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请假归里同僚送别活动的话语考察

2020-05-21 15:55章建文
关键词:翰林院张英学士

章建文

(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池州247000)

张英(1638—1708),字敦复,号梦敦、乐圃、圃翁、澡青等,江南桐城人。康熙六年(1667 年)进士,选为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康熙十二年(1673年)四月十六日,扈从康熙幸南苑,十八日与傅礼达、史鹤龄进讲《论语》“宰予昼寝”一章、“子曰吾未见刚者”一章,从此开始了他为帝师的讲官生涯。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1678年1月9日),开始入值南书房。十九年(1680 年)五月,擢翰林院学士,兼礼部侍郎。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谥文端。著有《文端集》《聪训斋语》等。

康熙二十一年(1682 年)正月,张英具疏乞假葬父,获允,作《康熙二十一年正月赐假南归经营丘垅恭赋纪恩诗八首》。二月十四日,即康熙启程祭祖陵前一日,又得康熙优诏,赐白银500 两,缎20 匹,以旌其勤劳,兼资墓田之用。三月六日,张英启程南归,送别者与送别诗文较多,潘江《闻敦复宗伯归舟已泊维扬喜而有作》诗曰:“方春闻出都,饯送倾京邑。有车几百辆,有马几百匹。赠言几何篇,赐书几何笈。闻君陛辞时,天颜喜动色。祝汝以平安,慰汝好眠食。文锦二十端,白金二十镒。中道更驰颁,雾縠衣两袭。”[1]328可见,这场送别是一场参与人数众多的公共送别活动,也是一场规模较大的文学活动,实际上也是一场提升张英形象的公关活动。据目前我所搜集的资料,包括不在活动现场的高士奇,至少有24 人参与了这场送别活动,并留下了至少59 首诗文,张英亦赋《南归留别澹人侍讲近公编修》《登舟南归即事八首》等诗留别。本文试以这24人59首送别诗文为例,在揭示其所具有的政治文化意义同时,进一步揭示这场送别活动对于张英的意义。

一、送别活动的语境考察

康熙二十年(1681 年)十一月十四日,奏报云南大捷,宣告历时8年的三藩之乱终被平定,康熙当日即启程祭告孝陵,群臣(包括张英)纷纷进呈升平颂表颂诗,朝廷沉浸于海内荡平的欢庆之中。稍后,张英即上疏请假归葬,疏中有说:“窃臣一介竖儒,学殖谫陋,叨逢皇上右文之代,拔置词曹,旋擢讲幄,复蒙简命供奉内庭……十载侍从,深受特简之遇,猥膺超擢之荣。日近光华,仰承顾问。给庐内地,授餐大官,殊恩异数,叠至洊加。从来臣子遭遇,未有如臣今日之宠渥者也……今海内荡平,庙堂清宴,亦人子可以言情之时……伏乞皇上俯鉴愚悃,赐假南归,经营窀穸。俾臣父安得泉壤,臣从此竭犬马之力,捐顶踵之微,以报我皇上如天之恩,日正长也。”康熙有旨曰:“准假前往安葬,事竣速回供职。”[2]279-280

三藩平定,康熙以其成功祭告孝陵,而张英于“深受特简之遇,猥膺超擢之荣”之时请假葬父,其言外之意正如王鸿绪所说“功高衣绣返乡国”(《送学士张梦敦前辈请假葬亲用李空同〈东山草堂歌〉原韵》)[3]209,尤侗则将康熙祭祖陵与张英返墓庐并提:“天子朝陵寝,先生返墓庐。九重推孝思,三径幸休居。”(《送张敦复学士给予假归葬二首》其二)[4]484所以,我认为,张英抓住了非常好的时机上疏请假,可谓“一表陈情重古今”(汤斌《送张敦复学士请假南归》)[5]772,不管他主观上有没有但客观上却是以其成功祭告父亲,又,葬父因与祭陵具有同质同构性,能延伸与扩展祭陵活动的政治文化的影响。康熙准其假,实际上已将其纳入自己的政治文化语境中,在“孝”的基础上来彰显“忠”,施闰章就说“大哉我皇言,忠孝无异辙!”(《张学士得假归葬》)[6]271毛奇龄也说“移孝作忠畴得似,年来空愧接衣簪。”(《送张学士给假还里四首》其三)[7]3026方象瑛也说“忠孝只今谁并擅?送君南望不胜情。”(《送张敦复学士奉假南归》其二)[8]309显然,康熙实现了自己的政治文化目的。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春天,康熙宴群臣、祭祖陵两场重大的政治文化活动相继进行,由于参与主体的国家性质以及与送别张英的主体部分相同,话语间性为送别张英活动的话语置于了国家话语的宏大语境中提供了可能性。然而这种话语间性一旦形成,不仅使送别张英的活动成为国家话语的一部分,也使作为送别对象的张英在国家话语中的典范文臣形象更加彰显。

(一)康熙宴群臣

康熙二十一年(1682 年)正月十四日,康熙赐宴群臣,同群臣观灯,实为上年年底欢庆三藩平定活动的延续。宴毕,康熙召张玉书、陈廷敬、张英,谕曰:“每见汉唐以来,君臣协乐,有赓和之诗。今朕虽不敢效古先圣王,亦欲纪一时之盛,可仿柏梁体赋诗进览。”臣廷敬奏言:“臣等草野贱士,得睹天家景物,蒙圣恩深厚,真明良喜起之休。且百工熙,庶士康,皆君臣交儆之辞。此自是唐虞盛事,臣等身际休明,受恩愈深,但愧报称愈难。”臣玉书奏言:“诗体虽用柏梁,实则虞廷之盛典。”臣英奏言:“赓歌唐虞已然,不独汉唐为然。”于是廷敬等出宣旨。群臣奏曰:“臣等敢不歌咏太平,但恐不能赓扬圣德。”十五日,李霨、冯溥、魏象枢、徐元文、叶芳霭、李光地、张玉书、陈廷敬、张英、王鸿绪、王士祯、高士奇、郭棻、徐乾学、孙在丰、归允肃、王顼龄、曹禾、潘耒、严绳孙等93人进赓和之诗九十三韵。康熙御制《升平嘉宴诗序》,序中有说:“于《书》见元首股肱赓扬喜起之盛,于《诗》见《鹿鸣》《天保》诸篇,未尝不慕古之君臣一德一心、相悦若斯之隆也……朕发端首倡,效柏梁体,班联递赓,用昭升平盛事,冀垂不朽云。”[9]808-811诗则诏沈荃书之,又命刻石养心殿,勒石告成后又命拓本颁赐与宴诸臣。

虽然这场活动是歌功颂德和粉饰太平,诗歌本身的文学成就不高,但在康熙精心组织的赐宴、观灯等活动之中,通过仿柏梁赋诗这一形式,当时的文坛精英将君臣和谐、盛世气象渲染得更加突出,也进一步增强了他们对于国家的认同感与归属感,所以通过上年年底群臣进呈升平颂表颂诗的铺垫,这场集体赋诗活动标志着太平盛世的国家话语语境的真正形成,其间洋溢着话语自信。这场活动在台阁中所产生巨大的舆论场,成为了台阁文人一段时间里或显或隐的重要话题和文学表现的对象,如“八宇今乂安,海甸干戈歇。道合俨都俞,陈情容迫切”(施闰章《张学士得假归葬》)[6]270-271“升平才宴即抽簪,至孝原能格圣心”(汪懋麟《送梦敦学士假归桐城》其四)[10]575。同时也通过他们产生强大的凝聚力与辐射效应,不仅促进了台阁文坛在升平的欢庆中的融合和发展,也引导了当时文坛的文学发展走向。

(二)康熙祭祖陵

康熙二十一年(1682 年)二月十五日,康熙又以云南底定,海内荡平,率皇太子躬诣盛京,告祭永陵、福陵、昭陵。在京诸王、文武群臣于午门外跪送。明珠、张玉书、王士祯、孙在丰、高士奇等扈从,络绎二十余里。这次祭陵比祭孝陵规模要大得多,仪式要隆重得多,是一场非常隆重而规模宏大的政治活动。诸臣的送行活动实际上也是一场重要的文学活动,在京诸臣不仅有送驾诗文,如李霨《大驾谒陵恭纪二首》、冯溥《大驾谒陵恭纪次李坦园先生韵二首》、董讷《送驾谒祖陵恭纪》等,还有送别扈从诸臣诗文,如徐乾学、方象瑛等有赠张玉书、孙在丰等扈从诸臣诗文,高士奇在其《扈从东巡日录》中还专门收录了张英、徐乾学、陆葇、汪懋麟等11 人16 首送别他的诗词。然而在这场送行活动中,康熙在临行之前,驻马面谕张英:“期尔途次平安。”[11]482这个小插曲是作臣子的莫大恩宠,自然会引起诸臣的叹慕,可是在这一场合没有机会抒发,所以在稍后送别张英时不少同僚异口同声地抒发了叹慕之情:

临行宠渥自天申,温语丁宁属望频。(徐乾学《送张敦复学士四首》其三)[12]349

六龙正东驰,跪送心百结。驻跸语移时,但见天颜悦。千官惊叹慕,礼数独殊绝。(施闰章《张学士得假归葬》)[6]271

圣主临岐频慰藉,一时观感遍公卿。(高咏《送张学士予假南还》其二)[13]394

臣心缱绻长随辇,天语平安稳放船。(车驾东巡,公送之永定门外,面陈即日南归,上驻马慰谕之)(姚士堂《张敦复姑父以宗伯学士请假归里送别舟中怅然有作》其一)[14]4255

这种君臣临别互道平安的小插曲,在以成功祭告祖陵的语境中,君臣相得的形象得以显现,而君臣相得自然也成了升平盛世的一个表征。张英在这样的背景下,也就变得非常突出。一直在内廷供职的张英第一次在朝堂之外重大公共活动中得到了精采的亮相,成为群臣羡慕与效仿的政治新星,也为同僚送他南归作了一定程度的铺垫。

综上,一系列的政治文化活动形成了歌颂升平盛世与君臣相得的话语惯性,加上这些活动参与者一部分也参与了送别张英的活动,这显然有利于延伸与强化这种话语惯性,为稍后的送别张英活动提供了话语环境与重要话题。

二、送别活动的主体考察

送别活动的社会效果及其影响与送别主体(本文中主要指说话者)有着直接的关系。送别主体不仅是说话者,送别主体本身也蕴含了丰富的意味,形成一种潜在的话语。送别活动主体的职级、地位与名望越高,越有助于提高活动的知名度,增强活动的号召力与向心力,他们的话语越容易形成某种倾向或导向;送别人数决定了送别的规模,而规模的大小与活动的影响广度有直接关系;送别活动主体的分布层面越广,越有助于扩大送别活动的社会影响的深度与广度;送别主体在仕途上、才学上越有发展潜力,越被时人所看好,就越有助于活动的开展,活动影响也越深远;送别主体与送别对象(受话者)的关系越紧密,主体精力与情感投入的程度就越高,也越有助于活动的开展。因此,考察送别活动的主体有助于深入地了解与判断送别活动的社会效果及其影响。见表1。

表1 张英请假归里同僚送别活动一览表

施闰章(1618-1683)归允肃(1642-1689)王顼龄(1642-1725)陆葇(1630-1699)方象瑛(1632-1702)李澄中(1629-1700)尤侗(1618-1704)高咏(1622-1685)毛奇龄(1623-1716)汪楫(1626-1689)徐釚(1636-1708)汪懋麟(1639-1688)姚士堂(1639-1687)顺治六年(1649)康熙十八年(1679)康熙十五年(1676)康熙六年(1667)康熙六年(1667)学余堂集张学士得假归葬/五古/1首归宫詹集送张敦复学士给假南旋四首/七律/4首世恩堂诗集送学士张敦复前辈给假葬亲/七律/4首雅坪诗稿送张东山学士暂归桐城①/五排/1首健松斋集白云村集卧象山房集西堂集送张敦复学士奉假南归/七律/2首送学士张敦复先生假归枞阳/五律/1首送张敦复学士给予假归葬/五律/2首遗山堂集送张学士予假南还②/七律/2首西河文集送张学士给假还里四首/七律/4首悔斋集送龙眠先生假归/七古/1首南州草堂集送张敦复学士赐假归葬/七律/1首康熙六年(1667)百尺梧桐阁集云怡阁集送梦敦学士假归桐城八首/七律/8首张敦复姑父以宗伯学士请假归里送别舟中怅然有作/七律/4首翰林院侍讲翰林院修撰翰林院编修翰林院编修翰林院编修翰林院检讨翰林院检讨翰林院检讨翰林院检讨翰林院检讨翰林院检讨刑部主事内阁撰文中书舍人翰林院侍读少詹事武英殿大学士内阁学士翰林院侍讲翰林院侍读翰林院检讨翰林院检讨翰林院检讨翰林院检讨翰林院检讨刑部主事内阁撰文中书舍人

从送别主体的当时职位来看,主要有大学士、部院大臣与内阁、翰林院、詹事府官员,以翰林院官员为多。在当时的送别活动中,特别是在送别下级官员的活动中,两位大学士同时参与送别活动并赠之以诗的是非常少见的,当然,张英是康熙非常眷宠的侍臣。两位大学士的参与不仅提高了送别的规格,也产生巨大的号召力与凝聚力。

从送别主体的专长与影响来看,李霨诗“冲和雅正,不为叫嚣之音,亦不蹈纤仄之习……盖遭际盛时,故其诗有雍容太平之象,古人所谓台阁文章者,盖若是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15]4924是盛世之音实践者与垂范者;而冯溥对当时的文坛则有着更大的号召力与影响力,“尝率同馆官集万柳堂,大言宋诗之弊,谓开国全盛,自有气象,顿骛此佻凉鄙弇之习,无论诗格有升降,即国运盛杀,于此系之,不可不饬也。因庄颂皇上《元旦》并《远望西山》二诗以示法……时侍讲施闰章、春坊徐乾学、检讨陈维崧辈皆俯首听命,且曰:‘近来风气日正,渐鲜时弊。’”[7]2185更是盛世之音的倡导者、推动者与实践者,特别是对博学鸿词科的门人产生了重要影响;魏象枢、李光地、汤斌以理学名世,推重程朱理学;陈廷敬、施闰章、高士奇、李澄中等诗文并擅,是当时诗文名家;李光地、徐乾学以文名世,多受康熙谕奖;王顼龄、陆葇、方象瑛、李澄中、尤侗、高咏、毛奇龄、汪楫、徐釚、汪懋麟等试中博学鸿词,皆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徐元文、陈廷敬、李光地、徐乾学、汤斌、王鸿绪、高士奇、郭棻、王顼龄等人在送别之后,仕途上有所升迁,其中有4人累官至大学士,3人累官至尚书,从送别活动的当时看,这些送别主体无疑是有发展潜力的文臣,被当时官场、学界、文坛所看重。所以,这些名人的聚集也会形成巨大的引力场,与上述高官的影响叠加在一起,活动的凝聚力与向心力得到了进一步加强,也会产生强大的辐射能量。

从送别主体与送别对象的关系来看,冯溥是康熙丁未年(1667 年)会试副考官,张英于这年中进士,是张英的座主;陆葇、方象瑛、汪懋麟是张英丁未科进士同年;归允肃、王顼龄是张英癸卯科举人同年,交往频密,关系密切;李光地、徐乾学于康熙九年(1670 年)中进士,改庶吉士,入庶常馆学习,而张英因丁忧中断庶常馆学习,于康熙九年(1670 年)再回庶常馆继续学习,康熙十一年(1672 年)闰七月散馆与李、徐同时授官,所以张英与李光地、徐乾学有同学之谊;高士奇于康熙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1678 年1 月9 日)同张英一道入值南书房,两人五年多朝夕相处,感情深厚;姚士堂是姚文然的儿子,是张英妻子的堂侄;等等。可见送别者中有不少与张英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使送别活动的应酬成分相对减少,增加了更多的情感成分。

综上,这些高官显宦与学界文坛名人参与送别活动不仅提高了活动的规格,也增强了活动本身向内的号召力与凝聚力,以及向外的强大辐射力,正如徐元文所说“何独西京疏太傅,一时祖帐动公卿”(《送张学士予假南还二首》其二)[16]297。同时正是由于不少与张英关系密切的名人的参与,他们在送别活动中投入了比较多的精力与情感,每人至少作有2首诗或1篇文为张英送别,使本来具有礼仪性与应酬性的送别活动增添了更多的活力,弥漫了更浓的情谊。因此,他们的参与本身无形中也形成了一种潜在的话语。然而从送别对象来看,这场活动实际上也是张英的一场非常成功的重要公关活动,有助于提高他的美誉度、知名度与影响力。从更大的语境来看,正因为这场送别活动的专场性与公共性、这么多高官名人参与送别的高规格、“方春闻出都,饯送倾京邑。有车几百辆,有马几百匹”的大规模以及“父老聚观多叹息,相臣属和尽歌诗”[14]4255的深度投入,又与祭陵的时间相隔不长不短,不至于象康熙祭陵时诸臣送别张玉书、孙在丰、高士奇等人的活动一样被强大的国家话语所淹没,因而能更好地与康熙祭祖陵等活动形成对话关系而成为国家话语的一部分,又于送别康熙祭陵的庄重、严肃之外,增添了自由、活泼的话语气息,丰富了国家话语。

三、送别活动的诗文考察

诗文是话语信息的重要载体,是话语考察的核心内容。对送别诗文的考察包括对诗文形式与内容的考察。

诗文形式,在这里主要是指体裁与篇幅的长短。体裁与篇幅的长短可以考察说话者(送别诗作者)投入的精力,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送别者对送别活动与送别对象重视的程度,也能反映说话者与受话者关系亲密的程度。这场送别活动的送别诗文至少有五古2首、七古2首、五律3首、七律43 首、五排1 首、七绝6 首、赋1 篇、散文1 篇,形式多样。虽然送别者对诗文体裁各有擅长,但一般来说,律诗有一套固定的程式,短时间可以成型,相对于其他体裁投入的精力较少,所以应酬场合文人多作律诗。上述所列的送别诗中,6位送别者只作了1首律诗,其他送别者则采用律诗组诗、排律、绝句组诗、古诗、赋、散文等形式,篇幅较之1首律诗要长,话语时间延长了,投入创作的精力增加了,应酬成分相对减少了,这多少反映了送别者对送别对象有更多的友善、喜爱、倾慕、赞赏等情感,也反映出了他们对这场活动的重视。

至于诗文内容,通过对这59 首送别诗文的解析,归结起来,不外乎以下几个方面:除了上文所论涉的盛世语境的渲染与场景规模的描写之外,主要有送别时地的交代、对送别对象品学功业的赞美、对送别对象深受眷宠的叹羡、沿途景物与归家生活的想象、早日回朝的期盼等方面的内容。相对来说,品学功业、深受眷宠与早日回朝三个方面最为突出,这三个方面集中反映了送别者心目中的张英形象,是提升张英誉望的关键,故下文对此作具体分析。

(一)品学功业的赞美

从人品方面看,除了上文所论及的同僚赞张英忠孝并擅之外,同僚还主要对他以下三个方面的品格给予了赞美:

一是赞其恪恭尽职,如:

鼌凌爽而趋跄,夕赐第焉游息。洵不懈而益恭,赞巍巍之乾德。(李光地《感别赋送张敦复假归》)[17]618

不是趋承多敬慎,谁能早晚近丹枫?(汪懋麟《送梦敦学士假归桐城八首》其二)[10]575

二是赞其甘贫乐道,如:

食甘藜藿衣甘粗,此乐讵易偕妻孥。时人皆曰先生迂,先生微笑还捋须。(汪楫《送龙眠先生假归》)[18]746

不言温室树,苦砥素丝节。(施闰章《张学士得假归葬》)[6]270

矧种学而好修,日孜孜其犹未足。(李光地《感别赋送张敦复假归》)[17]618

三是羡其雅爱山林,如:

判先生之雅尚,邈独慕乎槃之宽。虽执经于帝者之前,每绘事于故山。(李光地《感别赋送张敦复假归》)[17]618

永怀陟岵思,愿言归岩岫。(高士奇《张敦复学士请假归桐城赋诗言怀得一百八十字》)[19]397

如果说恪恭尽职是担任康熙侍从的基本要求,那么甘贫乐道、雅爱山林的品性在深受康熙宠爱的文臣中却比较少见,可以说是张英独特的个性。所以,魏象枢说他:“帝鉴久知人似玉,都人共信品如仙。”(《送张敦复学士请假葬亲》)[20]453

从才学方面看,除了总体上赞其“天生梁栋扶宸居,虞廷喜起皋夔趋”[3]209等之外,同僚主要对以下两个方面进行称赞:

一是称其为钜儒大儒,如:

钜儒特简参密谋,公也经纶冠天禄。(王鸿绪《送学士张梦敦前辈请假葬亲用李空同〈东山草堂歌〉原韵》)[3]209

龙眠先生今大儒,身依日月心江湖。(汪楫《送龙眠先生假归》)[18]746

张英从康熙十二年(1673年)起即在讲筵中为康熙讲《四书》等,接着又在任南书房侍从期间与康熙讨论《尚书》《易经》等。能为康熙谈经论道、经纶世务,必然是朝中的经学大家。同僚称其为钜儒大儒显然不是谀词,而是实至名归,重要的是这不仅得到了同僚的认同,而且在人数众多的公共送别场合加以宣扬,实际上也确认了张英在经学界重要的地位。

二是赞其为文章巨手、诗歌名家,如:

燕公巨手曲江清,风度从来识老成。(冯溥《送张敦复学士给假归葬》其一)[21]715

燕国文章藏禁苑,曲江丰度赏宸衷。(徐乾学《送张敦复学士四首》其二)[12]349

经国文章留秘殿,瞻云涕泪见臣心。(汤斌《送张敦复学士请假南归》)[5]772

一时父子文章重,千古君臣宠眷优。(方象瑛《送张敦复学士奉假南归》其一)[8]309

文章严助陪游辇,经术桓荣重讲筵。(王顼龄《送学士张敦复前辈给假葬亲》其一)[22]72

时封密敕来三殿,每和新题播六宫。(汪懋麟《送梦敦学士假归桐城八首》其二)[10]575

字出鸡林重,诗成凤闼传。(陆葇《送张东山学士暂归桐城》)[23]677

康熙十六年(1677年)十月二十日康熙谕大学士勒德洪、明珠:“今欲于翰林内选择博学善书者二员,常侍左右,讲究文义。”二十二日,大学士李霨、杜立德、冯溥,学士项景襄、李天馥口奏,内阁会同翰林院议举张英等翰林五员[9]331-332。十二月十七日,张英开始入值南书房。可见,早在四年前,张英就以博学与文才知名,得到了内阁与翰林院同僚的举荐,并得到了大学士与学士的认可。送别时,上至大学士下至翰林院检讨又在朝堂之外异口交赞张英为文章巨手,其诗也深受宫庭诗人喜爱,广为流传,沈德潜说:“本朝应制诗共推文端,入词馆者,奉为枕中秘”[24]344。因此,我认为,这些称赞不仅是对张英文学才华由衷的赞美,也是对他文坛地位的确认并由此昭告天下。

从功业方面看,张英从庶常馆散馆九个月后即为帝师,主要工作是进讲与备询,多次得康熙谕奖。熊赐履、孙在丰、徐元文、叶芳霭、陈廷敬、张玉书等人都担任过康熙的老师,然张英担任帝师的时间最长,请假回里之前也最受康熙宠爱。同僚的称赞也无非从进讲与备询等方面起意,如:

帝心优渥倚名贤,内殿从容奏讲筵。晓色披衣趋玉漏,夜分归骑拥金莲。霑濡零露倾尧泽,拂拭薰风应舜弦。致主升平开泰运,扶摇鸾鹄绛霄旋。(归允肃《送张敦复学士给假南旋四首》其一)[25]439

勋名有待成王佐,启沃无形实帝师。(汪懋麟《送梦敦学士假归桐城八首》其一)[10]

575

惟侍从之多功,盖庶几于陆贽。(李光地《感别赋送张敦复假归》[17]618

启心启沃的侍从之功、致主升平的王佐之勋,在同僚的心中是“庶几于陆贽”的,可见,在帝师之中难有出其右者。

(二)深受眷宠的叹羡

考察张英入仕以来与康熙的交往,张英所受恩宠主要有赐宅禁城、谕准禁中乘马、赐衣赐物、赐宴侍宴、赐御诗、赐御书翰墨、赐图书、赐观内府书画等。送别诗文除了上文论及的康熙东巡时驻马道平安之外,送别同僚还从各自的角度论及了张英所受的这些恩宠,并表达了叹羡之情。如:

奎章睿藻辉东壁,文绮中金出尚方。(李霨《送张敦复学士(假归葬亲有御札银币之赐)》)[26]646

曳履云霄尘世隔,赐居禁近宠光荣。官阶屡进推人望,启沃频闻惬圣情。(冯溥《送张敦复学士给假归葬》其一)[21]715

舞凤赐题飞白札,流莺送出未央人。斑斓锦绮霞光灿,错落朱提宝气新。异数古今惊未有,千秋焜耀皖江滨。(徐乾学《送张敦复学士四首》其三)[12]349

赐金出中币,草敕勤御札。(施闰章《张学士得假归葬》)[6]271

帝初曰吁继曰俞,锡类不匮斯人徒。玳筵珍馔传天厨,饯以法酒倾玉壶。朱提累千二百铢,织成绣段颠倒铺。淋漓御笔摇珊瑚,字法羲献文典谟。臣载拜锡重山呼,陛下知臣臣不孤。封还赐第辞天衢,肃装戒仆毋踌躇。(汪楫《送龙眠先生假归》)[18]746-747

玉案是书皆共展,銮舆何地不相随。豊貂美膳寻常赐,特选拳毛内殿骑。(汪懋麟《送梦敦学士假归桐城八首》其一)[10]575

珥笔谭经已七年,朝朝启沃圣人前。观灯大内银花簇,侍宴蓬池雪藕鲜。同列更谁齐礼数?归航肯许恋林泉。西华赐第闻扃护,留待青钱学士还。(公供奉内庭,赐第西华门内,归之日,仍谕所司封,以待还朝。)(姚士堂《张敦复姑父以宗伯学士请假归里送别舟中怅然有作》其二)[14]4255

职位比张英低的徐乾学、施闰章、汪楫、汪懋麟、姚士堂等人对张英获恩宠表示叹慕是常态,是常情,而职位比张英要高得多、资历很深的大学士李霨、冯溥也对张英获赐居禁近、赐金赐绮、官阶屡进等恩宠发出叹羡,则可知这些恩宠堪称异数、殊遇。

(三)早日回朝的期盼

梳理24位送别者的诗文,李霨、冯溥、魏象枢、徐元文、徐乾学、汤斌、王鸿绪、郭棻、高士奇、施闰章、归允肃、王顼龄、陆葇、方象瑛、李澄中、尤侗、高咏、毛奇龄、徐釚、汪懋麟、姚士堂21人在诗中表达了期盼张英早日回朝。这些期盼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表现出来的:一是纯粹从同僚的角度期盼张英早日还朝,如:“龙眠早协牛眠卜,还佩银鱼玉座旁”(李霨《送张敦复学士(假归葬亲有御札银币之赐)》)[26]646“模楷中朝谁得似?期君还旆马駸駸”(汤斌《送张敦复学士请假南归》)[5]772。二是从张英心系康熙与朝廷的角度期盼张英早日还朝,如:“乡云垅树关情极,回首犹应恋玉除”(徐元文《送张学士予假南还二首》其一)[16]297“悬知侍从心,犹梦依日月”(施闰章《张学士得假归葬》)[6]271。三是从康熙皇帝的角度希望张英早日还朝,如:“前席暂虚应有待,莫烦圣念到龙眠”(魏象枢《送张敦复学士请假葬亲》)[20]453“幽赏固足佳,宸衷实怀旧。侧席待还镳,斯民藉仁寿”(高士奇《张敦复学士请假归桐城赋诗言怀得一百八十字》)[19]397。四是从君臣遇合的角度谏议张英莫恋山林,早日还朝,如:“明良会合绝代无,暂行岂赋归来乎?”(王鸿绪《送学士张梦敦前辈请假葬亲用李空同〈东山草堂歌〉原韵》)[3]209五是从张英事业发展与政府需要的角度期盼张英早日还朝,如:“玉佩朝天应不远,预开黄阁待回翔”(王顼龄《送学士张敦复前辈给假葬亲》其二)[22]72“应见虚席前,重闻奏大篇。苍生黄阁望,风度自嶷然”(陆葇《送张东山学士暂归桐城》)[23]677等等。尽管这些期盼多少带有应酬的客套,但几乎所有的送别诗人都表达了期盼张英早日还朝,客套之中则饱含了同僚的普遍心声,这不仅是对张英品学的认同,更是对张英政治前途的一片看好。

综上,送别者对张英的赞美虽有自己的侧重,然而在同一场所,这些话语的受话对象不仅仅是张英,也包括在场所有送别者,所以这些话语虽不尽相同,但相互补充,相互丰富,共同形成更大的有机统一的送别话语。因此,通过这些话语及其间性,进一步加深了送别者对张英品学等方面的认识,有利于张英形象在他们心目中的重组,丰富与完善张英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同时这些话语也共同塑造了一个非常鲜明而突出的公众形象,产生巨大的辐射效应与传播效果。由此,这些话语不仅为所有送别者呈现一个完整的张英形象,也会因送别这一盛事而成为官场、学界、文坛的美谈,从而传播开来,提高了张英的声望,初步确立了张英在官场、学界、文坛上的地位。基于这样的品学、地位与声望,里居三年,与同里文人唱和乡里、谈诗论文,凝聚与引导桐城文坛,对桐城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基于此,康熙才命他长期担任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管詹事府詹事事,执掌礼乐文章之府。

四、小 结

张鹏翮在为张英所作的《清诰授光禄大夫经筵讲官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致仕文端张公墓志铭》中说:“国运隆平,文明昌启。惟公学成,应时而起。”[11]507旨哉斯言!张英请假归里时为翰林院学士兼礼部侍郎,已任帝师9年,学养在进讲以及与康熙讨论过程中不断提高,并深受康熙眷宠,同时他也深知康熙的所思所想,不论是被动地“应时而起”,还是主动地抓住机会,张英的请假归里因与康熙的祭陵具有同质性而有一种对话的可能。而送别活动使这种可能变为了现实。不管这一活动是康熙授意的,还是同僚自发组织与参与的,由于其专场性、公共性、规格高、规模大,提升了话语的层次,已不仅仅是日常送别这么简单,它已使张英的请假归里的日常小事承康熙祭陵活动之余绪而进入到国家话语之中,彰扬了忠孝,渲染了君臣相得的盛世气象。然而从张英的角度来看,张英不仅参与盛世气象的国家话语的构建,发挥了重要作用,还因这场送别活动的送别者在应酬的客套中极力地赞美张英的品学等优长,使张英的优长在公共场合得到了全面的呈现,所以说这场活动也是塑造张英完美形象的传播活动,初步确立了张英在官场、学界和文坛上的地位,提升了张英对桐城文坛的影响力,也为他以后的执掌礼乐文章之府与仕途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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