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语料库的《李尔王》三译本欧化现象比较研究

2020-05-22 03:24孙泽瑞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沈阳110819
关键词:李尔王助词译本

张 威 孙泽瑞(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沈阳110819)

莎士比亚的戏剧代表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文学的最高成就,自20世纪初传入中国以来,广受读者青睐,先后有多人完成了莎剧单行本和全集的汉译。莎剧在中国的译介正值新文化运动这一现代汉语欧化的关键时期,因此,从欧化的角度考察莎剧汉译本有助于研究译者风格和现代汉语的历时变化。本文借助语料库分析工具AntConc,从词汇和句法两个层面对经典莎剧《李尔王》的三个汉译本进行欧化现象比较研究,力图客观真实地描述不同译本的特点,从而探寻更加适合当代中文读者的译本,并期望为莎剧在当代中国的传播有所贡献。

一、欧化

“‘欧化’原指模仿西欧的语言习惯或文化风俗,可以指具体的行为,也可以泛指这种现象。中国人常以欧美指代西方,又以英语为西方语言的代表,故‘欧化’也称‘西化’或‘英化’。”[1]汉语欧化现象是语言受外部因素影响而变化的典型表现,“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方面:文化交流、语言发展规律和语言接触”[2]。欧化现象对现代汉语影响深远,表现在词汇、语法、篇章等多个方面。

汉语欧化与翻译活动紧密相关,20世纪初,以鲁迅为代表的白话文运动倡导者甚至希望通过“直译欧文句法”来改造中文,进而改造汉语思考方式,可以说“欧化的来源就是翻译”[3]。欧化翻译具有两面性,可分为积极欧化和消极欧化。欧化是语言接触的必然产物,对待欧化应该采取辩证的态度,既不能极端地抵制欧化,又不可盲目地全盘欧化。

二、《李尔王》及其汉译

《李尔王》是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戏剧家威廉·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不同时代的多名译者曾以不同的语体风格将这部莎剧呈现给中文读者。本文从中选取梁实秋、朱生豪和彭镜禧三位译者的《李尔王》译本进行比较研究。梁实秋和朱生豪开始翻译莎剧的时间相近,均为20世纪30年代。“梁译本不以文词华美为尚,而以‘存真’为宗旨,紧扣原作,不轻易改动原文,不回避种种困难,尽最大努力传达莎翁原意”[4]。而朱译本在中国大陆广为流传,具有“文句典雅,译笔流畅”[5]的特点。2015年,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和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合作推出《莎士比亚全集·英汉双语本》系列书。这套新译本考察了现有的各种汉译本,并根据新的历史条件和翻译目的而打造,其中《李尔王》的译者为彭镜禧。

三、三译本词汇特征研究

1.词汇总体特征研究

研究首先使用NLPIR-ICTCLAS 对三译本进行分词和词性标注,再使用AntConc 进行词汇总体特征统计,得到三译本的类符/形符比(type/token ratio,TTR)和词汇密度(lexical density)。类符/形符比指文本中不同词汇的数量与词汇总量的比值,通常作为衡量文本词汇多样性的标准,某一文本的类符/形符比越大,其词汇多样性就越高。词汇密度通过计算实词形符在总形符中的比例得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文本的信息密度与词汇变化。由于英文重形合,句子间的逻辑关系依靠连词、代词等语言形式手段体现,而中文重意合,句子间的逻辑关系不依靠语言形式手段体现,所以欧化程度越高的汉语译文,其连词、代词等虚词的使用频率就越高,类符/形符比和词汇密度也就越低。根据表1中的数据,彭译本的类符/形符比和词汇密度均高于其它两个译本,说明其词汇丰富,文字信息量大,欧化程度较低。

表1 三译本词汇总体特征

使用AntConc 的Word List 功能得到三译本的词频统计数据,表2列出三译本中排名前十位的高频词,可以发现虽然三译本中排名第一位的高频词都是助词“的”,但梁译本和朱译本的使用次数远高于彭译本,而排名靠前的人称代词“我”“你”“他”也存在着相同的现象,说明梁译本和朱译本在虚词的使用上和彭译本可能存在差异,而连词、介词、助词、代词等虚词常常被纳入到汉语欧化现象的考查标准之中,本文将利用词频统计数据进行下一步的具体词类研究,以探究三译本中的欧化现象。

表2 三译本高频词表

2.具体词类研究

(1)助词

助词是一种词类,附着在其他词、词组或句子上起辅助作用。本文以“的”和“们”两个助词为例,研究三译本在助词使用上的欧化现象。

“的”是结构助词,用在定语后表修饰。汉语翻译文本中通常存在着高频使用修饰性“的”字短语的现象,由于汉语中定语只能前置,汉语翻译文本中“的”字短语多用于多重修饰。根据高频词表中的数据,梁译本和朱译本中助词“的”的使用次数相近,分别为2352次和2439次,而彭译本的使用次数仅为1419次,说明梁译本和朱译本在助词“的”的使用上更倾向于欧化,而彭译本更倾向于译语化,例如:

原文:“To thee and thine,hereditary ever,remain this ample third of our fair kingdom……”

梁译:“我的美丽的国土之广大的三分之一,永远属于你和你的后裔……”

朱译:“这一块从我们这美好的王国中划分出来的三分之一的沃壤,是你和你的子孙永远世袭的产业……”

彭译:“你和你的子子孙孙永远继承朕这美丽江山的三分之一……”

对于同一句英文的翻译,梁、朱二人都受英文原文的影响,使用了五个结构助词,梁译本中有四个前置修饰语连用,朱译本中也有修饰语叠加现象,欧化现象突出,而彭译本中整句仅使用两个结构助词,且没有连用前置修饰语的现象,更加符合译入语的表达习惯。

现代汉语语法中,助词“们”的使用也存在着欧化现象。王力认为,“‘们’字表示复数,除用为人称代词的后附号之外,只能用于人伦的称呼。所以从前只说‘姊妹们’,‘丫头们’,不说‘和尚们’,‘神仙们’。自从欧化以后,‘们’的用途渐渐扩充至于行业。例如‘作家们’,‘工人们’,‘农夫们’等”[3](463)。引文中的“人伦”指封建社会中君臣、父子、夫妇、兄弟等各种尊卑长幼关系,欧化之前的中文只在上述情况下在名词后加“们”字表示复数概念。根据AntConc 的词频统计,三译本中作为名词后缀的“们”字(不含人称代词的用法,分词时已自动过滤)使用次数分别为:梁译本27次,朱译本25次,而彭译本仅使用1次,其前接名词如表3所示:

表3 三译本中助词“们”前接名词

根据表3的统计结果,彭译本中不存在助词“们”的欧化现象,而梁译本和朱译本在助词“们”的使用上欧化现象突出,例如梁译本中的“侍卫们”“众神们”和朱译本中的“骑士们”“驴子们”等。在英译汉译文中,“们”字的欧化用法主要受到英语名词复数屈折变化的影响。当译文读者能够根据上下文理解某一名词表示复数概念,彭译本则不会在该名词后添加“们”字,例如,故事开始时已经提及李尔王在退位后保留一百名骑士,因此彭译本在后文处理“knights”一词时直接译为“骑士”,而非梁译本中的“侍卫们”或朱译本中的“骑士们”。这种译法既不会造成读者的错误理解,也避免了“们”字的欧化用法,更加符合译入语的表达习惯。

(2)人称代词

高频词表显示三译本中排名前三位的人称代词均为“我”“你”和“他”,但在使用数量上,梁译本和朱译本高于彭译本。在人称代词的使用上,英语多用替代,而汉语则多用原词重复。由于受到英文原文的影响,汉语翻译文本中通常高频使用人称代词。因此,在人称代词的使用上,梁、朱译本的欧化程度高于彭译本。

此外,朱译本和彭译本在一些特殊人称代词的使用上更贴近译入语。例如,梁、朱、彭三译本中“您”一词的使用次数分别为3次、270次、284次。“您”是第二人称代词“你”的尊称,而英语当中并没有这种用法,说明朱生豪和彭镜禧在第二人称代词的处理上更加符合中文读者的语言习惯。再如,梁、朱、彭三译本中“朕”一词的使用次数分别为0次、5次、31次。“朕”一词在先秦时期是第一人称的所有格,意为“我的”,而当秦始皇灭六国一统天下后,“朕”字从此成为了皇帝专用的第一人称代词,英语当中同样没有这种用法。由此可见,朱生豪和彭镜禧两位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兼顾了汉语人称代词的多样性,译语化程度高于梁译本。

(3)数量词

数量词“一个”和“一种”也常常被纳入汉语文本欧化现象的考察之中。英语中的冠词置于名词前,分为定冠词“the”、不定冠词“a”和“an”以及零冠词三种。在翻译不定冠词时,通常采用“一”字加上单位名词的方法。王力认为,“如果中国本来有单位名词的,就依照本来的说法……如果中国本来对于那些事物不大用或永远不用单位名词,在欧化文章里,咱们是大致依照下面的两个原则:(1)对于有形的东西,称为‘个’。(2)对于无形的东西,称为‘种’”[6]。根据AntConc 的词频统计数据,梁、朱、彭三译本中“一个”的使用次数分别为149次、218次和41次,“一种”的使用次数分别为4次、12次和1次,梁、朱、彭三译本中使用数量词“一个”和“一种”分别共计153次、230次和42次。由此可见,梁译本和朱译本在英语不定冠词的处理上更加贴近原文,而非目标语,其欧化程度明显高于彭译本,而彭译本在处理不定冠词时较少采用“一”加单位名词的翻译方法,说明其更加照顾目标语读者的语言表达习惯,欧化程度较低。

四、三译本句法特征研究

1.句法总体特征研究

平均句长指文本中语句的平均长度,以句号、问号和感叹号为划分标准。而平均句段长指文本中句段的平均长度,以句号、问号、感叹号、逗号、分号和冒号为划分标准。本文使用Microsoft Office Word 的替换功能,得出三译本中以上六种标点符号的数量,计算出三译本的句子数和句段数,并结合先前统计的形符数计算得出三译本的平均句长和平均句段长两项数据,用以判断三译本在长句使用这一指标上的欧化程度。(如表4)

表4 三译本句子总体特征

王力认为,“西洋的句子本来就比中国的句子长。中国人如果像西洋人那样运用思想,自然得用长句子;翻译西洋的文章,更不知不觉地用了许多长句子。因此,句子的延长也是欧化文章的一种现象。”[6](346-347)根据上表中的数据,朱译本使用的句子和句段最长,而彭译本的平均句长和平均句段长均低于其他两个译本,其语句不复杂,文本可读性强,欧化程度较低,例如:

原文:“Sister,it is not little I have to say of what most nearly appertains to us both.”

梁译:“妹妹,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与我们两个是极有关系的。”

朱译:“妹妹,我有许多对我们两人有切身关系的话必须跟你谈谈。”

彭译:“妹妹,我有很多话要说,是跟我们俩有切身关系的。”

由于汉语中没有从句引导词,欧化汉语翻译文本中从句的处理常常采用前置修饰语的方式。然而,英语中的从句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前后往往有停顿,而其欧化译法则没有停顿,不得不一口气读完,导致句子变得冗长。译例中,梁、彭二人将原文的主从复合句译成两个单独的句段,而朱译由于受到原文结构的影响,将从句的内容以定语的形式置于名词之前,属于典型的欧化翻译。

2.典型语句结构应用特征研究

(1)“被”字句

汉语被动式通常按照有无被动标记进行分类,而有标记的被动式又以“被”字句最为普遍。因此,本文首先以“被”字句为代表考察三译本在典型语句结构上的欧化程度。被动式在汉语中常带有消极意义,不是所有的陈述句都有被动式,而欧化翻译则不再依照这一习惯,常常保留原文中表示中性或积极意义的被动语态。首先通过AntConc 的检索功能,得到梁、朱、彭三译本中关键词“被”的使用频率分别为63次、42次、43次,去除其中“被”字的其他含义(如“被褥”等),得出梁译本中使用被动句61次,朱译本和彭译本使用被动句42次,初步发现梁译本使用被动句的数量明显高于其他两个译本,其欧化程度可能更高。接下来,研究将三译本中的“被”字句分为消极义、中性义及积极义三类,并计算各类所占比例。根据三译本中“被”字句的语义特点分析,梁译本和朱译本中“被”字句表消极意义的百分比相近并均低于彭译本,且都存在“被”字句表中性或积极意义的用法(如“被爱”“被感动”等),说明其欧化程度较彭译本更高。而彭译本中没有“被”字句表积极意义的用法,且“被”字句表消极意义的比例最高,其欧化程度最低。(如表5)

表5 三译本“被”字句语义分析

(2)“是……的”结构

汉语翻译文本中表示判断意义的“是……的”结构可能译自英语中“be+形容词”的系表结构,这是由于英语中形容词无法充当谓语,必须前接系动词。按照汉语的语言习惯,此结构应译为描写句,而在欧化翻译文本中则译为判断句。通过AntConc 的搜索功能,键入“*是*的”,得到梁、朱、彭三译本使用频率分别为200次、132次、81次。去除“是的”“不是的”“真是的”等无关用法后,得出以下数据:梁译本使用“是……的”结构175次,朱译本125次,而彭译本仅使用75次,说明梁译本较其他两个译本更倾向于使用“是……的”这种结构。研究发现三译本中“是……的”结构存在着明显的欧化现象,例如梁译本中“忠臣是该直谏的”“这女人是不配你爱的”“仍然是不能任其逍遥法外的”等句子更加地道的说法应为“忠臣该直谏”“这女人不配你爱”“仍然不能任其逍遥法外”。通过以上数据可以得出在“是……的”结构的应用上,梁译本存在着明显的欧化倾向,而彭译本的欧化程度在三译本之中最低。

本文从词汇和句法两个语言层面考察梁实秋、朱生豪和彭镜禧三位译者的《李尔王》译本中的欧化现象,将词汇总体特征、具体词类(包括助词、人称代词、数量词)、句法总体特征以及典型语句结构(包括“被”字句、“是……的”结构)作为考察标准,以基于语料库的量化方法为主进行比较研究后发现:梁实秋译本的欧化程度在三译本中最高,具体表现在高频使用修饰性“的”字短语、助词“们”的欧化用法、人称代词、表示中性和积极意义的“被”字句以及“是……的”结构。朱生豪译本的欧化程度次之,存在高频使用数量词“一个”和“一种”以及长句子的现象。而按照上述考察标准,彭镜禧译本中的欧化现象并不明显,更加符合现代汉语的语言表达习惯,更加照顾当代中文读者的阅读习惯。这与其所属的《莎士比亚全集》新译本注重汉译本身文字魅力、增强汉译本可读性的翻译总思路相一致,体现了中国莎士比亚著作翻译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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