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丁谷山文献疏证*

2020-10-19 02:50朱玉麒
吐鲁番学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吐鲁番大明西域

朱玉麒

从事西域史地和西域宗教、石窟研究的学者,对于吐鲁番有丁谷山、丁谷寺窟和丁谷天的记载,堪称耳熟能详。这些称谓,在敦煌、吐鲁番的文书中即已出现,此后在明清方志文献中也得到记载。兹据先后顺序,予以疏证如下。

最先引起学界对丁谷山进行讨论的,是由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公布、罗振玉(1866—1940)《鸣沙石室佚书》影印出版(1913)的敦煌文书P.2009《西州图经》。其中“山窟二院”条记云(图1):

丁谷窟,有寺一所,并有禅院一所。

右在柳中县界,至北山廿五里丁谷中,西去州廿里。寺(其)[基]依山□构,揆疏阶,鹰塔飞空,虹梁饮汉,岩(蛮)[峦]纷糺,丛薄阡眠,既切烟云,亦亏星月。上则危峰迢遰,下[则]轻溜潺湲。实仙居之胜地,谅栖灵之秘域。见有名额,僧徒居焉①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77页。。

这里的丁谷窟,从地理位置来判断,就是今鄯善县吐峪沟佛窟群所在;而丁谷窟的名称,从“至北山廿五里丁谷中”的行文来看,是因为处在被称为“丁谷”的山谷中而得。

文书中的“山窟二院”标题及“丁谷窟,有寺一所,并有禅院一所”句,之前未见确切的解读,似乎这个“二院”对应的是“寺一所”和“禅院一所”;在标点上也有将“丁谷窟”为总领而标以冒号,以为下面的文字是对“丁谷窟”所作解读,或者径作“丁谷窟有寺一所”,以下面的文字是对丁谷窟内的寺和禅院所作解读。笔者以为“山窟二院”在《图经》中属于一级标题,与它对应的,前为“道十一达”,后为“古塔五区”;在它下面的二级标题是“丁谷窟有寺一所并有禅院一所”和“宁戎窟寺一所”,是对丁谷窟和宁戎窟两处佛教区域的总领。按照《图经》的体例,这些一级标题顶格抄写,二级标题上空一格,下面的解说文字上空二格。只是这件文书的抄写者一时疏忽,将“宁戎窟寺一所”做了顶格抄写,以致于后来的研究者疏忽了“山窟二院”对“宁戎窟”的总领,加之“丁谷窟”下“寺一所”、“禅院一所”与“二院”似乎有对应的关系,这个顶格抄写的错误就一直没有被认真对待。

图1 P.2009《西州图经》(局部)

在“丁谷窟”这个二级标题中,也有需要辨析的内容:其中“丁谷窟”即开凿在山崖上的千佛洞,或不止一窟,而是群落;此外,山谷中还有被官方赋予了僧籍名额的寺庙以及专门供寺庙中僧人修行的禅院各一所。“禅院”一词,后来也泛称从事一般佛事活动的寺庙,但在这里单独标出而有别于“寺一所”,是用其“禅那(dhyāna,静坐默念)”本意,强调作为僧人参禅修行的场所。下表中所引俄藏Дx.01523《西州志》谓“西边丁谷寺伴一院”,指丁谷寺院落之外别有一禅院,也可互相证明这个“禅院”相对于普通寺院的独特性;《西州志》再下一行“古传闻多出圣名僧宿德所”,当指此“伴一院”的特殊功能造就了名僧宿德辈出的景况。中西方学者关于吐峪沟石窟的研究,对于该地禅修的特点也得出了相应的结论,如格伦威德尔的考察揭示吐峪沟的洞窟多有“苦修者窟”①Albert Grünwedel,Altbuddhistische Kultstätten in Chinesis,Berichtüber archäologische Arbeiten von 1906 bis 1907 bei Kuča,Qa⁃rašahr und in der Oase Turfan,Berlin,1912;参赵崇民、巫新华译:《新疆古佛寺:1905—1907年考察成果》,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81~610页。,贾应逸也从洞窟的榜题多有“行者观想”一类字眼认定这里作为“坐禅观想”道场的特征②贾应逸:《新疆吐峪沟石窟佛教壁画泛论》,《佛学研究》1995年第4期,第240~249页;收入作者著《新疆佛教壁画的历史学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72~392页。。

除了丁谷窟之外,在丁谷里的这两个寺庙院落,也应该是以“丁谷”命名的。这个推测,在下引吐鲁番文书中得到了印证。

吐鲁番文书中提及丁谷和丁谷寺、丁谷窟、丁谷天的,有俄藏《西州志》(Дx.01523)、《武周西州丁谷祆社帖》(Дx.18937),以及日本书道博物馆藏《妙法莲华经》题记(SH.049)、《唐西州丁谷僧惠静辩词》(SH.177)(图2),日本大谷探险队在吐鲁番所得、今藏旅顺博物馆的吐鲁番文书《丁谷寺题记》(LM20-1520-17-10)。新中国成立后的几次吐鲁番考古发掘,也获得了《高昌章和五年(535)取牛羊供祀帐》(73TAM524∶34a)、《高昌义和二年(615)七月马帐》(72TAM151∶58)、《高昌某年卫延绍等马帐》(72TAM151∶97)、《高昌某年郡上马帐》(72TAM151∶59,61)、《高昌买驮、入练、远行马、郡上马等人名籍》(72TAM151∶56)、《高昌作头张庆祐等偷丁谷寺物平钱帐》(72TAM151∶102,103)、《高昌午岁张阿欢上丁谷寺举价粟条记》(69TAM117∶57/6)等。这些大部分属于当地日常生活记录的文书在吐鲁番出土,则丁谷窟、寺、天(祆)[祠]的地点自然是在吐鲁番境内;甚至还有从吐峪沟的千佛洞直接出土的《唐西州下宁戎、丁谷等寺帖为供车牛事》(81SAT∶2),更是印证了丁谷地名是在今吐鲁番盆地的吐峪沟位置(表1)。

图2 左起:《西州志》、《武周西州丁谷祆社帖》、《妙法莲华经》题记、《唐西州丁谷僧惠静辩词》

表1 敦煌吐鲁番汉文文书中的“丁谷”词汇

从以上记载可知,丁谷寺窟主要是佛教的寺院和洞窟,但是其中也有祆教祭祀的场所,如73TAM524∶34(a)《高昌章和五年(535)取牛羊供祀帐》、Дx.18937《武周西州丁谷祆社帖》,就被认为是祆教徒把丁谷天当作了重要的胡天祭祀场所,地点就在丁谷寺附近①严耀中:《麹氏高昌王国寺院研究》,《文史》第34辑,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29~142页;张广达:《吐鲁番出土汉语文书中所见伊朗语地区宗教的踪迹》,《敦煌吐鲁番研究》第4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7~11页;收入作者著《文本 图像与文化流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4~239页;尤见第233~236页。。而且无论是佛教还是祆教,根据文书有确切纪年的部分来判断,它们的活动一直从高昌国延续到了唐西州时期②提及佛教场所者,最早的纪年文书有武成元年(559)高昌丁谷窟比丘道全《妙法莲华经》题记,之后则有钤盖“西州之印”的《唐西州下宁戎、丁谷等寺帖为供车牛事》;与丁谷天相关者,最早有《高昌章和五年(535)取牛羊供祀帐》提及“供祀丁谷天”,之后则有《武周西州丁谷祆社帖》提及“往丁谷细祆去”,文书命名“武周”,以其中“今月十五日”用武周新字故。。

此外,一些其他语言的词汇,也提及了“丁谷”这一地名。如敦煌文书中的《钢和泰杂写卷》(已佚)于阗语文书西州行记部分,有“ttiyākä”,即被还原为“Toyuq—丁谷—吐峪沟”③F.W.Thomas,“Some Words found in Central Asian Documents”,BSOS,VIII.2-3,1935-1937,p.794;H.W.Bailey,“The Staël-Holstein Miscellany”,Asia Major,new series,II.1951-1952,p.3;James Hamilton,“Autour du Manuscrit Staël-Holstein”,T’oung Pao,XLVI.1-2,1958,p.142;张广达:《吐鲁番出土汉语文书中所见伊朗语地区宗教的踪迹》,《文本 图像与文化流传》,第236页。。德藏焉耆文书中的吐火罗A语《弥勒会见记》写本上的焉耆语题记中,ten·kohkhä也可能是丁谷近似的音写④庆昭蓉:《库木吐喇周边诸遗址——以出土胡汉文书与早期探险队资料为中心》注12,荣新江、朱玉麒主编:《西域考古·史地·语言研究新视野——黄文弼与中瑞西北科学考查团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541页。作者以为:如果这个比定成立,则“只能认为作者以焉耆语拼写了丁谷的发音。这表示中古时期焉耆亦有丁谷,抑或该信徒来自其他地方的丁谷”。笔者以为:汉文文献的材料,只能支持其“来自其他地方的丁谷”即吐鲁番丁谷的观点。。松井太又检出俄藏回鹘语文书中的Tïyoq即可还原为丁谷,文书也出自吐鲁番⑤见D.Matsui,“Uigur Manuscripts Related to the Monks Sivšidu and Yaqšidu at Abita-Cave Temple of Toyoq”,新疆吐鲁番学研究院编:《吐鲁番学研究——第三届吐鲁番学暨欧亚游牧民族的起源与迁徙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03页;结论收入Matsui Dai,“Old Uigur Toponyms of the Turfan Oases”,Kutadgu Nom Bitig.Festschrift für Jens Peter Laut zum 60.Geburtstag,ed.E.Ragagnin and J.Wilkens,Harrassowitz,2014,pp.276,294.不过作者以丁谷读音为“Ding-yu”,与通常解读“谷”为“山谷”之意而读作“Ding-gu”异。。其实,Tïyoq也出现在柏林所藏回鹘文文书U5239(TM238,D176)第二行⑥参山田信夫著、小田寿典等编:《回鹘文契约文书集成》第二卷,豊中:大阪大学出版会,1993年,第174页,Mi28号文献。,当时(1993年),文书的刊布者就已确定该名源于汉文丁谷⑦参山田信夫著、小田寿典等编:《回鹘文契约文书集成》第二卷,第291页,第1栏。。其后,另一件回鹘文文书U5335书写的汉语文献,其中有回鹘文“tyywq̎sy n·y sy”,也被还原为“丁谷寺尼师”⑧阿不都热西提·亚库甫:《古代维吾尔赞美诗和描写性韵文的语文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82页。图版见http://turfan.bbaw.de/bilder/sprachen-und-schriften/u5335seite03.jpg,2020年3月25日。;承阿不都热西提教授相告:这一文书的时代,属于公元14世纪上半叶,该词还出现在其他一些回鹘语文献中,可能在9世纪左右回鹘语中已经出现了这一读法⑨该文献的完整研究成果也已出版,参见Shōgaito,Masahiro,Setsu Fujishiro,Noriko Ohsaki,Mutsumi Sugahara and Abdurishid Yak⁃up.The Berlin Chinese Text U5335 Written in Uighur Script:A Reconstruction of the Inherited Uighur Pronunciation of Chinese.(Berliner Turfantexte XXXIV.)Turnhout:Brepols,2015.。

以上提及的文书,属于广义的中古时期。而回鹘语文书的时间,则到了这一时期的最后期,在中原地区,已经进入了元明之际的近世。

图3《大明一统志》“丁谷山”条书影

此后关于吐鲁番丁谷山的记载,目前所见最早的文献,是成书于15世纪中期的《大明一统志》,其“火州·山川”门下有“丁谷山”条目(图3):

丁谷山:在柳陈城北,中有唐时古寺及碑刻、无量寿窟塔。《宋史·高昌传》云:佛寺五十余区,皆唐朝所赐额,中有《大藏经》、《唐韵》、《玉篇》、《经音》等①李贤、彭时等纂修:《大明一统志》卷八九,天顺五年(1461)刻本,叶二〇背。。

北宋太平兴国六年(981)王延德奉使高昌,雍熙元年(984)归来后,撰写《西域行程记》。上文所引的《宋史·高昌传》的记录,就是王延德行程记中的内容②《宋史》卷四九○,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110~14113页;此处引文见第14112页。,《大明一统志》的纂辑者在这里引用它,是想印证明代丁谷山的寺院景象是宋代的遗存。

《大明一统志》对于“火州”的总体介绍中提及:

本朝其地名曰火州,城东七十里曰柳陈城,即唐柳中县。……永乐七年,火州遣使朝贡。宣德五年,火州王哈散、土鲁番万户赛因帖木儿、柳陈城万户瓦赤剌等俱遣使贡马及玉璞,至今入贡不绝③李贤、彭时等纂修:《大明一统志》卷八九,叶二〇正。。

贡赐不绝的记载,可见明代前期对于吐鲁番地面的了解还是非常及时和清楚的,《大明一统志》的记载是有着信实足征的基础的。这一点,也为永乐年间陈诚(1365—1457)的《西域行程记》、《西域番国志》记录亲历吐鲁番的著作所证明①陈诚著,周连宽校注:《西域行程记·西域番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虽然限于体例,这两部著作并没有提及丁谷山这样已经荒废的佛教胜地。

图4《记高昌碑》关于《无量寿窟铭》书影

近年,陈晓伟博士对胡广(1370—1418)《记高昌碑》的研究,论证了陈诚的出使,还提供了更多没有记录在其著作中的信息②陈晓伟:《胡广〈记高昌碑〉与高昌麴氏、唐李元忠事迹杂考》,《文献》2016年第6期,第53~61页。。如其中提及了高昌国时期延寿七年(630)的《无量寿窟铭》碑刻本身及所载史实,均为以往典籍所未及,足以裨补史阙③此碑最新的考证见李淑、孟宪实:《麹氏高昌国史新探——以明人胡广〈记高昌碑〉为中心》,《文史》2017年第2辑,第105~120页;尤见第118~120页。。其云(图4):

近年朝使往西域回,摹打高昌旧碑六本来进。……其四《无量寿窟铭》,太学博士明威将军令狐京伯撰,中云麹氏元台公主,献文王之女,张太妃所生,今上之亲妹。末云延寿七年庚寅七月下旬刊讫。……④胡广:《胡文穆公文集》卷一九,《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集部·别集第2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58页。

胡广的记录是概述而非原碑文字,关于无量寿窟在吐鲁番的确切地点,并没有记录下来。现在由《大明一统志》记录丁谷山有无量寿窟塔来看,《无量寿窟铭》的所在,当可比定在丁谷山内,这与此窟为王室(高昌王麹文泰妹妹元台公主)供养而丁谷山为高昌佛教胜地的地位也是相应的,吐峪沟佛窟遗址中存在多处《观无量寿经》为题材的壁画,亦已为学者所指认⑤参前引贾应逸:《新疆吐峪沟石窟佛教壁画泛论》。。

反过来,胡广关于《无量寿窟铭》存在的记录,也说明《大明一统志》关于丁谷山的描述确是当时的实录。胡广《记高昌碑》的开篇云“近年朝使往西域回,摹打高昌旧碑六本来进”,这些拓片既能够进献给身为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奉政大夫的胡广,作为官修地理书《大明一统志》的作者群,参考包括这些拓片在内的陈诚等收集来的西域文献,应该是情理中事。其中提及“(丁谷山)中有唐时古寺及碑刻、无量寿窟塔”,所谓的碑刻,可能包括了《记高昌碑》中的其他几种寺院碑刻也未可知。总之,传世文献的再发现,仍有望解决相关的细节。

丁谷山的称名在清初仍有提及。康熙年间,舆地学家顾祖禹(1631—1692)撰《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虽说是不满于《大明一统志》的粗疏而另起炉灶①《清史稿·顾祖禹传》:“(顾祖禹父)柔谦精于史学,尝谓:‘《明一统志》于战守攻取之要,类皆不详,山川条列,又复割裂失伦,源流不备。’祖禹承其志,撰《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凡职方、广舆诸书,承讹袭谬,皆为驳正。”《清史稿》卷五〇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850页。,其中也多有以《大明一统志》为基础者,“丁谷山”的记录就是如此(图5):

丁谷山,在柳陈城北。中有唐时古寺及诸碑刻②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六五,上海:上海书店,1998年影印嘉庆十六年刻本,第444页上。。

顾祖禹从事《读史方舆纪要》的写作达三十余年,一般认为成书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其中“丁谷山”的记录,是作为一个没有到过西北地区的作者对《大明一统志》的改写,这种态度,毫无疑问是非常审慎的,因此也成就了该书的盛名。

图5《读史方舆纪要》中的“丁谷山”

图6《西陲记略》中的“丁谷山”

其实在当时,到过西域的人,通过《大明一统志》来获得相关的知识,也不乏其人。乾隆四十六年(1781),湖北黄梅知县曹麟开因该县监生石卓槐《芥圃诗钞》“嫁名鉴定诗集”案牵连,遣戍乌鲁木齐。在戍四年,撰有《塞上竹枝词》三十首,自为注解,其十五云:

娘子泉头花事闲,崖儿城外鸟声关。春游何处寻飞塔,寿窟无量丁谷山。

《一统志》:“娘子泉在哈密畏吾儿河东,回人呼为克敦布拉克。”《四夷考》:“吐鲁番一名土尔番,本交河县之安乐城。其西二十里有崖儿城,相传为交河县治。”《一统志》:“丁谷山在吐鲁番柳陈城北,中有唐时古寺及无量寿窟塔。《宋史·高昌传》云:佛寺五十余处,皆唐时所赐额,中有《大藏经》《唐韵》《玉篇》《经音》等真迹。”①曹麟开:《塞上竹枝词》,和宁《三州辑略》卷八,《中国西北文献丛书》二编第5册影印嘉庆十年序刻本,北京:线装书局,2006年,第500页。注文末“真迹”二字,上引《大明一统志》无。

曹麟开描述哈密到交河一带的风物,末二句歌咏丁谷山的无量寿窟塔,从自注可知,他并不是对于当时当地的实写,完全是对《大明一统志》上引丁谷山内容的敷演。

与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同期而稍后,又有分巡肃州道黄文炜在乾隆二年(1737)修成《重修肃州新志》,其中的《西陲记略》记录到了丁谷山(图6):

丁谷山,上有唐时古寺,寺多唐朝碑刻及无量寿窟,浮图高数十仞②黄文炜修、沈青崖纂:《重修肃州新志·西陲记略》“土鲁番·火州·鲁陈”条“山川古迹类”,乾隆二年序刻本,叶二〇背。。

黄文炜担任分巡肃州道,地与西域接壤,他的记录无疑有对当时当地文献档案的参考,不过关于“丁谷山”的描写,除了“浮图高数十仞”的夸张表达外,还是《大明一统志》的底子。这是吐鲁番“丁谷山”目前所见最晚近的记录了③其后又有光绪二十三年(1897)吴人寿或何衍庆修《肃州新志》稿本,西域部分撮抄《重修肃州新志》而多有失误,更不足为据,如将《重修肃州新志》本“丁谷山”下小字注抄录在“火焰山”下,而于“丁谷山”下注“记见前”。其书稿本流传,或在当时竟未面世。参张维校录本:《(光绪)肃州新志》,《中国西北文献丛书》第49册影印嘉庆十年序刻本,兰州:兰州古籍书店,1990年,第248页。。

乾隆二十年起,平定天山南北,西域被纳入到清帝国的版图。在军队推进西域的同时,已被要求测量经纬,并将山川地名考验纂录进呈④《钦定皇舆西域图志》卷首“谕旨”,乾隆四十七年(1782)武英殿刻本,叶一正至二背。。新的方志开始重新记录新疆军府制度管辖下的西域地面时,吐鲁番丁谷山所在,在《钦定皇舆西域图志》的“考古验今”中,被“土域沟”所替代(图7):

苏巴什,在连木齐木西二十五里,东距辟展城一百五里。地有小堡,迤西入北山口,东西两岸石壁峭立,或沙坡斜倚,谷间水流甚急,艰于行,名土域沟⑤《钦定皇舆西域图志》卷一四“疆域·天山南路·辟展属”,叶二六背至二七正。。

丁谷这个汉字地名,从《西域图志》以来,已经不再出现于吐鲁番地区。岑仲勉先生审音勘同,认为清代《西域图志》的“土域沟”、《回疆通志》的“土玉沟”(图8),就是“丁谷”一词的遗音(Tujuq=tu-juq=ti(ng)guk)①岑仲勉:《吐鲁番一带汉回地名对证》,原刊《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二本(1945);收入作者著《中外史地考证》,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705~736页;丁谷的讨论,参第718~719、736页。。也就是说,“土域沟/土玉沟”是中古汉语“丁谷”经过操回鹘语的居民听闻汉语而音变之后,经过几个世纪的推移,在清代又由汉人听闻回鹘语的发音,再次音译为汉语的结果。今天,这个语音则统一写作了吐峪沟②清代最后一部新疆通志《新疆图志》即使用了“吐峪沟”和“吐谷沟”、“土峪沟”的称谓。参王树枬等纂修,朱玉麒等整理:《新疆图志(附索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2、741、844、1368、1372页。。

图7《西域图志》中的“土域沟”

图8《回疆通志》中的“土玉沟”

吐鲁番盆地中的丁谷山,如果不是敦煌吐鲁番文书的出现,可能已经被我们遗忘。而且,在嘉庆年间前往新疆任职的官员和宁(1741~1821)编纂的《回疆通志》中,对于以上清代方志的一次误读,“丁谷山”还被移植到了库车库木吐喇千佛洞所在的却勒塔格山③笔者《库车丁谷山献疑》,郑阿财、汪娟主编:《敦煌学》第36期“张广达先生九十华诞颂寿特刊”,2020年,第119-140页。,以致《大明一统志》的记载也被怀疑。最典型的是光绪十八年(1892)叶城县典史王廷襄在赴任途中撰写《叶柝纪程》,关于库车的丁谷山、千佛洞,有专门的一节予以考索,几乎是一篇学术札记,其云:

库车西北百余里山中,闻有千佛洞,系此间古迹。考丁谷山在库车西北。而《一统志》载丁谷山在吐鲁番柳陈城北[山]中,有唐时古寺及无量寿窟塔。《宋史·高昌传》亦云:佛寺五十余处,皆唐时所赐额,中有《大藏经》、《唐韵》、《玉篇》、《经音》等真迹。今查吐鲁番北耸峙霄汉而有梵宇者,博克达山已耳,不闻有丁谷山也。以今库车西北证之,既有千佛洞,又有丁谷山,恐《一统志》所载,或未曾身历,难以征信。若《宋史》则止言高昌佛寺五十余处,并未言高昌有丁谷山。丁谷山移置龟兹以东之焉耆,且不能,况移置焉耆东北之高昌乎?而谓吐鲁番之鲁克沁 即汉柳中地。北有丁谷山,姑俟查考①王廷襄:《叶柝纪程》卷上,吴丰培编:《丝绸之路资料汇钞(清代部分)》,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6年,第868页。。

王廷襄关于《宋史·高昌传》中佛寺记载未必是对丁谷山的记录,这个疑虑是有道理的,事实上《大明一统志》也只是将此作为高昌佛教繁昌的背景写入“丁谷山”条而已。王廷襄的失误在于自身经历吐鲁番没有发现业已荒废的丁谷山佛窟,又有了被《回疆通志》记录的库车丁谷山的先入之见,便怀疑《大明一统志》“未曾身历,难以征信”的记载,断言“丁谷山移置龟兹以东之焉耆,且不能,况移置焉耆东北之高昌乎”,从而否定了吐鲁番地区有丁谷山的论点。一般来说,在专门的区域性地方志和范围广泛的省级通志乃至国家的一统志之间,读者的信任度往往会偏向于行政级别更低的地方志。王廷襄的判断失误,也属于这种选择的定向所造成。这也是《大明一统志》在关于西域史的研究中被逐渐遗忘的原因。

至于“丁谷”一词的含义,未见文献记载。李征先生以为可能是吐峪沟峡谷恰呈丁字形而得名②严耀中:《麹氏高昌王国寺院研究》:“最近蒙新疆社科院考古所李征先生来信所示,当地吐峪沟千佛洞所在恰呈丁字型。可能其寺其神都由地名名之。”第140页。。此前,阎文儒先生在考证徐松等以库木吐喇石窟所在的确鲁达格(却勒塔格)山为丁谷山时,也有此推测③阎文儒:《龟兹境内汉人开凿汉僧主持最多的一处石窟:库木土拉》:“或者在清嘉庆、道光时代,当地汉人因渭干河从西流来,至此转湾出山口,成‘丁’字,因此称之为‘丁谷山’云。”《现代佛学》1962年第4期,第25页。。这个望文生义的解读,在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前,也只好搁置。

本文通过以上出土文献与传世典籍的疏证,想要得出的结论是:汉文词汇里的丁谷,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丁谷寺、丁谷窟、丁谷天,都是今吐鲁番盆地鄯善县辖境吐峪沟区域内中古时期的地理与宗教场所名称;从公元6世纪以降直到18世纪初叶,这个名称在历史文献中传承有序。经过由汉语—回鹘语—汉语的重译,从18世纪中叶开始,“丁谷”一词为现在的“吐峪沟”所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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