“非典”刚出现时,由于不明病因,人们只能将刚出现的疾病归于肺炎一类,此时,该疾病被称作“急性不明原因肺炎”。2003年1月22日,由于发现该种疾病与典型的肺炎存在着很大的不同,中国广东医生首次使用了“非典型性肺炎”(Atypical pneumonia)来指称SARS,后被媒体缩略为“非典”。其实,“非典型性肺炎“并非首次使用,1938年,REIMANN就首次使用了该词。非典型性肺炎原指普通细菌以外的病原体(如支原体、衣原体、军团菌、真菌和各种病毒等等)引起的肺炎[9]。此时,医生们尚不明确引起SARS的是哪种病原体,因此将这种疾病归于非典型性肺炎的范畴。同时,人们开始将“非典型性肺炎”简称为“非典”。“非典”缩略语的使用属于典型的范畴及其特征之间的转喻,它通过提取组合中最具代表性的特征”非典“来转喻整个组合“非典型性肺炎”。2003年2月底,世界卫生组织的传染病专家URBANI C发现该种肺炎是由某种新型冠状病毒引起的,并将其命名为SARS。基于此发现,在国内,有人开始将此种疾病称为“传染性冠状病毒肺炎”,也有人称为“新型冠状病毒综合征”。2003年3月15日,世界卫生组织将该疾病正式定名为“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即SARS),国内译为”重症急性呼吸道综合征”。自此,国内有人根据其缩略词SARS的英文读音,将其翻译为“萨斯”或”萨斯病“。这个属于音近隐喻,通过谐音的方式来创造出新词。“非典”国内指称的多样化,与人们对该事物的认知高度相关,随着认知的深入,人们不断缩小其归属范畴,从上位概念“肺炎”到下位概念“萨斯病”。
2.“非典”新词产生的语言原因
新事物的最终命名并不等同于人们的认知,其与语言本身也有着极大的关联。在Google及百度搜索引擎中,以上述几个名称作为关键词进行精确搜索,得到数据列表(数据采集于2020年2月8日)如下:
从表1中数据可以看出,现在国内大量使用“非典型肺炎”和“非典”来指称该疾病,尤其是“非典”,作为“非典型肺炎”的缩略词,已经成为对中国社会生活影响极大的词语。这一点从Google Trends(https://trends.google.com/trends/explore?date=all&geo=CN&q=%E9%9D%9E%E5%85%B8,%E9%9D%9E%E5%85%B8%E5%9E%8B%E8%82%BA%E7%82%8E,%E8%90%A8%E6%96%AF,%E4%B8%A5%E9%87%8D%E6%80%A5%E6%80%A7%E5%91%BC%E5%90%B8%E7%BB%BC%E5%90%88%E5%BE%81)也可以得到印证。如图2所示。
从图2可以看出,“非典”一词自2004年1月以来,相比其他指称,如“非典型肺炎”“萨斯”以及“严重急性呼吸道综合征”等,其搜索热度一直处于遥遥领先的位置。“非典”作为“非典型肺炎”的简称已被国内广泛接受和使用,其内涵和外延都与SARS保持一致,也就是说该新词的能指与所指已经相对稳定,词汇命名进入了稳定期。
表1 SARS指称搜索结果表
图2 SARS指称热度随时间变化的趋势
相较于SARS的其他指称,“非典”为何更为中国社会所接受,这与汉语的自身特点是分不开的。根据语言的经济原则,语言是交际工具,其功能是表情达意,词汇量的增加必然会增加学习和掌握上的困难。词汇量无限大的语言一定会被使用者所抛弃[10]。现代汉语的双音化倾向是非常明显的。吕叔湘[11]说过:“作为现代汉语里的语汇单位,双音节比单音节多得多……《普通话3000常用词表》(初稿)收名词1 621个,其中多音的(绝大多数是双音的)1 379个,占85%;收形容词451个,其中多音的(绝大多数是双音的)311个,占69%;收动词941个,其中双音的573个,占61%(另有三音节的2个)。从这里可以看出:这类词里都是双音的占优势,而以名词为甚。”[11]可见,汉语本身具有非常强烈的双音化倾向,特别是名词。因此,“非典”作为一个双音节词更容易为汉语母语者所接受。
汉语作为一种表意文字,“形义结合”,词汇对形态理据的要求明显强于表音文字,汉字不仅作为单个词素本身具有很强的理据性,还起着为多音节词语的理据性提供充足理据的作用。正是因为如此,来自“非典型肺炎”的简称“非典”本身就代表了非典型的含义,更易为人们所接受。而“萨斯”虽同为双音节词语,但由于其是对SARS的音译,作为一个典型的外来词,本身并不具有理据性,人们从词语本身探究不到“字”的含义,因此更难为人们所接受和传播。
综上,由于汉语自身的双音倾向和理据性,“非典”更优于SARS的其他汉语指称,因此,“非典”的接受度更高,传播也更为广泛。
3.“非典”新词的产生及传播的文化驱动作用
单从认知和语言角度解释“非典”的命名略显单薄,社会文化也在该词的诞生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当一个词被数量相当的群体所接纳后,又会在趋同文化或者说大众的迎合心理作用下被纷纷效仿,从而引起更大范围地传播和分享。从图2可以看出,自2002年11月至2004年4月,相比SARS的其他指称,“非典”的搜索热度在2004年4月达到了68,在非典疫情结束之后形成了一个小高峰。同时,由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爆发,2020年1月,“非典”的搜索热度又再次急剧上升,达到了100的峰值。“非典”新词在经历了SARS期间的大范围传播之后,已取代其他指称被大众所熟悉和接纳。这个过程主要是从众文化在起着主要的推动作用,网络媒体的介入进一步推动着新词的传播,大众也把媒体上的词汇作为是当前发展的潮流,对之趋之若鹜。2003年5月11日,柯平等[1]以“非典型肺炎”和“非典”作为关键词在百度搜索上进行搜索,所得结果分别为304 000和238 000。“非典型肺炎”的搜索结果尚高于“非典”。然而,2020年2月5日,再次以“非典型肺炎”和“非典”作为关键词在百度搜索上进行搜索,所得结果分别为12 900 000和70 900 000,“非典”已远超“非典型肺炎”成为更为大众所熟知和接受的指称。
“新冠”作为一个新词产生的认知过程与“非典”高度相似。根据财新网“武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大事记(2019年12月—2020年1月20日)”[12]的报道,2019年12月8日武汉市卫健委通报了首例不明原因肺炎患者。“不明原因肺炎”的指称首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同时,以地名命名的“武汉肺炎”也出现了。2020年1月5日,武汉市卫健委通报称,该疾病已排除流感、禽流感、腺病毒、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和重症急性呼吸综合征(SARS)等呼吸道疾病,并称呼该疾病为“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由于尚不明确该疾病的发病原因,因此,并未有明确的指称,只是将该疾病归入了肺炎的范畴。2020年1月9日,经专家组初步评估确定,该疾病的病原体为新型冠状病毒。自此,“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这一名词成为官方临时名称,进入了大众的视野。同时,国外媒体基本使用“novel coronavirus”和“novel corona virus symptoms”来指称此次新疾病,简称为“nCoV”。2月8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发布了将此疾病暂命名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通知,简称“新冠肺炎”,英文名为“Novel coronavirus pneumonia”,简称为”NCP“。2020年2月11日,世界卫生组织将上述疾病命名为COVID-19,中文可翻译为“2019年冠状病毒病”。同日,国际病毒分类委员会(ICTV)将引发此次疾病的病毒命名为SARS-CoV-2(叶水送、邸利会等将其翻译为“SARS冠状病毒2号”[13])。2020年2月21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决定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英文名称修订为”COVID-19”。与此同时,国内出现了数种对“COVID-19”的指称,如“新型肺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武汉冠状病毒肺炎”“新冠肺炎“和“新冠”等。如图3所示。
如图3所示,COVID-19的指称变化与SARS的指称变化极其相似,都是随着人们对该疾病认知程度的加深出现了指称范围缩小的趋势。“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自打出现之日起,就开始受到语言经济原则的限制,出现了不断简化的趋势。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到“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再到“新冠肺炎”,然后到“新冠”,经历了字数不断减少的过程。受汉语自身词语双音化趋势的影响,预测最终将以缩略词“新冠”来代替“新冠肺炎”,这属于典型的范畴及其特征之间的转喻。
如图4所示,在百度指数中输入关键词“新型肺炎”和“武汉肺炎”进行搜索,可知这两个指称已经出现了显著的下降趋势,“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则出现一定的起伏波动,截至2月4日,热度最高,而“新冠”“新冠肺炎”的指称则出现了缓慢上升的趋势。从认知方面来讲,“新型肺炎”属于一个范围比较大的概念,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上位概念。随着引起该肺炎原因的查明,人们更倾向于使用一个能够明确指明病因的指称。
图3 COVID-19指称时间先后图
图4 COVID-19指称搜索趋势图
然而,SARS和COVID-19同属某种冠状病毒引起的非典型性肺炎,为何SARS的国内指称为“非典”或“非典型肺炎”,而NCP则被广泛描述成新型冠状病毒引起的肺炎,忽略了其也属于一种非典型性的肺炎呢?这是因为,从文化上来讲,国内广大受众已将“非典”和SARS直接划上了等号,故无法再使用该词来描述本次新产生的疫情。此外,SARS初发之时,广大受众对冠状病毒知之甚少,故当时采用了“非典”一词,实受当时认知程度的限制。本次疫情发生以来,因广大受众对冠状病毒不再感到陌生,从文化传播角度来讲,受众更易于接受该新词。故本次疫情自查明发病原因后,媒体开始大量使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进行报道,“新冠肺炎”的简称也随之得到了广泛的传播。
FISKE和TAYLOR认为,范畴化是社会认知中最重要的认知方式[14]。“非典”命名产生之初同样经历了范畴化的过程。同时,人们通过体验,对现实世界进行认知加工,这一过程必然要受到人的社会性的制约。语言、认知和文化三者之间是双向互动的关系。“非典”的最终定名正是三者之间的互动形成的。“新冠”一词产生的过程与“非典”极其相似,根据“非典”的形成过程,我们有理由推测,在不久的将来,“新冠”一词将取代“新冠肺炎”成为国内广大人民群众更喜闻乐见的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