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摩崖题刻发现记

2020-10-20 06:06马黎
文化交流 2020年10期
关键词:通判石屋苏东坡

马黎

2020年9月1日,“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文华殿开幕。

对喜欢苏东坡的人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亲近机会,即使暂不能亲临,也以灼灼的目光,北望京华。尤其是杭州——这个苏东坡的“第二故乡”。

就在特展展期宣布前的两个星期,3个天台山人、金石爱好者:许力、奚珣强、陈洁组成的一个小队——“我们很不要脸地自称摩崖三杰”,在近3年无数次探访杭州石屋洞后,发现了苏东坡留在石屋洞的原刻:一块隐藏在角落的石头上的25个字。

这是到目前为止被发现的苏东坡留在杭州的最早的摩崖题刻。它记录了947年前写下《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后苏东坡的心情和交游。

(一)

1072年6月27日,杭州,西湖边,望湖楼。

也是这样的夏天,午后暴雨,来势汹汹,雨打湖面。然后,狂风阵阵,吹散了暴雨。很快,雨过天晴,水天平静。

远离朝廷,来杭州当通判一年了,苏轼对杭州的山水人情早已熟知,但眼前这片湖水,仍让他不平静。

(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之一)

西湖的雨,多变的雨。35岁的苏东坡心里,也在下着一场小雨。一年后,1073年,还是这样的夏天,他去喝酒赏湖,结果又遇到了一场雨,一场著名的雨,雨水连成了一首诗,快1000年了,它被一代代杭州人默认为杭州的“市歌”——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

也是在这一年,他和朋友去满觉陇石屋洞玩,在一处崖石上,刻下了25个字。

947年过去了,世人都以为东坡留在石头上的“到此一游”早已随风而逝,20世纪90年代末,后人在另一块石头上复刻了这25个字。

就在“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宣布展期的前几天,3个天台山男人:许力、奚珣强、陈洁发现了苏轼947年前留在杭州石屋洞的原刻。仿佛是千年后,苏东坡送给杭州的礼物。

2020年8月28日,杭州也落了一场雨。这3个男人带着我开始寻找苏轼和石头的新故事。

(二)

1073年在望湖楼遇到的这场雨,跟一年前的并不同,此番是先晴后雨。

7年前,熙宁二年(1069年),苏轼回乡给母亲守完孝,一回到东京,就撞到了王安石变法。

变法把北宋的政界分为两半:支持变法的“新党”和反对派“旧党”。苏轼选择了反对。但宋神宗的支持,使得新党在“新旧党争”中占据了优势。

1070年,御史台的谢景温突然弹劾苏轼,苏轼被迫离开朝廷。1071年6月,他被任命为杭州通判;1074年,在杭州任满后他去了密州做知州。

很多人为了便于理解,把宋代的通判类比成现在的副市长。其实不对。

杭州名人馆学术部主任陈杰告诉我,宋代通判的职责:“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也就是说,州的政事由通判和知州通签施行,重要的官方公文,如果不经过通判的手是无效的。

同时,通判还有一个职责:“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刺举以闻。”就是有监察权,以联合签署公文的形式,对知州起到监督的作用,也叫“监州”。

至于苏轼第二次来杭州所担任的知州,是否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市长?陈杰说:不一定。

知州,全称叫“权知军州事”,掌握一州的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等,“理论上权限比今天市长、市委书记都大。而当时的苏轼还兼任浙西兵马钤辖。”

“宋代是个职官制度十分复杂的朝代,所以,我们不要简单地去类比今天的官职。”陈杰说。

苏轼两次任职杭州,前一次35岁,任期3年;后一次,他已经52岁,任知州,任期两年。

说到这里,必须再澄清一个误会。

很多人认为,苏轼是被贬官来杭州的。其实,北宋的文官制度允许官员对现行政策持不同意见,但为了不妨碍政策实施,通常的处置办法是罢去反对者在京城担任的要职,但一般都会让他们保留原先的级别,去担任地方官,不会对他们问罪。

所以,苏轼两次来杭州,都不是贬官,只是离朝外任。

虽然远离朝廷,但他依然得执行自己所反对的政策,人生不能自主,心情能怎么样?应该有些落寞。在杭州当通判时,沈括还暗戳戳给苏轼寄“刀片”——给宋神宗送揭发材料。

一个自省的人,总在思考如何面对人生偶然或必然的遭遇。西湖的晴雨转换,人生境遇的多变,让这位诗人心领神会——

下点雨也没关系,不要慌,顺其自然就好,淡妆浓抹总相宜,或许雨中有真意——“此意自佳”。

“涉世多艰,竟奚所为?如鸿风飞,流落四维。”

这是苏辙在哥哥去世后写的《祭亡兄端明文》,我们能看到,这位兄长的一生,漂泊不定,这是为官之人的无奈,对于千古风流的诗人来说,更添无家之愁。

但他在杭州,似乎找到了一種安定。

那天,苏轼和朋友来到了石屋洞。

作为一个杭州人,我居然第一次来这里,这不是一处高调的景点。杭州有著名的三洞:石屋、水乐、烟霞。为首的石屋洞,是五代吴越第三代国王钱弘佐时期,利用原始山体开龛造像而成。很多人来石屋洞玩,主要是为了看看洞内的罗汉,很少人会仔细读石头上的字。

2016年,杭州风景园林学会文化艺术委员会研究员、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特聘教师许力开始对石屋洞摩崖石刻遗存进行资料性调查整理。2018年,他着手对石屋洞残存文字性石刻进行考古编号,逐一制作拓片,同时进行题记断代分类与著录研究。最终初步得出结果,此次勘查,共发现了自五代后晋至民国时期的91处摩崖题记,其中不包含洞顶受客观条件限制无法拓制的5条造像题记。

“莲蓬,莲子,无花果,要不要?”门口小贩的吆喝声,带着过去的味道。

“不用不用,谢谢你。”许力笑着,帶我们进洞。

石屋洞长得像一个屋子,天然的屋子,还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套间”,有好几个洞。

从吴越国时开洞造像到苏东坡来玩,时间过去了100年。而我们来到此地,时间又过去了近1000年,眼前的地貌,和当时已经不同,因为西湖边的山是活的。

“证据在哪儿呢?”许力指了指,“你站在这里,就能看见。你看正上方,字不太看得清楚——湖南第一洞天。”

他又指了指正上方——“你转过来,小心,看到了吗,树叶的位置,洞天的‘洞字上有一道裂。”

“洞”字的三点水上,像划过一道闪电。

许力说,这是道光时期姚元之题写的,这证明从道光到现在一两百年时间里,这个山体在开裂。

“我们现在看到的造型,和清末完全不同,很多是20世纪90年代重新复刻的。但有幸的是,整个洞里,从五代到宋的造像题记,保存有近四五十处,非常完整,有很多可以佐证宋代和吴越国时期官员的职务——职官制。就像唐长孺先生说的,摩崖对于证史来说,很重要的一点,它是实物存在的信史。”许力说。

义乌人、清末学人朱一新在《无邪堂答问》卷四里这样说:“石刻之有益于史者,惟年月、地理、官制诸端。须史学通贯,乃能及之。其中真赝错出,宜加审订,未可全据也。翁覃溪言:金石可证史,不可证经。其说良是。”(见《复初斋文集》)

在许力的指引下,抬头一看,咦,这里有两只小动物哎,其中,有一只表情很萌的小老虎,这是吴越国时期的原物。许力说,在20世纪20年代的老照片上,还能看到一条条的虎纹。

那里还有一条高浮雕龙,也是吴越国时期的石刻作品,已经开始呈现北宋初期的风格特征了。

龙的正对面,石屋洞内北壁东侧,就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苏东坡题名,一共25个字。释文:陈襄、苏颂、孙奕、黄颢、曾孝章、苏轼同游,熙宁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苏轼的名字排在最后,当时他还是“小弟”。1073年2月21日,他跟着陈襄、苏颂、孙奕、黄颢、曾孝章一起游石屋洞,然后题名。

但是,你看到后,一定会觉得奇怪,怎么字口特别新?

据重修石屋洞碑记推断,此为当代重摹本,大概重刻于1996年。底本来自哪里?来自杭州一位画家的收藏。

这位以画梅花出名的画家叫高野侯,他藏有一张苏轼石屋洞题名的旧拓本,1935年这张拓片刊登在《东南日报》上。许力经过比对认为,后人基本上是按照那张拓片,选了一个很显著的位置进行了复刻。

换言之,1073年苏轼亲笔题刻的那块石头,并不是这块。

它在哪里?

“摩崖三杰”在自己的微信公号“至微堂”上发了3篇关于苏东坡在杭州摩崖题刻的系列文章,本意只想作一次梳理,带大家看看苏轼走过的路,题过的石头。陈洁负责整理所有照片,包括老照片。那天,奚珣强像往常一样,发给正在北京养病的许力确认。

其中有一张照片,角度非常好,洞内景观一览无余。但许力看着看着,愣了一下。

哎?这里怎么是有刻的,这不是苏东坡题刻的那个地方啊?但毕竟是看图片,他一时未能确认。

说到这里,石屋洞外,下起了雨。

(三)

那天,许力又继续比对了另一张老照片。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一张老照片中,在现今重刻的崖面上有字,经辨识,以前是“嵚崟(qn yn)兮石屋中,有素书兮留我读。道光二十年,郡人曹籀(zhu)铭,魏谦升书”27个隶书,为清代曹籀所铭刻,在清代陆以湉《冷庐杂识》、当代钟毓龙《说杭州》中,均有记载。

或许,曹籀之石刻,毁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而当代人又把苏东坡的题名补刻在原先曹籀石刻的位置上了。

许力请中国美院的何鸿先生发来高清图片,他再次确定,现刻位置当是清时曹籀铭刻处。

但,这还没有结束。

他在这张近百年的老照片上又停留了一会儿,无意间在角落里的另一块石头上,看到了“陈襄”两字。

他兴奋得要命。难道,这就是苏轼任杭州通判时的那处题记原刻?

“你看,这块跟那块新的像不像?”他给我看照片。

都是方方的石头啊,长得一样啊。我以为许力给我看的是重刻的石头。

照片也会骗人,但照片更会讲真话。

这是原刻。它一直静静地待在角落,等待那个有心人的发现。而20世纪90年代复刻时,人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它就在旁边,两处相距不过一步之遥。

经过高清图片的比对,他又看到了“苏轼”“二十一日”,反复辨认,最终确认无疑。

这才是真正的苏东坡原刻的位置,已经结了蜘蛛网。而我的手臂上已经被蚊子咬了5个包——

杭州人喜欢苏轼,因为他为这座城市留下了文化印记,哪怕吃块东坡肉,也能感觉离他很近;走他走过的路,哪怕被蚊子咬了5个包,也能感同身受,当时苏东坡在这里一定也被蚊子咬了。

(四)

苏东坡亲题的“到此一游”,非常简单,只有时间、地点、人物,那么,我们还能看出什么故事?

好在那年游石屋洞的6人小组拉了个“朋友群”。

1071年,苏轼第一次到杭州任职,不光要管杭州,还要管周边,比如湖州也要去。第二年,他去湖州见孙觉,当监工。

孙觉,苏轼一辈子的好朋友,也是文学家,比他大9岁,也有题名留在杭州。黄庭坚就是1073年孙觉介绍给苏轼认识的。

1072年,孙觉担任湖州知州,修了一条“松江堤”。苏轼在杭州做通判,被转运司派去湖州出差,两人得以见面,商讨修堤之事。

但见面后,苏轼却说:青山面前,世事不值得一谈。是啊,那些烦人的事,都先放一边吧。

这一年,他还认识了“苏门四学士”里的晁补之,晁“以文章受知于苏轼”。

题名里还有陈襄。

這个人很重要,他是宋神宗朝著名的大臣,跟苏氏兄弟都相识。他虽然也反对新法,却没有跟宋神宗和王安石闹翻。苏轼和陈襄有一首唱和之作——《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述古,是陈襄的字。

1073年,苏轼在杭州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协助当时的杭州知州陈襄,疏通钱塘六井。

杭州老百姓当时要取的水,都来自这6口井。而苏轼两次来杭州,两次疏通。不仅如此,苏轼还很细心,把里面的竹管换成瓦管。这六口井不是挖地下水而得,而是用竹管引流。苏轼第二次来杭州,发现竹管不到两年就腐烂了,又要疏通了,那不如改成瓦管,不容易腐烂。

他对杭州人是真的好。

苏颂,后来任杭州太守,是一个著名的科学家,技术型专家,他也有很多题名留在杭州,我知道的就有不下5处题刻。

至于孙奕,任尚书都官员外郎、监泗州河南转般仓,看看陈襄给他写的推荐语——对朋友很讲义气,“外虽淳朴,而中实强敏”,“以善政闻,可谓循良之吏”。

曾孝章和孙奕,都是陈襄的老乡,福建人。

1076年,陈襄被召入京。后来,他当经筵讲官(给皇帝讲课),得到神宗信任,他就有机会向宋神宗推荐了33个人,这里头就有苏颂、孙觉、苏轼。《古灵集》开篇收录的就是这篇《熙宁经筵论荐司马光等三十三人章稿》。

所以,苏轼除了欧阳修这个恩人之外,还有陈襄。

曾经人们指着那块新刻的石头,很笃定地说,原刻已毁。

如今,原刻终于被我们看见了——看见了,一切都不晚。

“我们开玩笑说,故宫大展开始了,苏东坡是不是冥冥中在暗示我们,他不能以假面示人。”许力笑道。

In August 2020, Xu Li, Xi Xunqiang and Chen Jie visited Shiwu Cave in Hangzhou. The three men are a team of experts on carved inscriptions on rocks and inside caves in hills around Hangzhou.

In August 2020, they found the original inscription inside Shiwu Cave left over by Su Dongpo (1037-1101) and his five friends after their visit to the cave in 1073. The original inscription had 25 characters and was carved on a stone in a corner. The inscription has six names and a date indicating their visit to the cave together on February 21 in the 6th year of the Xining period of Emperor Shenzong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960-1127). The original date was recorded in the traditional lunar calendar. If converted into Gregorian Calendar, the visit to the cave occurred very probably in March 1073.

This is the most ancient carved inscription left over by Su Dongpo in Hangzhou. Su, presumably the greatest poet and prose writer of the Song Dynasty, left numerous footprints in the city and around the West Lake. A short poem of 28 characters in four lines he wrote in the summer of 1073 about the West Lake after a rain is considered Hangzhous city song.

On August 28, 2020, the three men and I visited the cave and they told me the story of their discovery of the original inscription and showed me where it is. It was my first-ever visit to the cave. They had visited the cave for numerous times over the past three years.

Su Dongpo came to Hangzhou and served as the citys governor twice. He spent three years in Hangzhou as governor starting at the age of 35. The second time around, he was 52. It was 1071. During the two-year term, Su did a lot of sightseeing tours around the West Lake and beyond. He left many poems behind him. He met many people and made friends. There are numerous stories and legends and anecdotes about his stay in Hangzhou.

During the rule of the third king of the Wuyue State (907-978), inscriptions and Buddha images began to get carved inside and outside Shiwu Cave. Over long centuries, these inscriptions and images accumulated. In 2016, Xu Li, one of the three from Tiantian Mountain, took a stock of the inscriptions of Shiwu Cave. In 2018, he dated and catalogued them all and counted 91. He made the rubbings of all the 91 inscriptions. However, five carvings on the ceiling of the cave are not included in the catalogue because they are out of reach.

The present inscription concerning Su Dongpo has 25 characters and carved on the eastern end of the northern wall inside Shiwu Cave. The inscription looks quite new. In fact, it was carved in 1996 based on a rubbing of the original inscription. In 1935, a photo of the original rubbing was printed in Southeast Daily, a regional newspaper circulated in Zhejiang and neighboring provinces in the 1930s and the 1940s. After studying the rubbing in the 1935 photo and the inscription inside the cave, Xu Li concluded that the new inscription was a copy of the rubbing in the old photo. In other words, Xu realized, the new inscription wasnt the original one and it is not in the original place. Where was the one carved in 1073? The question remained unanswered.

In early August 2020, Chen Jie, one of the three, uploaded a story on the account of the WeChat the team uses. The story was about the inscription about Su Dongpo and his friends in Hangzhou. The purpose of the story was to present a review so that readers could have a general idea. Xu Li, then in Beijing, read the story and examined the photos that accompanied the story. A closer look at one of the photos caught the eye of Xu Li. The inscription concerning Su Dongpo was carved on a spot where, as he remembered, there was an inscription carved in 1842 by a scholar named Cao Zhou of the Qing Dynasty (1644-1911). Caos inscription was destroyed in the 1960s or 1970s. That explained why the present-day Sus inscription appeared in the spot. Xu Li asked a friend working at China Academy of Art for a high-definition copy of the photo of Caos inscription. Xu examined the high-definition photo closely. Then he spotted two characters Chen Xiang carved on another rock in the corner of the photo. Chen Xiang was one of the five friends whose names were carved in the original inscription concerning Su Dongpo. Xu Li was excited. One thing followed the other and the original inscription was found.

On August 22, 2020, I was shown where the original inscription was. It is just a step away from the new copy of the inscription. The original inscription by Su Dongpo in 1073 is partly unreadable and therefore incomplete. But it is t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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