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美学尊严”: 阿多诺早期语言论纲中的审美主义

2020-11-17 15:52汪尧翀
文艺理论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阿多诺本雅明范式

汪尧翀

阿多诺晚期思想享有盛誉,但早期思想受关注较少。哈贝马斯曾在访谈(1981年)中提及20世纪50年代初求学于法兰克福时,曾惊讶于阿多诺对同时代哲学的淡漠,直至“阿多诺去世之后,当我在70年代读到他的就职演讲以及论自然史的文章时,我才清晰地认识到阿多诺年轻时的所思所想”(Dews97)。哈贝马斯所提及的阿多诺就职演讲及自然史论文,即《哲学的现实性》(1931年)及《自然历史观念》(1932年),均收录于蒂德曼(Rolf Tiedemann)编阿多诺《文集》卷1中的“演讲与论文”小辑,十来年前便已有中译本。①唯独该小辑的第三篇论文《关于哲学家语言的论纲》(以下行文均简称论纲),甚至在西方学界也长期遇冷。②该文仅十小节,可谓短小精悍,无论主题还是谋篇布局皆明显地透露出本雅明的影响,称得上阿多诺早期关于语言问题最集中的表述。据《文集》的编排体例,上述三篇论文实则具有共同主题,正因如此,如果缺乏对阿多诺早期语言哲学的理解,不仅阿多诺早期思想的概貌,甚或阿多诺的思想全景都会受到某种遮蔽。因此,阿多诺语言哲学研究近些年来在西方学界的复兴不是偶然。相比之下,国内学界对阿多诺语言哲学的研讨也才刚刚起步。③有鉴于此,本文拟立足于批判理论的当代发展,聚焦论纲的思想史背景,辨析其基本结构,阐明阿多诺语言哲学之为审美主义范式的内涵。

一、 语言范式: 阿多诺语言哲学的复兴背景

阿多诺语言哲学重回批判理论研究的焦点,得益于近年来经典批判理论语言哲学研究在德语学界的复兴,也表明批判理论内部发生新的范式迁移。④毫无疑问,早在语言学转向之前,语言已是经典批判理论的核心主题,其立论源于观念论—精神科学传统,更多地活跃在诸如认识论、社会理论、历史哲学以及艺术哲学等方面。此时,“语言”通常具有双重性质: 一方面是“否定的”,即“作为意识形态、压迫及物化的潜在源泉”;另一方面则是“肯定的”,即“作为规范性的基数及批判的媒介”(Hogh10)。

关键转变始于哈贝马斯倡导的“范式转型”,后者借语言学转向思潮重新修葺了批判理论的哲学基础。哈贝马斯将语言与合理化理论相结合,擢升至批判社会理论的核心规范尺度,形成了沟通范式(Verständigungsparadigma)。沟通范式亲近语言分析传统,主张以沟通为取向的语言使用作为批判的规范尺度,直接影响了对经典批判理论语言哲学的接受和研讨。例如,本雅明及阿多诺关于语言的思考,最初仅仅在文学研究及艺术哲学研究等方面才产生影响。从维尔默开始,已有不少学者试图反驳上述片面印象,探究语言学转向之后经典批判理论语言哲学在社会理论领域中的论证潜能,但多多少少仍受制于哈贝马斯强有力的影响(Wellmer234)。⑤具体而论,沟通范式更是直接规定了理解和反思阿多诺语言哲学的基本途径(Gandesha78)。总之,在以沟通范式为主导取向的视野下,“由于经典批判理论的代表们边缘化了主体间的、以沟通为取向的立场,语言要么作为和解思想的消失点,占据着一种复魅的—神学的超越性功能,要么仅仅扮演着一个次要的角色,顶多成为趣味的审美媒介”(Hogh11)。

如果说沟通范式至少运行在“语言”这个大方向上,那么批判理论的最新发展则偏离了语言学转向:“批判理论的那些最新分支似乎已经不再给予语言以突出的系统性意义。”(Hogh12)这些分支主要包括目前可笼统归为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的理论探索,譬如弗斯特(Rainer Forst)以“宽容”概念为核心的政治理论、耶基(Rahel Jaeggi)的异化理论及生活形式批判、罗萨(Hartmut Rosa)的社会加速理论等。⑥当然,从范式转型角度来说,霍耐特(Axel Honneth)所引导的从沟通范式到承认范式(Anerkennungsparadigma)的又一次转向起了决定性作用。相较而论: 哈贝马斯的沟通范式依据一种基于主体间性的、以沟通达成理解的语言使用为取向的特殊语言立场,旨在变革经典批判理论的意识哲学基础。⑦霍耐特则诉诸“承认”这一规范性视野,发掘社会历史进程中具体社会形态的主体间性内涵,从而不再依赖社会中以沟通为取向的言语行动结构。当然,上述两种范式都削弱和忽视了经典批判理论语言哲学潜在的论证效力。

随着批判理论内部反思的推进,经典批判理论语言哲学的再发现和系统化研究渐成气候,表现出新一轮的范式转型,即“语言范式”(Sprach paradigma)(Hogh13)。语言范式既质疑承认范式把语言完全排除在其理论取向之外,又反对沟通范式对语言性质的特殊化取用,因而一方面广泛地参照当前西方语言哲学的最新成果,另一方面也从批判理论内部推进对既有范式转型的反思。目前来看,语言范式已形成了一定的共识,众多学者的最新成果已作为“法兰克福社会学与社会哲学文库”第21辑《语言与批判理论》(2016年)出版。霍耐特为之作序,示出语言范式的主旨:“语言并非法兰克福学派某些代表人物笔下任意的研究对象,而是核心主题,因为没有其他媒介能像语言那样,反映了我们对世界进行一种理性建构的可能性与界限;正如对社会关系的观察,我们也可以从语言与世界相关联的每一种状况中觉察出好与坏。”(Honneth8)这种肯认不仅意味着语言范式具有作为批判理论又一标志性理论范式的论证潜能,而且暗示了经典批判理论蕴藏着一种别开生面的系统化知识的潜能。

可以说,语言范式重新将阿多诺的语言哲学引至讨论的前台。但本文不拟全面评述阿多诺语言哲学,仅把重心置于论纲,原因有二: 其一,论纲无论立意或文体,皆鲜明体现了阿多诺早期思想对本雅明早期语言哲学之核心洞见的依赖。相比之下,《哲学的现实性》及《自然历史观念》反而因现象学术语的大量使用,遮蔽了这组文献内在的核心动因及相通主题。因此,研究论纲有助于初步估量阿多诺早期思想之于全局的意义。其二,自哈贝马斯以后,审美主义(sthetizismus)作为现代性思想最重要的范式之一,已失去了基础性的方法论地位。⑧但这并非意味着审美主义的思想效应及学理探究就此告终。论纲恰恰见证了审美主义在语言论中的确立,对于理解阿多诺晚期以《否定辩证法》与《美学理论》并置的论证策略及理论姿态而言,具有不可回避的思想关联。当然,为了达成上述目标,首先应将目光投向本雅明的早期语言哲学,考察其与论纲之间的思想史关联,作为进入论纲的必要过渡。

二、 过渡: 从语言哲学/神学到社会批判

众所周知,本雅明早期语言哲学,虽也常被冠以语言神学之名,但总体上仍是关于语言的形而上学沉思。语言范式的兴起虽以阿多诺语言哲学的再发现为契机,但其源头仍在本雅明。但同样,本文既无可能亦无必要考察本雅明语言哲学的全貌,仅有选择地以《未来哲学论纲》《论原初语言与人的语言》及《认识论批判序言》等早期语言哲学文本为线索,重述其要点,尤其兼及《暴力批判》中的同构性论证。这种重述旨在突出本雅明早期语言哲学关切社会批判的规范内涵。阿多诺能从社会批判角度吸收本雅明的核心洞见,毫无疑问取决于后者语言哲学中不可忽略的社会批判性。

本雅明最早在《未来哲学导论》的结尾,已示出了其基本的哲学背景,提出以语言哲学来改造康德经验概念的设想,并表达了以此重新把握哲学与宗教关系的认识论诉求,由此形成了两条关键思路: 其一,本雅明批判康德哲学的体系诉求,实际也是主体批判: 体系即意味着所有的认识对象都要回返主体,即作为扬弃了的环节回返自我意识。其二,神学及宗教经验,从一开始便与本雅明的语言概念难分难解。在最初的语言专论《论原初语言与人的语言》中,本雅明借形而上学语言观转化并兑现了其富有直觉性的语言经验。他开宗明义,强调语言不是传达某种精神内容的工具,相反,传达本身就是语言。语言作为沟通工具的论点,隶属于资产阶级语言观:“传达的手段是词语,传达的对象是事实,而传达的接受者则是人。”(Benjamin144)⑨相比之下,沟通即语言则显明了本雅明主体批判的思路,关键在寻求一种在主体之外的传达(Bertram11)。

在本雅明看来,传达自是万物本性,万物都以某种方式参与着语言。同时,他采用了一个特殊概念,即“精神存在(geistiges Wesen)”,来刻画事物中可传达的部分:“语言传达什么?它传达与之相符的精神存在。根本性的东西在于,这个精神存在在(in)语言中而非通过(durch)语言来传达自身。”(Benjamin142)因此,在语言中传达自身的这个精神存在实际上并非语言本身,换言之,语言的使用不等于其意义。克罗伊策(Johann Kreuzer)把这种将语言的意义与其使用分割开来的做法称为“意义论柏拉图主义”(Bedeutungs platonismus): 即把一个对象的精神存在同其传达的语言形式(语言存在)分割开来(Kreuzer37)。这样看来,意义论柏拉图主义的基础在于一个悖论: 语言既要作为沟通媒介,但又不能通过其使用来达成此目的。⑩语言是对事物的传达,但反过来,只有事物中可传达的部分才在语言中传达。

因此,关键在于区分即可传达的(Mitteilbaren)/不可传达的(Nicht-Mitteilbaren)这组对立:“语言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仅仅是对可传达物的传达,而且也是不可传达物的象征。语言的象征层面与它和符号的关系有关。”(Benjamin156)克罗伊策认为,不可传达之物才决定了语言的原则:

每一种语言表达都是来自其自身之多样性的“某物的符号”。这种无法由概念来表述的多样性因此属于语言的结构或性质。因此,我们不会在那看起来超越了语言的东西那里触碰到语言的界限。倒不如说我们在那看起来超越了语言的东西那里把握到了—或者说它向我们传达了—语言自身之所是。(Kreuzer40)

显然,铭刻于语言内部的对立贯穿于本雅明的论述之中,呈现出了哲学/神学的双重性。语言神圣的一面因而既是上帝之言,又是无声的自然之言,是单数的语言,也是纯粹语言;语言世俗的一面则是人类词语,是有声的传达之语,是复数语言或语言之多样性,是语言具体使用的变格变位。上述对立结晶为本雅明取譬于弥赛亚神学的批判:“词语应当传达(除了自身之外的)某物。这的确是语言精神的原罪。词语作为外部传达者,同时也是一种对创造性的上帝之言的滑稽模仿,是极乐语言精神的衰落。”(Benjamin153)

显然,若径直将语言神学视为本雅明的最终追求,则容易忽视其语言论寄托于康德哲学的历史意义。应该说,本雅明如此构造语言论,无疑是有意识地将之视为在当下世俗状态之中重新激活哲学思辨的规范动因。在《认识论批判序言》中,亚当被赋予了哲学之父的头衔:“亚当的命名远非游戏与率意之为,由此恰恰在这种命名中,天堂的状态被证明为是尚无须在词语的传达意义上费力挣扎的状态。”(本雅明,《德意志》43)哲学思辨因而以理念论的形式重新提出了真理要求,旨在担纲世俗拯救(词语)的使命。蒂德曼敏锐地看出,本雅明关于神学的运思路径显然包含着与众不同的规范要素:

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并不少于本雅明所思考的神学对象)致力于思考“宗教”,它借助着对仍未到来的哲学的决断,作为“自行隐匿者”而献祭自己,并将自己永远托付给了一种彻底神秘化的、前哲学的经验。但是,本雅明的真理概念表明,自康德以来被教条地排除出哲学部门的关于自在之物的经验,仍然应由科学认识来补缺;本雅明并未将神学内容回置于一个未从逻辑中分离的、神话式的领域,而试图于世俗性中拯救之。这就赋予了他的公理以启蒙的核心动机。(Tiedemann17-18)

这种启蒙意图具有深刻的认识论含义,虽经本雅明语言沉思之晦涩形式中介,亦难掩其社会批判色彩。但当本雅明试图将这种沉思拓展至更具体的社会领域时,其规范意义愈发显明,同时也暴露出局限性。最典型的例子是本雅明《暴力批判》一文关于法律中暴力的探讨。他专门谈及非暴力平息冲突的可能性及手段,认为会谈(Unterredung)作为能够达成民事一致的技术,是这类手段最深刻的例子,不过,其最初起源却在于:“可能地球上没有一种立法在起源上对谎言进行惩罚。其中表达出的是,在这种程度上,即在暴力完全不可及的领域,存在着人与人之间达成一致的非暴力领域:‘沟通’的原本领域——语言。”(本雅明,《作为生产者》58)

毫无疑问,本雅明视语言为通过“沟通”(Verständigung)达成一致的非暴力领域,已然透露出对语言使用的主体间性规范内涵的积极洞见。但考虑到其论证语境,这一洞见实则转向了反面。本雅明为从原则上排除暴力提供的是尼采式论据,即欺骗(Betrug)本身是无暴力的,因而法律在起源时取信于自身暴力,才暂时给予欺骗豁免权。但法律暴力始终旨在驾驭异己暴力,随着法律对自身暴力信赖的瓦解,欺骗便再不能免于惩罚: 这并非出于道德考量,而恰恰是畏惧欺骗可能在受欺骗者身上引发的暴力活动。本雅明的结论是:“由于对欺骗的禁止,法律限制了完全非暴力手段的使用,因为这些手段可能通过反应的方式制造暴力。”(本雅明,《作为生产者》59)当然,上述对法律中暴力及非暴力手段的溯源性区分,显示了本雅明对世俗法律秩序之脆弱性的洞见。但这样一来,不仅谎言/欺诈作为非暴力领域的前提显示出非道德性,而且世俗法律的正当性也受到动摇。因此,本雅明论证暗含某种哲学人类学的预设,实际上否定了社会层面上不可避免的语言沟通(法律作为其表现形式之一)所内蕴的不得不遵循的真诚性前提。

尤其关键的是,本雅明在《暴力批判》中运用了与语言哲学/神学同构的论证,最终认定上帝暴力能制止负责设立法律及维系法律的神话暴力。本雅明将上帝暴力界定为神圣的、纯粹的、法律之外的暴力,相当于在社会规范领域中复写其语言哲学/神学论点,映射出对语言之可沟通性(Kommunizierbarkeit)和可支配性(Verfügbarkeit)的深深疑虑。进一步说,《暴力批判》有关语言的社会哲学运用,与阿佩尔(Karl-Otto Apel)及哈贝马斯从交往理性角度对非暴力领域的语用学重建背道而驰。相比之下,阿多诺可谓另辟蹊径,从社会批判角度触及了本雅明早期语言沉思的规范含义,并在论纲中进一步发挥了其形而上学沉思中潜藏的道德语境。

三、 社会批判作为语言批判

可以说,对本雅明早期语言哲学之社会规范性的探讨,开辟了通往阿多诺语言哲学论纲的航道。前者主要为后者提供了两大理论构件: 其一,语言的可传达性示出语言的界限;其二,语言的界限示出批判的规范性,体现为对语言可传达性的质疑甚或否定。总体而言,论纲的历史性贡献在于,将上述取之于本雅明早期语言哲学的洞见,系统地转渡至社会批判层面,正式将社会批判作为语言批判提升为批判理论具有奠基性的方法论要求。

论纲虽然表述晦涩,结构上也缺乏明确的连贯性与完整性,但在上述思想史背景的引导下,呈现出清晰的运思路径,从体例言之,前1至5节恰好构成一个主要论题,后5到10节则构成另一个主要论题。简言之,第一个论题旨在表明语言批判之为社会批判的必然性,其要点在于把本雅明关于语言可传达性(即语言可沟通性和可支配性)的思考,转化为关于语言可理解性(Verständlichkeit)或社会可沟通性(gesellschaftliche Kommunizierbarkeit)的讨论。其次,第二个论题则重点讨论哲学应如何来完成语言批判的历史使命,其核心是构型语言(konfigurative Sprache)。最后,阿多诺高度简化地谈及构型语言令“词语的美学尊严”即语言批判的规范内涵,出离传统审美批评,确立起语言论的审美主义: 艺术被思考为语言实践的根本载体,即艺术与认知合流。尤其论纲第10节表明,语言论审美主义作为思想范式,对于理解阿多诺晚期思想具有指引性意义。有鉴于此,本节将首先厘清论纲结构,并讨论前两个论题。

第一,首先来看第一个论题。阿多诺对哲学语言的思考,是从批判资产阶级观念论关于概念的思想开始的。在他看来,“概念,以及借着概念的词语,是诸特性之多样性的缩略式,而这些特性的统一性则单纯由意识构成”(Adorno,PhilosophischeFrühschriften366)。概念是主体(形式)对事物(内容)的把握,因而,从物的角度(阿多诺称之为“实事领域”)来看,事物是主体性的对象;而从语言的角度来看,概念包含了主—客分裂,已经是一种物化形式。对概念的批判,呼应了《哲学的现实性》中的现象学主体批判。阿多诺写道:“观念论体系瓦解之后,现象学仍竭力凭借观念论的工具即自主理性(autonomeratio)来赢得一种超主体且具有约束力的存在秩序。一切现象学的目的都存在着深刻悖论,即它们力求借助由主体产生的,源自后笛卡尔思想的同一些范畴,去获得恰恰与这种初始目的相矛盾的客观性。”(Adorno,PhilosophischeFrühschriften327)现象学的初始目的源于“自主理性”的总体性宣称,即为所有“科学”奠定客观性基础,但胡塞尔最终将理性与实在性之关系的裁断置于理性自身,换言之,这种向主观理性的复归,不过是将基于自我意识的形式理性推向了终点。

因此,概念的物化意味着,语言传达其自身,即其精神存在的直接性,被约定俗成的符号所掩盖。只要面对的是既定、既存的语言,物化就不可避免。在阿多诺看来,事物可以被随意命名就意味着,主体通过中介(符号、概念)来实施对物的社会控制,或者说,意识形态控制。由此可以理解,当阿多诺引入真理概念时,标识性地断言:“意在真理的哲学语言并不在意Signa[符号]。”(Adorno,PhilosophischeFrühschriften366)但这并不意味着,阿多诺反对语言中介,毋宁说,阿多诺反对的是供主体随意取用,并借此对物实施社会控制的语言中介。因此,“哲学的语言是由含有实事性(die Sachhaltigkeit)在先规定的”(PhilosophischeFrühschriften367)。历史与真理在词语中聚合为一种先行规定,成了哲学家取用语言的真理标准。明确了这一点之后,阿多诺立即转向了对哲学语言之可理解性或者说社会可沟通性的批判。

阿多诺语言批判的关键在于把本雅明关于语言的可传达性概念引入了社会维度。如前所述,本雅明坚持认为,只有事物可传达的部分才能在语言中传达,突出的是对语言本性的思考:“语言本身并未完全地表达于事物本身。”(本雅明,《写作与救赎》9)不过,本雅明对语言与物,即语言的表达特征、符号特征的思考,立足于形而上学或神学维度,阿多诺则以社会批判取而代之。在阿多诺看来,语言的符号特性是由表达对象与表达方式是否相即(Adäquation)来决定的,而这种相即则是由社会的历史特性来决定的。因此,关于哲学语言必须是可理解的,继而是可传达的这种客观性要求,是由一个(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所表象的)同质化社会先行给定的。而“这种使语言相即于对象和社会的抽象观念论要求,恰恰是真实的语言实在性的对立面”(Adorno,PhilosophischeFrühschriften367)。换言之,同质化社会所给予语言的貌似“先验的”客观性,无非是在社会层面上复写了主体通过物化语言对事物的无情占有。一旦词语获得了客观性,那么,取用词语就意味着接受作为社会控制的物化。物化力量已反过来超越了主体本身,因而从根本上抽空了原本作为取用词语之根基的主体经验。因此,阿多诺的语言批判归根结底是对表征了社会控制的、作为社会进程的语言中介的批判。

第二,第一个论题的结论,自然过渡到第二个论题,即哲学语言究竟如何克服物化。相应地,论纲第6节伊始,阿多诺便明确地批判海德格尔的语言观念,将之视为革新哲学语言的失败尝试。在他看来,海德格尔对语言所进行的历史批判(这种批判最大限度地显示为海德格尔依据词源学对存在论溯源),却以非历史的态度告终:“致力于建立一种立足于个体的新的哲学语言”,“海德格尔的语言逃离历史,但依然摆脱不了历史。其术语所在的方位,都不出离于那种微光闪闪、并在词语诞生之前便在先形塑了词语的传统哲学——和神学——术语;与此同时,海德格尔那显白的语言无从做到,在与传承下来的哲学语言的辩证关联中完整揭示后者的崩解。”(Adorno,PhilosophischeFrühschriften368)相反,阿多诺针锋相对地明确提出了关于传统的新释义模式:“传统的术语,即便已被摧毁,仍然需要加以保存;如今,要塑造哲学家的新词语,只有立足于词语构型的变迁。”(368)

毫无疑问,“构型”一词源于本雅明《认识论批判序言》,主要牵涉其理念论或者说经验理论。从某种意义上说,本雅明设置“理念”,是对主体的认知力量的无情削弱。但同时,理念既非彻底与认识割裂的“存在”,亦非超主体的语言结构,而是有着具体的可分析的结构,即本雅明所谓理念现实化为“概念的构型”(本雅明,《德意志》39)。概念意味着认识对象向知识的转换,但在主体论的认识论中,它代表主体对对象之特性的消解;而通过理念论,则成为提取现象元素的认识程序。换言之,现象通过概念的构型进入理念,理念则通过“再现”(Repräsentation)触及现象。这种互不还原、互不化约的状态便是“星丛”这一隐喻所阐述的客观知识状态。换言之,理念论之为认识论批判的意义在于,人的求知求真不是对世界万物的主客关系式占有,而是认识到万物之真实存在的面相。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本雅明神谕般的断言“理念是语言性的”才能得到恰当的、非神秘化的理解(本雅明,《德意志》42)。

阿多诺的敏锐之处在于,他对那环绕理念论的道德意境明察秋毫。尽管,本雅明语言崩解的“废墟”意象及关于语言衰退的神学解析,稍晚才显露其社会批判的激进色彩,但论纲更明确地将之直接挪用于理解哲学语言与社会实在的同构关系。这种同构关系展开于历史—社会—真理的交叠之中,彻底拒绝创造出离于历史的个体语言,及用旧语言来传达新内涵等批判方式。实际上,个体语言创新旨在以私人特质规避历史,旧语言翻新也需割裂与历史的关联,两种路径皆依赖于能指/所指之任意性,因而无视构型语言出场的解释视域的历史规定性。因此,哲学家取用词语,既要摆脱概念主观上对经验的强行化约,又要从概念客观上对经验的(哪怕意识形态性质的)把握中获取构型素材。这种辩证深刻触及语言的批判之维: 概念作为符号,与语言中的实事性(Sachhaltigkeit)并不构成直接性关系,而共处于历史性关联之中。而这种历史性关联的敞现,则表征了词语在日常世界或社会维度上的废墟状态。

因此,阿多诺语言批判的侧重点,跨越单纯的语言哲学讨论,尽管其批判命名之任意性的理论直觉,完全可参照当代语言分析哲学的相关论题加以重建。限于论题,在此仅概言之,阿多诺语言批判的核心,在于对语言悖论性质的洞悉和使用,但始终不脱离一种社会规范性视野,其深刻意义在于:

词语的完整和谐,对应着事物的完整和谐。同质化社会即是以主客关系强行“同一”事物的社会,此时,事物之于其自身之所是,乃是破碎的。一个破碎的社会,却装配了一套具有“可理解性”的“完整”语言,这便是意识形态的欺骗。正是观念论所捍卫的名称与意指物之间的任意关系,给意识形态诡计留下了操作空间。因此,意识形态批判或者说社会批判即是语言批判。与之对应的是,唯有哲学语言的“不可理解性”,或者说哲学家以“词语的废墟”为材料,按照词语中的历史真理而进行“词语构型”,才能构成对同质化社会的批判。换言之,正是在意识形态批判所动用语言的“晦涩”“断裂”之处,非同一性才作为蕴含了历史真理的可能性突显为旧本体论根基处的裂隙,并作为“词语的审美尊严”,凌厉地揭示了同一性的强制。

四、 语言论的审美主义

论纲的运思路径表明,阿多诺确立起语言批判作为思想方法论及形式论证策略的基础地位,那么,这种语言论自觉的思想范式何以成为“审美主义”,并因此与沟通范式所代表的批判理论语言学转向分道扬镳?我想先解析论纲最后两节的审美主义倾向,再评析其对阿多诺晚期思想姿态的影响。

广泛地说,审美主义有复杂的演化史,但仅从经典批判理论框架着眼,可专指缔结于理性及其他者之对峙关系的理性批判模式。理性的他者意味着解除了主体性强制、以身体为核心的审美经验。在这个意义上,审美主义作为辅助意识形态批判之社会学还原的价值论设,具体揭露规范及约法在具体历史语境中的错位及扭曲。换言之,审美经验的非强制性,能够判准经社会学还原之后的现实为“异化”。这种批判性依赖于逐步体制化了的艺术自律与作为生活世界的市民社会之间的历史距离,而一旦将生活世界的合理化等同于工具理性的扩张乃至全面统治,或者说,将理性自我关涉的整体性视为现代理性的唯一内涵,理性他者便以消解理性一切规范内涵的颠覆性力量,介入对生活世界日趋僵化的诊疗。因此,审美主义的社会批判意义表达为一种内在批判的还原倾向,又可称之为美学的扩张,即将关切审美经验之自律功能及意义的一般性分析,提升为总体性批判的价值标尺。当然,审美主义作为一种行之有效的现代性思想范式,传达出与以意识哲学为基础的观念论美学的深刻关联。

上述论证只表明审美主义的一般性,并未考虑语言哲学的影响。如果从批判理论的当代发展着眼,沟通范式的语言分析哲学取向,自然构成对审美主义的克服。但阿多诺随附于另一脉语言哲学传统,因而从语言的内部重新确立起审美主义范式。因此,论纲与审美主义的亲缘性,首先取决于对观念论美学遗产的语言哲学考量,如下述取自论纲第9节的关键引文所言:

与此相关的标准,本质上是词语的美学尊严(die ästhetische Dignität)。这些词语迄今仍允许完整地享有哲学的厚爱,而当此之时,它们在语言艺术作品——只有语言艺术作品对立于科学二元论,保存了词语与实事的统一性——中一度径直沉溺于审美批评,这样的词语现在显然是无力的。因此,审美批评的构成性意义让位于认识。也就是说,真正的艺术如今不再具有形而上之物的特征,相反地,它转而以非中介的方式来表现真实的存在内涵。(Adorno,PhilosophischeFrühschriften370)

这段相当简化的论述比较晦涩,但总体上显示了阿多诺的黑格尔主义取向。阿多诺对审美批评(ästhetische Kritik,或译审美批判)的态度,承袭了对康德主义一贯的批判态度。审美批评作为典型的康德主义趣味美学路径,旨在阐明艺术作品的文化价值,但其重点不在于完满的艺术作品,而在于参与者就此作品进行的解释性对话或共识达成。同时,审美批评还包含一个前提,即文化价值并不具有普遍有效性,而是取决于具体的文化视界或特定的生活方式。如果用哈贝马斯式表达,即,审美批评要求艺术作品对自身提出相应的有效性宣称。反观黑格尔主义立场,美学之为艺术哲学,意味着艺术作品示出绝对精神或理念,完满的艺术作品直观性地、历史性地葆有真理。因此,按此一元论精神,康德意义上的先验审美范畴与具体的艺术作品或艺术经验方始合流,实现了自席勒以来艺术在观念论体系中承担的和解功能,既对非强制性的具体总体性的先验设想。关键在于,阿多诺在此仅仅立足于语言艺术作品即文学来构想完满的艺术作品,逾出了通常的艺术类型区分,其目的直指哲学写作方式的革新。因为,语言唯有在语言艺术作品之中才获得了一道绝对视界,拒绝了自我意识即主体加诸自身之上的强制。换言之,语言是基底而非媒介,是内蕴自发性和创造性的现实本身(命名的绝对性)而非现实的中介(沟通的有效性)。语言艺术作品或文学语言,自觉意识到自身之中词语与实事的统一性,不仅对立于包含同一性强制的同质化语言,而且不再辗转地借助其他作为中介的语言来传达自身的意义。

阿多诺认为,“命名”的直接性与绝对性使语言享有词语与实事统一的认识特征,迫使哲学从内部重新开启自我理解:

在哲学中,语言批判的意义日益增长,它表达为艺术与认识开始合流。当哲学转向这种迄今仍只是在美学层面上被思考的、非中介的语言与真理的统一体时,当哲学必须紧靠语言来辩证地衡量其真理时,艺术便获得认识特征: 它的语言是审美的,而只有当其为“真”(wahr)时,才是和谐的: 亦即当它的词语按照客观的历史状况而实存时。(Adorno,PhilosophischeFrühschriften370)

换言之,构型语言具有非概念性认知的特性,越过传统认识论的藩篱,想要以概念(认知)与直观(艺术)彼此依存的新认知来克服主体论认识论的强制性。这不禁再次令人想起本雅明《认识论批判序言》中关于柏拉图《会饮》的寓言式讨论。(本雅明,《德意志》35)当然,阿多诺后来以著名术语“真理性内容”(Wahrheitsgehalt)来译解“真”与“美”的交织作为实现艺术与认知合流的完备形态:“哲学与艺术在其真理性内容中彼此交汇: 艺术作品不断显示的真理正是哲学概念不断阐发的真理。”(Adorno,PhilosophischeFrühschriften197)

可以说,阿多诺自觉向语言哲学转渡,是对黑格尔主义立场的激进化。作为黑格尔的思想后裔,阿多诺坚持内在批判的立场,从而选择从内部突破主体哲学的困境。因此,论纲开门见山地批判“概念”的资产阶级思想基础,即主体论的符号论及其包含的物化关系。但是,主体哲学的自我批判既无必要也不可能真正摆脱概念或表达,遑论倒退回前观念论水平的唯名论学术。阿多诺的深刻之处恰恰在于跃入语言悖论的漩涡,在接受自我批判任务的同时,又将之严格限制于概念性语言的运转之中。论纲在探索哲学如何克服语言物化的路径下,猛烈批判海德格尔的哲学语言,立意也在于此。海德格尔晚期的哲学试验,实际上与阿多诺晚期对哲学写作方式的革新去之不远,目的都在于批判主体论的语言论。但是,海德格尔更极端地拒绝了任何概念表达,从而将对存在的把握托付给神秘莫测的语言经验,导致其思想与道德哲学或政治哲学割清关联。用浅白的语言说,海德格尔无视时代的政治事件与日常经验。相反,阿多诺的语言哲学始终包含了深切的道德语境。对他而言,哲学的转向,即哲学的现实性,必须关切这种道德语境,重新实现自身于奥斯维辛之后的自我确证。

论纲最后一节由此过渡至对哲学作品的实质结构及思想力量的讨论。阿多诺认为,“一部哲学作品的实质结构,如果不与它的语言结构恰好重合的话,那么至少也可能与之处于一种成形的张力关系中”(Adorno,PhilosophischeFrühschriften370)。上述断言可谓论纲逻辑的自然推论,并不令人称奇: 真正的哲学作品,生成于其实质结构与语言结构重合之际,也就蜕变为语言艺术作品。这种论调已经可以视为对传统论文形式的颠覆,并明显具有后现代思想倾向(Hogh16)。但语言表达方式的审美色彩还只是阿多诺关于审美主义较表层的附议,其深层含义关涉到从早期到晚期整个思想脉络的展开。

至少说,论纲的再发现,使审美主义之于阿多诺晚期思想姿态的意义,变得更清楚了。哈贝马斯对阿多诺晚期思想的判词,已清晰地刻画了阿多诺思想从早期至晚期的转渡:“《否定辩证法》可谓一举两得: 一方面试图转述出话语所不能表达的一切;另一方面又提醒人们在黑格尔那里还能找到出路。而《美学理论》(sthetische Theorie)才彻底克服了把认知潜能转让艺术的做法,而艺术是模仿能力的具体体现: 否定辩证法和美学理论只有‘相互支撑’了。”(哈贝马斯477)上述宏论亦表明,阿多诺凭借语言哲学,抵达了审美主义的根基之处。看上去,阿多诺从《否定辩证法》到《美学理论》的思想终曲,已在工具理性批判的意义上前进至极限: 在主体哲学框架下,对理性的批判已经找到了另一种更源初的理性能力即模仿冲动,后者至少不再是主体无情侵占客体的关系力量(哈贝马斯474)。但若从学术史角度着眼,阿多诺的晚期写作,实际是从社会理论的一次撤退,而撤退的终点,正是论纲结尾对“哲学”的呼唤与依恋。

显然,撤退并不意味着阿多诺在论纲同期的就职演讲中宣称哲学应放弃总体性问题,只是表面姿态。至少从卢卡奇开始,批判理论已看清,放弃虚假的总体性问题之后,社会理论或具体的社会科学部门,必须担负起解释社会的责任。魏格豪斯(Rolf Wiggershaus)从学术史的角度提出,阿多诺晚期放弃社会理论而回返“哲学”,也许出于他的急躁或信念执拗,期待于哲学层面获得跨学科研究无法获得的明证性(魏格豪斯793)。这类佐证虽富有参考价值,但似乎太过轻易地将思想论据替换为个人心性或魅力。应该看到,无论“可以获得还没有落入虚假总体性符咒之下的东西”(魏格豪斯793),还是“通过概念去理解超概念事物的一种努力,但又决不将其化约为概念”(801),都只不过是对论纲要旨的再方法论化。在这个意义上,阿多诺的撤退又再度表现为一种激进,表明他已触及批判社会理论的建构性: 所谓批判理论的哲学基础,正是支撑着具体社会理论及其部门分化—整合的合法性知识根据。换言之,在具体社会科学运用其专门语言(中介)捕捉现实的地方,哲学必须先行回退一步,先于它们运用语言批判,揭示出现实的同一性强制,从而为社会理论或社会科学准备其合法性视域及科学对象。但是,阿多诺始终挣扎于一种意识哲学的奠基性冲动,难以割断其思想与形而上学的脐带,也正因如此,下述断言才获得了知识奠基的正当性:“所有哲学批判,现在作为语言批判,成为可能。”(Adorno,PhilosophischeFrühschriften369)

总之,为论纲示出的审美主义范式缀以语言论之名,不仅因为其语言批判本身的审美文体特征,更因为“语言”内蕴的批判性规范,即词语的美学尊严,隐含了新的总体性诉求: 构型语言必须把握哪怕虚假的总体性,以便历史性地从中揭示出客观真理的崩解,从而完成批判的使命。一言以蔽之,语言论审美主义示出经典批判理论之规范的界限: 只要其哲学基础始终以自我关涉为出发点,审美经验的奠基功能便是规范成型难以跨越的视界。

归根结底,阿多诺终其一生践行哲学家的语言,绝非故弄玄虚的晦涩,而有其特殊的历史局限及严肃的道德关切。不过,阿多诺的语言论审美主义虽作为破碎时代的挽歌,至哀至痛,但其思想锋芒及效力不应取决于不假思索的共情,而应取决于进一步涉入其论题的辩论史(die Debattengeschichte),即规范与语言之间的历史性关联。

注释[Notes]

① 参阿多诺:“社会批判理论经典拾遗: 阿多诺”,《社会批判理论纪事(第2辑)》,张一兵编(北京: 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233—60页。

② 对阿多诺此文的专题关注反而始于英语学界,包括英译及数篇讨论文章。参Adorno, Theodor, W. “Theses on the Language of the Philosopher.”AdornoandtheNeedinPhilosophy:NewCriticalEssays. Eds. Michael Pala, et al.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7),35-40.本文凡《关于哲学家语言的提纲》的引文,皆采纳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黄金城译文,夹注德文版页码,以备查阅。该译文刊于中国社科网

③ 参陶锋:“阿多诺美学中的‘语言转向’”,《语言哲学: 国外马克思主义、现代西方哲学》,尹树广编(北京: 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75—90页。

④作为语言范式的倡导者之一,Philip Hogh关于阿多诺语言哲学的系统研究已出版: Hogh, Philip.KommunikationundAusdruck:SprachphilosophienachAdorno(Weilerswist: Velbrück thesis, 2015).

⑤ 维尔默在晚期维特根斯坦对德语学界产生影响的背景下讨论阿多诺语言哲学。本文暂不讨论阿多诺语言哲学与语言学转向的相似性,而主要关注阿多诺对语言学转向的“背离”。

⑥ 参Allen, Amy, and Eduardo Mendieta, eds.JustificationandEmancipation:TheCriticalTheoryofRainerForst(University Park: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9). Allen, Amy and Eduardo Mendieta, eds.FromAlienationtoFormsofLife:TheCriticalTheoryofRahelJaeggi(University Park: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8). Rosa, Hartmut.Alienation&Acceleration(Lancashire: Gazelle Book Services, 2010).

⑦ 参Habermas, Jürgen. “Einleitung.”PhilosophischeTexte,Bd.2:Rationalitäts-undSprachtheorie(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2009),9-28.

⑧ 哈贝马斯在《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的六个附论中,依次处理了六种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审美主义范式。据此理解,审美主义主要指取用和改造审美经验为理论奠基的现代性方案,或者说,缔结于理性及其他者之对峙关系的理性批判模式。因此,对哈贝马斯而言,审美主义批判也几乎等同于主体哲学批判。

⑨ 中译参本雅明:“论原初语言与人的语言”,《写作与救赎: 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上海: 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3—19页。本文所引译文均参照原文有所改动。

⑩ 与本雅明不同,哲学解释学并未停留在此悖论上,相反,其认为传统逻辑学强调的纯论证形式具有某类缺陷。伽达默尔解读柏拉图《书信七》时提出,作为自然之中的某类实存,语言自身并不能保证人们相信事物可以通过它们“无遮蔽地”展示出来。这种语言观念苛刻到几乎将表达实在的所有途径都视为逻各斯的缺陷,认为语言的不稳定性将产生混淆,并使哲学讨论堕落为智者诡辩。因此,柏拉图的语言论引导哲学不懈追求完美的人工符号系统。参伽达默尔:“柏拉图《第七封信》中的辩证法与诡辩”,《伽达默尔论柏拉图》,余纪元译(北京: 光明日报社,1992年),第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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