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的独特魅力与其修辞文本建构

2020-07-14 14:21杜菁锋阳江职业技术学院广东阳江529500
名作欣赏 2020年23期
关键词:接受者将进酒用典

⊙杜菁锋 [阳江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阳江 529500]

一、引言

韩愈在《调张籍》一诗中有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可见,在中唐时代,李白与杜甫就被认为是唐代诗坛上两颗璀璨耀眼的“双子星”。李白在中国文学史上被称为诗仙,这跟其诗歌所具有的浪漫主义风格有着密切关系。其咏酒名诗《将进酒》之所以成为流传千古、引得中国历代无数文人为之掉头苦吟的名篇,其实跟其诗所展现的浪漫主义风格有关。

“将进酒”即“请饮酒”之意,是汉乐府短箫铙歌的曲调。李白之所以用汉乐府《将进酒》曲调创作,是因为李白与好友岑勋应邀到元丹丘家里做客饮酒,于推杯交盏、把酒言欢之中,一时触动了愁思,于是情不自禁地借酒抒发人生感慨,将自己怀才不遇、大志难伸的怨愁之情以及遭谗言而被赐金放还,从此仕途无望、政治理想破灭的满腔悲愤之情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仔细研读李白《将进酒》,不难发现,全诗所要表达的题旨其实就是一个字:“愁”。为了写出愁的深切与深重,为了能够博得人们的同情与情感共鸣,诗人围绕这个“愁”字,以夸张、排比、设问、用典、譬喻等修辞手法建构了一系列修辞文本,由此将其个人之愁放大延伸,成为天下所有失意读书人的共情。也正因为如此,《将进酒》才会引发千古以降无数读书人的情感共鸣,并为其诗人怀才不遇、大志难伸的悲愤之情掬一把同情的泪。这就是《将进酒》真正的魅力所在,也是其修辞文本建构成功的表现。

自古以来,读《将进酒》而生发感慨的人不计其数,对《将进酒》发表评论的人也不计其数。这些评论虽然各有其是,但多是出于个人的情感体悟。真正从《将进酒》的文字表达本体入手进行分析的,则非常少见。从中国知网检索的数据来看,从修辞文本建构和修辞心理去解读的更是寥若晨星。基于此,本文将着重从《将进酒》的修辞文本建构这一角度切入,以此分析其独特的魅力形成之原因,并由此探讨修辞文本建构对彰显诗人人格形象的作用。

二、以夸张直抒胸臆,展飘逸豪放“万古愁”

只要读过李白的《将进酒》,就有一个最直接、最深刻的印象,这就是诗中运用夸张手法建构的夸张修辞文本非常多。夸张是一种“说写表达时重在主观情意的畅发而故意违背客观事实和逻辑,对所叙说的内容进行张皇夸大”的修辞手法。以夸张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在表达上有突出强调某种情感或意旨的效果;在接受上有强化接受者注意而引发其与表达者的思想或情感的共鸣和沟通的独特效果”。

《将进酒》全诗共有二十八个单句(包括呼告的独词句),其中属于以夸张手法建构的夸张修辞文本就有七个。一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是极力夸张黄河源头之远与一泻千里的磅礴气势,这为后文写自己的“万古愁”蓄势增能。因为这种凌空起势的夸张,可以给接受者以一个先入为主的深刻印象和强烈的心理冲击,从而为后文写自己怀才不遇、大志难伸的愤激之情作铺垫,经由客观的黄河之水与主观的情感之愁形成对比,以此相互映衬,突出所要表达的主旨,淋漓尽致地抒发内心的忧愁与怨愤,让接受者不觉得那么突兀,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二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是极力夸张头发变白之快。不过,这里的夸张不是直接夸张,而是间接夸张,是通过头发“朝如青丝”与“暮成雪”的形象对比,让接受者感知到诗人大志难伸、时不我待的深重忧愁,以此赢得接受者的深切同情与情感共鸣。三是“千金散尽还复来”,是极力夸张其对金钱的洒脱心态(“千金”在中国古代是非常大的数目,表示极多、极大的概念),以此与后文对主人“烹羊宰牛且为乐”“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劝说作逻辑语义上的铺垫,从而彰显自己豪放脱俗的人格形象。四是“会须一饮三百杯”,是极力夸张饮酒之多。因为“三百杯”不可能是实指,而只是诗人以超乎现实的数量来反衬突显其忧愁之深,使接受者了解到没有“三百杯”之酒,无法浇灭其心中的这万古之愁,以此引发接受者的情感共鸣,博得他们的同情。五是“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是极力夸张尽情饮酒的欢乐之情,这也是间接夸张,是通过陈思王曹植饮宴的典故来极力渲染饮酒之乐,同时婉转达意,将自己暗比才高八斗的曹植,以此凸显其怀才不遇、大志难伸的怨愤之情。六是“五花马、千金裘”,是极力夸张马与裘的珍贵,以此与随后一句“呼儿将出换美酒”形成对比,凸显自己重酒轻钱的“风神洒落”之心态,再次彰显了自己豪放脱俗的人格形象。七是“与尔同销万古愁”,是最终交代饮酒原因之句,也是极力夸张的点题之句,毫不掩饰地将其无比深重的忧愁淋漓尽致地展露出来,可谓是“马屁股上放鞭炮,最后的一击”,以期给接受者以一个永世难忘的印象。

事实上,正是因为诗人以夸张手法建构了上述七个夸张修辞文本,不仅以言过其实的表达起到了“发蕴而飞滞”的作用,有效强化了接受者的语意印象,而且让接受者经由悖情逆理的表达唤醒接受者的理性思考,从而深切体会到诗人悖情逆理的夸张修辞行为背后的心灵痛楚与愁苦心境。

三、用典蕴含隐喻,抒“伏采潜发”之愤情

在中国文学创作,特别是诗歌创作中,以用典手法建构修辞文本乃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也是作品借此提升审美价值的一种重要手段。诗歌因为篇幅的限制,要以最少的文字表达最丰富的内容,这就为用典手法的运用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众所周知,用典是一种“运用古代历史故事或有出处的词语来说写”的一种修辞手法。以用典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在表达上可以使表达者的达意传情显得婉约含蓄;在接受上,由于表达者在文本意义的表达与接受者的接受之间制造了‘距离’,使接受者只能通过对表达者所建构的修辞文本中的典故进行咀嚼、消化后才能理解其内在的含义,这虽然给接受者的接受带来一定的障碍,但接受者一旦经过努力破除了接受困阻,便会自然获得一种文本解读成功的心理快慰与欣赏中的美感享受”。正因为如此,诗歌中以用典手法建构修辞文本的情况非常普遍。

李白的《将进酒》虽短,但其中也运用了两个典故:“三百杯”和“陈王宴”。这两个典故的运用,通过豪饮“三百杯”(痛快、狂欢)与伤逝“陈王宴”(愤慨、悲悯),将诗人情感的变化作了生动的呈现。正如周啸天对该诗所作的总评那样:“全篇大起大落,诗情忽翁忽张,由悲转乐、转狂放、转愤激、再转狂放、最后结穴于’万古愁’”。仔细研读《将进酒》,我们不难发现,李白运用上述两个典故,不是为了炫才示雅,卖弄学问,而是为情感的抒写服务的。“会须一饮三百杯”一句,从表面看是一个夸张修辞文本,极言所饮之酒数量之多。实际上,句内的“三百杯”是用了东汉郑玄曾一次饮酒三百余杯的典故。其用典之意不仅是要表达今日得遇岑勋与元丹丘二位好友的喜悦之情,要像当年郑玄一样豪放狂饮一番,而且还要暗借郑玄以自况,通过强调自己的才学而突显其怀才不遇的忧愤之情。“陈王宴”的典故,是在诗人大呼小叫“岑夫子,将进酒”,“丹丘生,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之后,感觉“钟鼓馔玉”不足为贵,“但愿长醉不复醒”的情境下自然而然地从笔下流淌出来的,这是诗人“心中有梗”不得畅,喝着喝着,睹物(酒)思情,自然联想“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典故。李白引此典故,将自己与岑、丹二人的畅饮与陈思王曹植当年在平乐观“一斗十千”的饮酒风流相比,意不在附庸风雅,而是要抒发“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人生感慨。但是,在抒发这番感慨之时,诗人为何没有由此及彼,联想到诸如一统天下大业未成而徒唤“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曹操、一生不得意而“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的鲍照和看不惯现实黑暗而辞官归隐后“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的陶渊明等“先贤”,而是独独提到陈思王曹植,用其“一斗十千”的饮酒典故呢?这是有深意的,而非醉酒后的胡言乱语。在诗人看来,他自己就是当代的曹植,他们都是才高八斗而不为世用,皆为才气横溢却怀才不遇,且人生起伏、命运多舛;同样怀才不遇,因此只能借酒消愁以解壮志难酬之恨。因为理想不能实现,现实又很残酷,诗人只能引曹植为知己,举杯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陈思王隔空对饮,想象着“斗酒十千恣欢谑”的场景,一起忘情纵酒于自己的天地之中。可见,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这是以曹植隐喻自己,通过意念中与其惺惺相惜、相互慰藉的幻想,抒发内心无比的孤寂之情。虽然诗人没有直接呼告:“苍天不长眼”等悲天跄地的话语,但通过陈思王昔时“宴平乐”这个典故,接受者还是可以解读出二人为何穿越时空“恣欢谑”的原因,洞悉其用典的深刻用意。

正因为上述两个用典修辞文本的建构,不仅使得全诗语言精练、言简意赅,而且还含蓄委婉地将诗人“天生我材不为用”的内心愤懑之情淋漓尽致地展露出来,从而让天下无数仕途失意的读书人产生深切的情感共鸣。

四、以排比联袂设问,壮豪放刚健之文势

以排比联袂设问、呼告,壮豪放刚健之文势是本诗修辞文本建构的另一大特色。诗歌开篇两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诗人创造性地将设问、呼告与排比三种修辞手法融合在一起加以运用,从而创造出这一奇特的修辞文本。从语义上看,两个“君不见”既可以看成是分别领起两个长句的“设问”语,又可以看成是“呼告”语。但不论算是“设问”,还是算“呼告”,它们在表达上都有一种壮文势、助语气的作用,旨在加强接受者的接受印象,引发接受者的注意与思考。

“设问”是一种“胸中早有定见,话中故意设问”的修辞手法,它包括两种类型,一是“为提醒下文”的“提问”,二是“为激发本意”的“激问”。以“设问”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都是表达者在某种激情状态下意欲凸显自己的某种情意并希望接受者与自己达成情感上的共鸣,是表达者有意识地强化接受者注意的产物”。因此,大凡以设问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在表达上多有突出强调的效果,易于淋漓尽致地显现表达者文本建构的情意或意图;在接受上多因表达者所设定的‘明知故问’文本模式而易于引发接受者的‘不随意注意’,进而能深切理解表达者的文本建构的意图,达成与表达者之间的情感思想的共鸣”。

《将进酒》开篇就以“激问”式的“设问”手法建构了两个设问修辞文本,无疑是为了在第一时间迅速抓住接受者的注意力,引发接受者的思考,从而步步深入,引导接受者往下接读其诗,体悟其文末所要展露的“万古愁”。显然,开篇以两个“君不见”引领两个长句,是一种高明的修辞策略,是对接受者的一种攻心之术。事实上,这是非常有效的,往往是诗歌煽情力与感染力的动力源泉。对此,历代中国诗人都情有独钟、如秦末项羽《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其中,末两句就是运用了“激问”式设问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可奈何”“奈若何”,意即:“无可奈何”“无奈若何”,这两句都是通过“化肯定为疑问”的方式加强了语势,加重了语气,从而强烈地凸显了诗人英雄末路的无比悲哀之情,读之让人不禁黯然神伤。“君不见”作为“呼告”来看,其表达效果同样明显。学过修辞学者皆知,呼告是一种“话中撇了对话的听者或读者,突然直呼话中的人或物来说话”的修辞手法。但是,李白的《将进酒》则反其道而用之,开篇劈头就以“君不见”领起,直接将读者作为现场的交际对象,通过创造现场感以加强情绪情感渲染的力度,吸引接受者的注意力,引发接受者的思考,进而加深接受者语义接受的印象。显然,李白的这种修辞策略也是非常成功的,对于提升诗歌先声夺人的接受效果明显是有重要作用的。

以上是从语义角度来分析其修辞策略的。如果我们从结构上分析,《将进酒》的开篇两大句就是一个典型的对句式排比修辞文本模式。众所周知,排比是语言表达中将“同范围同性质的事象用了组织相似的句法逐一表出”,以期获得一种“形式整齐、表意充足酣畅效果”的修辞手法。宋人陈骙对于排比的表达作用有一种说法,叫“壮文势,广文义”。李白《将进酒》的开篇两句,以结构相似的句法铺排成文,虽然两句从语义上看不属于“同范围同性质的事象”(一个是说黄河源远流长,一个是说头发变白之快),是对排比修辞手法的非常规运用。但是,正是这种非常规的颠覆式运用,才能见出诗人创意造言的智慧与不拘一格的个性特点。事实上,正是因为这种颠覆式的运用,前句所要强调的黄河奔流到海的永恒性与后句所要突出的人生易老的短暂性,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由此在“不着一字”中将全诗所要极力渲染的愁情表现出来,为全诗所要抒发的怀才不遇、大志难伸的无尽忧愁埋下了伏笔。可见,李白的这一排比修辞文本建构是我们解读《将进酒》妙义精神时决不能放过的关键。

除此,诗中的“岑夫子,丹丘生”与“五花马,千金裘”,如果从结构上看,也算是排比修辞文本,它们在诗中的出现对于壮文势、助语气是有一定作用,对于形成全诗豪放刚健的浪漫主义风格也有相当大的作用。

五、结语

《将进酒》作为李白诗歌中非常特别的一首,是值得我们仔细玩味的。因为从这首诗中,我们不仅可以经由其修辞文本的建构见出诗人创意造言的智慧,还能从中见其个性特点与其人格形象,探寻到诗歌浪漫主义风格形成的构成要素。

①②③④⑭吴礼权:《现代汉语修辞学(第四版)》,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95页,第202页,第60页,第212页,第149页。

⑤周啸天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225—228页。

⑥郭玉蕾:《汉末至刘宋时期郑玄形象的转变》,《平顶山学院学报》2019年第1期,第47—51页。

⑦刘瑞芝:《曹子建〈名都篇〉主题考辨》,《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学报(社科版)》2011年第2期,第83—84页。

⑧⑨⑫⑬陈望道:《修辞学发凡》,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40页,第126页,第203页。

⑩⑪吴礼权:《修辞心理学(修订版)》,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3页,第83页。

⑮〔宋〕陈骙:《文则(庚条一)》,蔡宗阳:《陈骙文则新论》,文史哲出版社1993年版,第5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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