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照苦难的圣光
——陈力娇《红灯笼》细读

2020-04-18 12:49王晓艳
文艺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红灯笼

○王晓艳

《红灯笼》这部小说悲壮而凄婉,生动地再现了上个世纪60年代中国大地发生的一幕幕苦难、绝望的场景以及在这绝望中生生不息的犹如高高飘扬的红灯笼般的希望。

一、苦难现实的真实再现

中国是一个有着几千年封建历史的国家,在这漫长的时间中,以“神权、父权、夫权”为核心的封建王权思想深入到民族的灵魂之中,即使经历了“五四运动”和建国时大范围的思想改造两次影响力遍及全国的大型思想改造运动,其残余力量依然顽固地存在于上个世纪60年代广袤的农村与小城镇,更牢牢扼住了底层女性的喉咙。

《红灯笼》的女主人公乔米朵就是一个在父权笼罩下苦苦挣扎的女性代表,她与丈夫战土改的婚姻极其不幸福。战土改是一个浑身都沾染了封建文化糟粕的人物:“他的信念里,以妈为重”,于是在零下40 度的天气里,为了母亲打牌不冻手,拿走了家里的火炉,任凭即将临盆的妻子在寒冷中苦苦挣扎;稍不顺心就对妻子“往死里打”,甚至在儿子战小易的计算中“妹妹长到他这么大,还得两年,两年还要七百多天,也就是说妈妈还要挨打七百多次”,这样的公式赤裸裸地说明乔米朵几乎每天都生活在家庭暴力之中;家里珍贵的鸡蛋由丈夫独享,甚至在家庭经济陷于绝境时战土改依然去饭馆喝酒……这样的婚姻,带给乔米朵的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她对丈夫的态度是“活着不同桌,死了不同穴”。可即使这般折磨,当战土改试图去枪厂工作的时候她百般阻拦,当丈夫出事的时候多方营救,甚至将救丈夫的重要性放在寻找失踪的女儿之上。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你爸要是走了,工资怕就由别人花了,你奶奶他们,更是一手遮天了”,婆家可以一手遮天,凭借的正是封建夫权。

战家另一个不幸的女性是战土改的妹妹小诱,她想读书,但战家只有男性才有读书的权利;她想出嫁,但因为战家需要人种地而被刻意延误了婚事;她像一头老黄牛一样为家族牺牲了一切,自己却一无所有。可无论是乔米朵还是战小诱,她们都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悲剧的根源,反而以男权的标准彼此指责、彼此撕咬,在绝望的泥坑中越陷越深。

《红灯笼》后记中写道:“战土改是我最不喜欢的人物,不喜欢的程度达到了憎恨。他是个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他没有给家人创造任何可供他们幸福的田园。他每天就是想着自己的理想,又迈不出那一步,在失意中把怒气转嫁到媳妇和孩子身上,残害了自己,也毁掉了家人。”①可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残忍暴虐的人物,在家庭(不论是自己的小家庭还是他的原生家庭)中都居于绝对的主导地位,这是封建男权制度所引导出的最大悖论,制度赋予一个男人对家庭的绝对权威,却又不能监督他履行自己的义务,这使得老弱妇孺都只能在男权制度下苦苦挣扎。

战小易是这部作品中最为复杂的一个角色,他只是一个8 岁的孩子,在他身上却呈现出这片土地最复杂的人性。

战小易在一个极其贫瘠的环境中长大,面对着精神和肉体双重饥饿的折磨。在物质上,他赤贫的家境能给他最好的食物只是一点点炒鸡蛋,还是在灶台边母亲偷偷塞给他的一小口,所以在摔碎鸡蛋后他会疯狂地舔舐地上混杂着泥土的蛋液。在精神上,他生活在一个完全没有爱的家庭,父亲暴虐自私,母亲虽有小聪明却不具有任何现代人文意识,再加上残忍荒诞的社会现实,战小易就像一朵恶之花一样迅速膨胀着,吞噬着一切。因为母亲将不能外出打工的原因归于5 岁的妹妹,他就将妹妹骗到荒野里扔掉;心怀愧疚去寻找妹妹无果后吃掉了给妹妹赔礼的糖并认为是妹妹自己没命吃这些糖的;李兰君给他提供了食物和精神食粮——小人书,他却为了得到更多的小人书而举报了李兰君,直接导致了李兰君的死;到了最后,他甚至举报了他的母亲杀人……

“在生活中,我们不是有意识地,而是潜意识地把人类社会的必然法则作为思想来加以实现的……或者换句话说,我们正是通过潜意识的头脑才获得了这些法则。”②战小易的种种行为,正是社会潜意识在他头脑中、灵魂中一步步渗透的结果,从小见父亲对母亲和自己拳打脚踢便默认父亲权威高于一切和暴力的合法性,看到父亲在家里自私自利的行为便潜意识地认为不择手段去夺取想要的东西是正确的。可以说,在战小易这个人物身上,集中展示了封建父权夫权文化是怎么一步步毁掉一个孩子的,这正是这部小说最深刻的内涵之一。在这个层面上,最终和战土改、战小易某种意味上同归于尽的乔米朵,就体现了用生命反抗男权社会的某种特征。

与在混乱时代苦苦挣扎的老弱妇孺相比,《红灯笼》中自我献祭的几位民族精英更让人叹息。

对于知识分子百年历史命运的深入探讨是新时期小说一个常写常新的主题,从伤痕文学到反思文学、从复出作家到知青作家、从《天云山传奇》到《绿化树》再到《人生》,知识分子们总是被动地卷入一场场社会运动,谱写或壮烈或苍凉的人生图景。《红灯笼》中同样有两位时代精英:枪械设计奇才、表演艺术家李兰君和能独立设计手枪的机械工人张刚。他们以夸父逐日的精神主动投入到一项伟大的事业中、主动向他们深爱的国家献祭出自己的一切。

李兰君已经远离枪械设计所,在一个边缘小镇平静地生活,甚至作为表演艺术家深受当地居民爱戴,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很轻易地拥有事业、家庭、孩子等等一切世俗的辛福。但李兰君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这一切,不顾“私造枪械”的罪名,将自己的一切都投入到祖国的国防建设中去,终于设计出了“626 无声手枪”这一杰出成果,为国家作出了重大贡献。张刚是一个刚刚设计出优秀成果而接受表彰的年轻工人,原本前途无量,可他毅然投入到了李兰君的枪械设计事业中,成为李兰君设计手枪的坚强后盾。甚至在他们设计枪械的事情暴露后,为了守护李兰君的秘密,用火药烧毁了自己的嗓子,直至最后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在设计李兰君和张刚的关系时,刻意摒弃了“爱情”这一文学最常见的主题,甚至给张刚设计了情投意合的新婚妻子。这样就极大地升华了二者间的关系,他们不是简单地由男女之情走到一起的情侣,而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共同奋斗的战友、知己。在排除了一切干扰选项后更加凸显了他们为了祖国、人民不惜一切,主动献祭自己的伟大精神。

二、向死而生的精神守望

《红灯笼》是一本悲剧气息浓厚的作品,暴虐自私的家庭暴君、迂腐颟顸的基层官员、不断撕咬的家庭成员,以及充斥着全书的暴力、告密和死亡。在这一片人性的荒原中,人间最基本的怜悯和同情依然像草绿天涯一样顽强地生长,让乔米朵们也让读者不至于完全失去希望。

为了给战土改还债乔米朵借遍全村,大家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邻居王婶愿意暂时收留战土改;七旬老人齐补丁无儿无女,因怜悯乔米朵就对她多方照顾;张刚面对暴虐的战土改更是毅然出手救下了挨打的乔米朵;李普利允许李兰君死于乔米朵送她的子弹之下……这些点点滴滴的善举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是乔米朵的邻居张大大,这个怯懦的男人在十几年的时光里目睹乔米朵挨了无数次打,面对暴虐的战土改连头都不敢抬,但这样一个男人,在面对监狱战士的枪口时冒着生命危险将乔米朵拽出死地,正如小说中所说,“这是张大大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关键时刻对乔米朵出手相救”。张大大的出手,是因为乔米朵和李兰君的生死相托感动了他,是乔米朵仿若出自灵魂的歌声感染了他,更是无论多么艰难都存在于人类身上的人性的复归。

曹禺是这么评价他的《雷雨》人物的:“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③《红灯笼》里的大部分人物,也都生活在这样一片巨大的沼泽中,一切自救的行为,都只能让自己越陷越深。

小说的前半部分,命运悲剧的意味极其浓厚,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目标拼尽全力,而他们的每一分努力都让他们离那个宿命的结局更近一步:李兰君和张刚为了设计“626 无声手枪”竭尽全力,可在那个混乱的时代只会给他们带来“私造枪械”甚至“特务”的罪名;华晓绪无意中探知了李兰君的秘密,为了守护这个秘密不惜去死,但在死前将此秘密告诉了众人眼里的疯子战土改;战土改明明和妻子的关系极其糟糕,却在难得的和平中将此事告诉了妻子乔米朵;乔米朵出于对李兰君的热爱让儿子战小易去保护李兰君而让战小易知道了这个秘密;战小易明明崇拜李兰君却为了获得更多的小人书而出卖了李兰君……以及乔米朵在寻找女儿小莲过程中的多次擦肩而过。在这个过程中,读者只能或扼腕或叹息地看着一个个可敬或者可惜的人物走向注定的悲剧结局。

直到文英的出现,为这个结局镀上了最大的一抹亮色。文英和她的家庭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最精华的部分,她既具有儒家的仁义思想又认可道家的道法自然、万物和谐。所以她会在自己也很贫困的情况下多付钱买下战小易摔碎的鸡蛋,会对瞎了眼的战小莲(冯捡花)爱如亲生,也会在发现冯捡花拿煎饼喂狼时镇定以对甚至默认冯捡花饲养这头小狼。也正是这样的文英,才能在最后关头托起李兰君和乔米朵的希望。她对战小莲无微不至的爱让乔米朵可以放心离开这个世界,她对李兰君“守护她的创造成果,让国家知道她的功勋”的承诺让李兰君一生心血不至于付诸流水,再加上李兰君和乔米朵的彼此欣赏和她们对素昧平生的文英放心托付比性命更宝贵的东西的信任,三个家庭、个性、命运都截然不同的女性在这个荒诞而残忍的世界中彼此守护,让理想的“红灯笼”高高飘扬。

三、红灯笼:烛照苦难的精神圣光

从《金草地》《狼图腾》开始,人和自然和谐相处就是当代文学一个极其经典的主题,《红灯笼》进一步深化了这个主题。

在小说中有两个狼群,一群得了狂犬病的西伯利亚疯狼和一群蒙古狼。前者残忍、暴虐、自相残杀;后者和人类关系和谐,最小的奶白狼甚至对冯捡花托以性命。这两群狼,有着极深的隐喻,疯狼象征着人类社会在物质的滚滚浪潮冲刷下最残忍、最自私的一面,后者代表和人类和谐相处的大自然。西伯利亚疯狼的狼王花头死于同样残忍疯狂的战土改之手,最后和战土改埋葬在同一个地窖里,象征着人类文明中最残忍的一面终将自取灭亡;蒙古狼和人类联手消除族群隐患,最终返回大草原的结局也透露出人类保护自然、重造工业化进程中被污染、被损害的大自然的意蕴。猎犬星星、小白狼奶白和小女孩冯捡花的和谐相处是作者理想中人和大自然和谐相处的具象再现,猎犬星星和小白狼奶白一起安葬了李兰君,让她有尊严的死去更代表了大自然对善良人类的温柔和回馈。

上个世纪90年代女性文学在中国的崛起有着多重内涵,这固然是女性地位提升的表现,同时也有沦为另一种层面玩物的危机,或者成为某种层面的降格以求。翟永明曾经谈到这样一件事:“譬如我有两位诗友,平常对我的诗甚有好评,一次我却听见他们这样评论我的《静安庄》:女人嘛,写到这种地步就不错了。”④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女性作家甚至开始刻意地拒绝“女作家”这一身份。

《红灯笼》的作者也是一位女性作家,但在《红灯笼》中,她既没有刻意张扬女性立场,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女性体验,但浓郁的女性意识却渗透于全书的方方面面。全书核心情节、设计枪械的李兰君是女性,贯穿全书、代表了女性从沉默中隐忍到绝望中抗争的乔米朵是女性,承载着全书所有希望的文英同样是女性,三位女性身上爱情环节的刻意缺失更加凸显了她们构筑女性命运共同体的希望,在这女性命运共同体中,庇护的不仅仅是女性,还有国防事业的火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希望。

战小莲这个角色是作品中最意味深长的一笔,和战小易一样生活在一个极其匮乏的环境中,甚至被自己的亲哥哥当作负担无情丢掉。可在这个残忍的夜晚,战小莲和小狼奶白实现了灵魂的相通,成为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使者。和战小易身上的“魔性”相反,战小莲是一个颇具“神性”的孩子,忘掉过去记忆,在失去眼睛的痛苦中浴火重生,在黑暗中努力寻找光明,战小莲代表着中国女性不断的苦难和探寻,也代表着坎坷却光明的未来,她和小狼奶白的生死相依更代表着人类和自然和解的未来。可以说,战小莲正是那历经苦难,却仍能照亮人类前行方向的红灯笼。

总之,《红灯笼》这部作品以乔米朵、李兰君在苦难中执着寻找希望为经,以文英一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为玮,双线交织并行、互相推进,再佐以女作家最擅长的精致细腻的细节描写,营造出了一幅上个世纪60年代中国城镇苦难而又不失希望的生活图景。而承载了全书所有希望的文英、冯捡花母女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未来,在当下这个经济高速发展以致生态恶化、人类开始重视保护大自然的当代中国,具有极其特殊的意义。

①陈力娇《红灯笼》[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版,第275页。

②[美]杰奎琳·罗斯《女性主义与心理》[A],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版,第391页。

③曹禺《雷雨》[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7 版,第5页。

④翟永明《“女性诗歌”与诗歌中的女性意识》[J],《诗刊》,1989年第6期,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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