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小说界“水浒热”考论

2020-06-03 06:34侯春慧
关键词:张恨水水浒水浒传

侯春慧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中国现代(1917—1949年)“水浒”小说是以《水浒传》为蓝本,由现代作家结合现实语境,通过续写、翻作、新编等创作方式再生而成的一种小说类型,故亦可称之为现代“水浒”再生小说。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文苑中“水浒”再生小说的创作迹象不甚明显,自三十年代始“水浒”系列小说逐渐呈现一派繁荣景象,至四十年代进而引发了一场 “水浒小说热”,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小说潮流。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水浒”再生小说的具体创作情况如下:

三十年代“水浒”再生小说,主要包括茅盾的短篇小说《豹子头林冲》(1930.8,《小说月报》)、《石碣》(1930.9,《小说月报》),施蛰存的短篇小说《石秀》和《李师师》(1931,《现代》杂志;1932,小说集《将军的头》,上海新中国书局),许啸天的长篇小说《潘金莲爱的反动》(1932,上海美美书屋),程善之的长篇小说《残水浒》(1932,《新江苏日报》),张恨水的中篇小说《水浒别传》(1932.10.10—1934.8.4,北平《新晨报》),梅寄鹤的长篇小说《古本水浒传》(1933,中西书局), 张天翼的短篇小说《梦》(1933,《现代》月刊)等。

四十年代“水浒”再生小说,主要包括张清山的长篇小说《水浒拾遗》(1939,长春新京印书馆),谷斯范的长篇小说《新水浒传》(1937,上海《每日译报》;1940,《新水浒传》单行本,桂林文化供应社),刘盛亚的长篇小说《水浒外传》(1947,上海怀正文化社),张恨水的长篇小说《水浒新传》(1940.2.11—1941.12.27,上海《新闻报》; 1943,《水浒新传》全本,重庆建中出版社),沙陆墟的长篇小说《水浒二妇人》(1945,上海光明出版公司)、《潘巧云》(1948,上海明天出版公司),林逸君的长篇小说《李师师别传》(1948,上海金粟书屋)等。值得一提的还有褚同庆先生的长篇小说《水浒新传》,这部作品动笔于1937年,然因时局不稳,时写时停,历43年始成,共170回,172万字,1984年方得出版。此外,尚有秋翁(平襟亚)的《潘金莲的出走》(1942,《秋翁说集》,上海中央书店)、聂绀弩的《韩康的药店》(1941)、孟超的《少年游》、靳以的《禁军教头王进》和巴雷的《石秀与潘巧云》等众多短篇小说。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水浒”再生小说创作热潮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它是在《水浒传》自身魅力以及现代史观、文论倡导、左翼革命、作家选择等多种现实因素的综合作用下形成的。

一、“水浒”影响之深广

《水浒传》对中外文坛和现代“水浒”再生小说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水浒”续书与“水浒”传播两个方面。“水浒”续书以长篇为主,可分为两类:一类由中国作家所作。“水浒”故事在中国广泛传播,妇孺皆知,早在明清时代中国作家所作之“水浒”续书已数量可观,其中影响最大的有四部,即《水浒后传》(明代陈忱著)、《宣和谱》(明代介石逸叟著,又名《翻水浒》)、《后水浒传》(清代青莲室主人著)和《结水浒传》(清代俞万春著,又名《荡寇志》)。《水浒后传》与《后水浒传》是《水浒传》的正续,又曰“顺续”,即“顺其意”,指该续作与原作主旨基本相符,而《宣和谱》和《结水浒传》可谓《水浒传》的“反续”,又曰“逆续”,即“逆其志”,指该续作与原作主旨大唱反调。时至今日,关于中国作家的“水浒”续书尤其是以上四大续书版本的研究成果已颇为丰硕。另一类由域外作家所作。这一类续书最具代表性的是日本作家山东京传以半译半作方式写成的“翻改小说”——《忠臣水浒传》,它不仅是《水浒传》的一种独特续书,还是“水浒”跨文化小说的典范之作。这种由域外作家创作的“水浒”跨文化小说实属凤毛麟角,目前学界研究颇少,尤其值得关注。

《忠臣水浒传》作者山东京传(1761—1816年),乃日本江户时期作家。“山东先生姓岩濑,名田藏,字伯庆。一号醒世老人,家居东都洛阳桥南失提街。世人呼为京传子”或称“山东子”,“举世惟知有京传之称,未谙先生名氏”[1](P215)。《忠臣水浒传》参考日本俳戏《忠臣藏》,将《水浒传》中的中国北宋徽宗年间移植到日本北朝天子光明帝年间,承袭《水浒传》之“忠义”精神,将高师直之奸与盐治高贞、大星由良等四十七义士之忠进行对比,旨在“劝善惩恶”[2]。《忠臣藏》乃日本戏曲作家净琉璃所作之假名手本,该本据日本历史物语《太平记》所载稗文演绎而成,主要记述“高执政淫视盐廷尉之嫡夫人,眷恋不已,寓嗜国风之情;托兼好书眷恋之意,以为赠,夫人不穿封缄而戾却。虽复赋《吾文》之篇以赠,夫人和之以《袭衣》之篇(引者注:以佛门十戒拒之)。师直怫然,怒施及高贞(引者注:即盐廷尉),高贞身死而国坏之事”。山东京传感其“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乃“检施耐庵《水浒传》……遂翻思构意师直之乘权与高贞之获罪,比诸高俅及林冲,作《忠臣水浒传》”[2]。

《忠臣水浒传》采用“假名小说”做法,其外在形式、主体框架与基本内容皆由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演化而成。如第一回《梦窗国师祈禳天灾 高阶师直误走众星》与《水浒传》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的众星出世写法颇为相似;第二回《妍娘子羞谜袭衣篇 盐廷尉误入白虎堂》乃依据《水浒传》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中高衙内调戏林冲之妻,林冲误入白虎堂获罪等情节生发而成;第四回《贞九郎剪径得蒙汗药 贺古川监押金银担》由“智取生辰纲”一节演变而来;第六回《勘平寓山崎售肉包 千崎过西冈杀野猪》中,前半部分由《水浒传》中张青孙二娘卖人肉包子、潘金莲西门庆毒杀武大、武松杀奸夫淫妇复仇三事糅合而成,后半部分则几乎完全参照《水浒传》之“武松景阳冈打虎”一节。此外,将“野猪林”改成“卧猪林”,“景阳冈”改成“西冈山”,“东海道”改成“东京道”等也属此类。

《忠臣水浒传》主要人物皆以《水浒传》人物为原型加以塑造,其人物塑造方式基本有两种:一是直接借鉴《水浒传》人物事件,如“误入白虎堂”之盐治高贞,“杀野猪”之千崎弥五郎,即是林冲与武松的“假名”版,而盐廷尉之妻貌好夫人,“颇似那《水浒传》中的林冲之妻,在五岳庙饱受高衙内调戏之苦”。双刀女将户难濑,显然是扈三娘的化身,“户”与“扈”谐音,连作者也曾注道:“人们都称她是梁山女将扈三娘的再世。”二是将《水浒传》数个人物杂糅合一,如高师直、夜叉老婆、宗村等。高师直由高俅与高衙内两个人物混合而成,“师直为人奸佞,贪婪成性,做了执事,擅用权柄,妒强欺弱,沉溺女色,贪图贿赂,骄奢淫逸,常行不仁不义之事。他颇似宋朝的太尉高俅,那个是高太尉,这位是高执事,连姓也一样”,他还调戏盐廷尉之妻貌好夫人,遭拒后将盐廷尉迫害致死;勘平所杀之夜叉老婆,则由母夜叉孙二娘与所谓“淫妇”潘金莲杂合而成,她“在十字坡卖肉包子”,“恰似个没长角的夜叉”,“颇像那《水浒》中的母夜叉孙二娘”,“嫁了个年老丑陋的男人”,最后“通奸杀人”;“怒杀屠户长”的宗村,既似拳打镇关西之鲁智深,又似醉打蒋门神之武松,他背刺云龙酷似“九纹龙”史进,勾栏看戏又颇肖“插翅虎”雷横。此外,《忠臣水浒传》还将一个人物或事迹拆分成几个,如将李逵遇假李逵改成貌好遇贼,将李逵接母改成乡右卫门护送貌好夫人等。《水浒传》主要人物有一百单八将,《忠臣水浒传》则缩减为四十七位,这为山东京传杂糅、拆分生成新的故事人物提供了广阔空间。

《忠臣水浒传》采用章回小说体式,嗜好在故事叙述中穿插大量诗词曲赋,这也是《水浒传》的典型写法。

第一,在人物描写方面,对貌好夫人的两阙赞词最佳。例如,第一回高师直鹤冈庙初见貌好,词曰:

斜插金钗映乌云,巧栽翠袖笼瑞雪。口喻樱桃,微红浅晕;手同春笋,嫩玉半舒。脸似三月娇花,暗藏风情月意;眉如初春嫩柳,常含雨恨云愁。玉貌妖娆,芳容窈窕。若非月宫嫦娥下界,定是贝阙龙女出游。

再如,第四回贼妇所见貌好之美:

头上青丝垂如绦,玉面胜素雪,红唇赛朱漆。容貌艳丽,芳姿妖娆,犹如巫女庙花梦中留,好似昭君村柳雨外疏。汪汪泪眼珍珠落,细细香肌玉雪消。若非雨病云愁,定是忧怀积恨。

第二,写景状物方面,鹤冈庙一段描写奇妙:

青松屈曲,翠柏阴森。门悬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石阶下流水潺湲,墙院后好山环绕。鹤生丹顶,龟长绿毛。僧侣日夜打坐修行,毫不懈怠,诵经与金铎之声,响于庙廊内外。宝殿富丽,难以尽述。

第三,各回诗赞也非常出色。如“千崎过西冈杀野猪”一节赞论曰:

西阜野猪尤可怖,景阳猛虎复何凶?

请看烈汉能捉杀,威风不减好武松。

这些诗词的介入,不仅倍增文学情趣,还极富哲理意义,发人深省。

山东京传的《忠臣水浒传》分前后两编,每编五卷,共十卷十一回,前后编分别刊于宽政十一年(1799年)和享和元年(1801年)。此前其门人曲亭马琴已出版“水浒”读本小说《高尾船字文》(1796年),这说明早在18世纪中后期《水浒传》已在日本广泛传播。除了山东京传的《忠臣水浒传》,1819年葛饰北斋所作《北斋水浒传》画本以及其后平冈龙诚所译的《标注训译水浒传》、本冈岛璞所编的《通俗忠义水浒传》等也极为流行。直到现在,日本“水浒”传播在《水浒传》海外传播中也是最为广泛的。

如上所述,中国作家“水浒”续作的不断涌现反映出《水浒传》对国人影响之深,而《水浒传》的海外传播,尤其是日版“水浒”翻作《忠臣水浒传》的出现,则具体反映出《水浒传》影响之广,它是《水浒传》独特魅力的集中体现。因此,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文坛上出现“水浒”再生小说创作热潮,也便不足为奇。

二、史观转变与左翼崛起

《水浒传》是典型的古代农民起义小说。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水浒”再生小说为主的农民起义小说的集中出现,是随着现代历史观、文学观的转变,尤其是适应左翼革命的现实需求而产生的。

现代历史观念的转变,首先体现在“史学革命之父”梁启超的“国民史学观”中。梁启超将传统正史归为“帝王将相家谱”,他认为这种普通群众缺失的历史的形成,主因在于普通民众国民身份意识淡薄,只有当普通民众认识到自身乃是国民之一员,“人人皆以国民一分子之资格立于国中,又以人类一分子之资格立于世界”之时[3](P4089),国民意识方能彻底转变。梁启超的“国民史学观”为现代国人重新认识群众身份起到了一定推动作用。不过,真正促使现代历史观念发生转变的当属李大钊对唯物史观尤其是群众史观的传播。李大钊从1918年7月伊始陆续发表《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等文章,“五四”运动前后先帮《晨报》改版,增设“自由论坛”“名著介绍”等唯物史观宣传专栏,同年5月又在《新青年》增设“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扩大唯物史观宣传。李大钊较早关注农民及农民起义问题,认识到“民众势力的伟大”,将是否符合广大民众的利益作为衡量是否符合社会发展潮流的标准,认为一切反动势力“不遇民众的势力则已,遇则必降伏拜倒于其前;不犯则已,犯则必遭其殄灭”[4](P330),他正面阐述关于农民革命的观点,从而为农民起义正名找到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同时,现代历史观的转变也带动了现代文学观的转变。作为一种呼应,在文学理论方面,周作人等较早开始倡导“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等一系列“人民本位”[5](P153)的文论思想,尽管这些文论思想最初存在局限性,过度聚焦城市平民,尚未涵盖到农民身上,但也拓宽了文论家的认识视域。此后鲁迅在批驳周作人“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的理论基础上,进一步对“平民”概念加以扩充,将工人农民纳入其中,认为“必待工人农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学”[6](P78)。现代文学观念的转变促使现代小说创作开始关注农民形象与农民命运,这种关注不仅促成了“水浒”再生小说的繁荣,更重要的是它还促成了以鲁迅小说为代表的一大批乡土小说的诞生,从而使得普通农民形象彻底登上文学殿堂,真正成为现代文学的主角之一。

此外,现代“水浒”再生小说创作热潮的出现还在于它适应了当时左翼革命的发展趋势,满足了工人阶级寻找同盟军的现实需求,产生了为“农民起义”正名的迫切愿望。

首先,体现在毛泽东等革命领袖对农民起义的政治弘扬方面。1939年12月,毛泽东曾在《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一文中对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农民起义进行评述,认为“从秦朝的陈胜、吴广、项羽、刘邦起,中经汉朝的新市、平林、赤眉、铜马和黄巾,隋朝的李密、窦建德,唐朝的王仙芝、黄巢,宋朝的宋江、方腊,元朝的朱元璋,明朝的李自成,直至清朝的太平天国,总计大小数百次的农民起义,都是农民的反抗运动,都是农民的革命战争”[7](P625),同时他还指出了农民起义的正面作用,“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7](P625)。

其次,体现在左翼革命家郭沫若等人的史论呼应方面。1944年3月19日至22日郭沫若在《新华日报》连载史论文章《甲申三百年祭》,由于该文对李自成及其领导的明末农民起义的崭新认识直接触碰到敏感问题,从而立刻引发轩然大波。四十年代围绕《甲申三百年祭》产生的这场论争,不仅标志着当时国共两党的政治文化论战达到高峰,还标志着现代学界对古代农民起义的学术研讨达到高峰。这些讨论既推动史学界深化了对历代农民起义的综合研究,也促使文学界加强了有关农民起义题材的文学创作。

总之,随着现代文史观念的转变与左翼革命的兴起,农民起义逐渐摆脱了暴动、暴乱、叛乱、造反等历史叙述话语的抑制,起义农民也从流寇、贼寇、土匪、强盗、暴徒、贱民等贬义词中解放出来,一跃而为起义/义军甚至革命/革命者等关键词所替代。随着1928年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倡导,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农民起义作品开始大量涌现,“水浒”再生小说首当其冲呈现繁荣景象。这类小说的繁荣不仅是当时左翼政治诉求的具体体现,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它们还体现出普通平民尤其是底层民众彻底寻求权利平等的时代诉求。

三、全民抗战与英雄情结

根据作品收集的实际情况,我们对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水浒”再生小说的发表与出版区域进行列表统计,如下:

城市出版社上海《小说月报》、新中国书局、美美书屋、《现代》月刊、《文学》月刊、商务印书馆、怀正文化社、《新闻报》、中央书店、光明出版公司、金粟书屋、明天出版公司、中西书局北平《新晨报》长春长春新京印书馆桂林桂林文化供应社重庆重庆建中出版社镇江《新江苏日报》

由以上统计结果可以看出,三四十年代“水浒”再生小说的发表刊物、出版社主要集中在上海、北平、长春、桂林、重庆等当时中国最重要的五大都市,这些大都市在1931—1949年(特别是1937—1945年)间曾饱受日本侵华战争的蹂躏,是政治、军事、文化斗争最为激烈的所在。抗战时期长春、北平、上海、桂林等大都市的沦陷对现代作家影响巨大,内忧外患的现实感受尤其强烈,同仇敌忾、保家卫国自然成为作家创作的首要目标。因而这一时期对于不畏强暴、勇于反抗的“英雄”行为的崇敬之意与思慕之情,成为《水浒传》吸引作家再创作的主因。在现代“水浒”再生小说中,虽然也存在以《残水浒》为代表的抵毁之作,但绝大多数作品基本顺应原著主旨,将敢于抗争的“英雄”精神作为主流导向。当时最受欢迎的“水浒”再生小说——张恨水的《水浒新传》和谷斯范的《新水浒传》,即是借“水浒”抗争精神以古喻今的典范之作,二者都曾在上海“孤岛”发表,在其他沦陷区传播并引起热烈反响,起到过鼓舞抗日斗志的积极作用。

张恨水的《水浒新传》,可以说是为抗战穷心尽力、量身定做最为成功的现代“水浒”续作。张恨水认为“在抗战期间,一切是要求打败日本,文艺不应当离开抗战”[8](P64),因而“写作的意识,又转变了个方向,由于这个方向,我写任何小说,都想带点抗御外侮的意识进去”[8](P46)。抗战期间张恨水写了二十多部长篇抗战小说,这些小说基本都是现实题材作品,如《虎贲岁月》《大江东去》《蜀道难》《秦淮世家》《八十一梦》等,但是抗战时期现实题材作品中存在的口号化、概念化问题,让张恨水逐渐不满,他认为“抗战八股”“老是那一个公式,就很难引起人民的共鸣”[8](P64),“我有一点偏见,以为任何文艺品,直率的表现着教训意味,那收效一定很少”[9](P79)。为避免“直率的教训读者”,又将“抗御外侮的意思”渗入创作达到宣传抗战的效果,张恨水开始在选材上做文章,由现实题材转入历史题材。早在“一·二八”事变之后,张恨水就曾创作《水浒别传》,该小说以阮小七“打渔杀家”为核心,描绘出“梁山招安以后,北宋沦亡”的历史[8](P46),以北宋沦亡的历史隐喻“九·一八”事变和“一·二八”事变后的亡国危机。《水浒别传》原是一篇试作,“文字也学《水浒》口气”,写得并不成功,连载完之后未出单行本,但这一试作却奠定了扎实基础,最终引导张恨水“在抗战期间,写了一篇六七十万字的《水浒新传》”[9](P43)。

《水浒新传》以续书的形式,从《水浒传》第七十回梁山英雄受招安开始续写,先写梁山好汉被招安受降于张叔夜部的基本过程,后写宋江率领一百单八将随张叔夜北上抗金、东京勒王、阻击金兵的系列爱国事迹。《水浒新传》全面隐喻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现实。

首先,它揭露大宋朝廷之腐败。强敌入侵,徽钦二帝仍纸醉金迷、信任奸佞、和战不定、贻误战机,甚至临阵脱逃、自挫士气,兼敌强我弱、敌众我寡,最终东京城破、抗金失败。

其次,它又揭露了奸佞高俅、张邦昌的卖国行径,直斥国民党制造“皖南事变”破坏团结抗日的分裂行径,对当时国内汉奸猖獗的现象给予无情鞭挞,导致“汪精卫和日本人对此书都非常的不满,但说的是宋代故事,他们也无可奈何”[8](P62)。然而《水浒新传》最具价值的部分应是张恨水对“水浒”故事的改写。《水浒新传》主旨乃是借梁山好汉抗金事迹激发国人的抗日斗志,为突出这一主旨,张恨水对“水浒”英雄的结局大力进行改写:原作中梁山好汉受招安后征方腊,被宋廷利用造成义军内讧,张恨水删削了这一情节;原作中宋江最终被朝廷“兔死狗烹”鸩杀,张恨水则将之改为宋江被金人挟持后誓死不屈、饮鸩自杀,这就将宋江从一个涉嫌愚忠的奸猾之徒妥协之辈彻底提升到为民族大义勇于牺牲的真英雄、真豪杰的高度。毛泽东曾嘉许道:“《水浒新传》这部小说写得好,梁山泊英雄抗金,我们八路军抗日。像张恨水这样的通俗小说配合我们的抗日战争,真是雪中送炭。”[10](P51)抗战胜利之际,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读完《水浒新传》全本后曾写下如此诗句:

谁谛宣和海上盟,燕云得知涕纵横。

花门久已留胡马,柳寒翻教拔汉旌。

妖乱豫么同有罪,战和飞桧两无成。

梦华一录难重读,莫遣遗民说汴京。[11]194

除了张恨水的《水浒新传》,值得一提的还有谷斯范的《新水浒传》。谷斯范以历史精神介入现实意境,采用章回体式写成长篇抗战小说《新水浒传》。该小说叙述了南京沦陷国军南撤时,黄团副所率残部流落浙江嘉兴、吴兴一带,借助太湖宽广水域团结群众,并依靠抗日学生如徐明健等人在敌后开展游击活动的事迹。黄团副为人处世酷似“及时雨”宋江,而徐明健又宛如“智多星”吴用,罗家庄罗庄主与李家庄李庄主皆仗义疏财,极类“玉麒麟”卢俊义与“小旋风”柴进,木匠出身的胡林又兼有李逵之忠勇、愚直。“我们特别感到罗三爷、胡林两个人物太像了旧小说中的‘员外’或‘庄主’以及‘七侠五义’流的人物”[12]。可见,谷斯范的《新水浒》假水浒之名演抗战之实,但又不只是偷梁换柱那么简单,他将水浒故事中的“忠义精神”“英雄意象”“水泊游击战”进行了现代移植,不仅为现代人注入了粗犷勇武的原始力量,使其担负起保家卫国的重任,还对抗日战争中中国共产党的游击战进行了肯定。

综合张恨水和谷斯范这两部“水浒”再生小说可以看出,抗日战争时期的国民英雄情结是水浒故事与现实需求产生联系的精神纽带。通过改写,这两部小说将梁山好汉忠义爱国的“水浒”精神与文学的趣味性、感染力完美结合,积极为“团结、抗日、救亡”大局提供正能量,在当时造成极大影响。

总之,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文坛上出现的“水浒”再生小说创作热潮,绝不是一个偶然现象。在国家遭遇浩大劫难的多事之秋,“水浒”再生小说的大量涌现,既体现出《水浒传》自身的独特魅力,也体现出现代史观转变、文论倡导、左翼革命的巨大影响,还体现出作家面对现实环境的主动选择,可以说“水浒热”是多重因素结合诞生的宁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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