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出行记

2020-11-19 02:42■王
长江丛刊 2020年13期
关键词:通行证口罩武汉

■王 娅

2020年1月20日上午11时,女儿在武汉天河机场降落。4个小时后,女儿和驾车接她的先生平安回到家中——我们的家在湖北省黄梅县,距离武汉220公里。为回家,女儿辗转了3个机场、飞行了12个小时,整个旅程耗时22个小时。一家人久别重逢,喜悦和兴奋溢于言表。晚饭后,一家三口赶往县城最大的超市购置年货。

和往年一样,超市里里外外洋溢着一股浓浓的撩人的年味。找了许久,也没找来一辆手推车或购物篮,无奈,我们只好空手像鱼一样钻进人的海洋。潦草地逛上一圈,三个人便匆匆地排队埋单,前后不到一个小时,敷衍了事得似乎是为完成某种仪式。我看着购物袋埋怨起女儿,都是你催促,害得我把该买的东西都搞忘了。其实我昨天和前天已连续在这里淘了两晚上货,但与往年相比,显然今年不够齐全丰盛。够了够了,省得回学校又得减肥。女儿推着我往外走。一回到家,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神色凝重地对我和先生说,听好了,今天钟南山院士接受央视记者采访,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存在人传人……武汉有14名医护人员被感染……院士的话掷地有声,我和先生这次没有嘲笑女儿的“神经过敏”,都选择了沉默。霎时我明白过来,刚才空手而归不是超市人多空气不流通,不是手无寸铁,是女儿一路喋喋不休的“新型冠状病毒”已在我和先生的心里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虽然我们一路并没认真听进心里去。

早在元月初,女儿就把国外媒体报道武汉多人患不明原因肺炎的截图发给我看。不过,那时因“不明原因”,在墨尔本的女儿,仅是作为聊天“附则”提醒我和先生注意保暖而已,不似正式更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后这般郑重其事。我呢,那时更不以为然地回答她,大冬天的,感冒、流感和肺炎,就像冬天里的雪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还有一个词“大惊小怪”,写完又被我删除了,想想女儿,一个人孤身在国外,生命安全是最大的需求,我可不能打击她对凡事保持高度觉悟的好习惯。之所以对女儿口里的“肺炎”蛮不在乎,在我的认知里,肺炎确实是冬天的常见病。作为一名小公务员,我只信赖新闻联播,说通俗点,只认可红头文件。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七,按计划,这一天我要到医院实施“面子工程”。女儿的唠叨,让我在去与否中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一咬牙冒雨去了中医院。春节长假,正是祛完痘后千疮百孔的脸面休养生息的好机会。中医院门诊像平时一样,看病的和穿白大褂的往来穿梭。从一楼到三楼激光美容科,除了操作的医生和护士戴口罩,其他戴口罩的寥寥无几。口罩,是我判断局势紧张与否的标准。想起女儿的神经兮兮,我在心里笑了。不过,在回家的路上,我做了一件后来被全家人认为年度最正确的事情——路过药店,拐进去,花15元钱买了50个口罩。当然,我买口罩的主要动机是给自己遮羞。药店的伙计听到有人问口罩,故自作主张地对我旁边的与我岁数差不多的女人说,只剩下最后10包了,你俩一人5包吧,50个,够了,买多了也是浪费。

口罩卖完了,会不会事态真的很严重?回家的路上,我暗暗地想。可看着迎面而来的一个个轻松自如的人,我的心又坦然了,也许药店的口罩本就数量有限,加上有我这样的买者。不管怎样,我现有尚方宝剑在手,还怕什么妖魔鬼怪?

接下来的一天,一边是铺天盖地的耸人听闻的新冠肺炎恶讯,一边是百家宴、团拜晚会。我像钟摆那样摇摆了一阵后,决定相信数字。以我的人生阅历看,是在“可控可防范围内”。我再一次放宽了心,和全家人一起按照风俗去乡下给先祖辞岁。下午4时,站在公婆的坟墓前,这个冬天鲜少露脸的太阳,在云层中钻出钻进,忽明忽暗的阳光,使得萧瑟的乡野,增添了几分诡秘。我仰头望天,觉得天空变幻莫测,让人惴惴不安。又杞人忧天了。一路上,都是飞驰的车,都是笑意盈盈的脸……

然而,就在这天深夜,情况急转直下——武汉封城;湖北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湖北确诊病例不到400人,是不是小题大做了?反复琢磨“一级响应”,感觉有点懵。

风云突变。腊月二十九下午,我开车去单位上年前的最后一班。可能开车我是从市郊绕道而行,没能感受到大街上的变化,但一到单位大门口,映入眼帘的情景让我心中一凛——警服,口罩,体温枪,和赫然写着“请戴口罩”的告示牌——俨然一副戒备森然、荷枪实弹的态势。我的单位在县委大楼上,这无疑是在昭告全县人民,狼是真的来了,大家要做好打财狼的准备。楼梯上,戴着口罩的人上上下下,彼此都在努力辨认对方。感觉口罩不光遮住了口鼻和笑容,简直是制造紧张和恐惧的面具。整个一个下午,走廊静悄悄的,只听见窗外的风在呜呜地号叫,人在室内,宛若坐在一个撑开的气球里,朔风会随时戳破薄薄的一层橡胶,把我卷走。晚上,县委召开了新冠肺炎防范工作紧急会议,通知明确要求,参会者佩戴口罩。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被正式作为“敌军”写进我们的红头文件。从这天起,那些红头文件,像冲锋号角,以一声高过一声的威严、紧迫,向全县人民发出一轮狠过一轮的阻击战的命令。

这下,你该相信严重性了吧?女儿终于找到泄愤的机会了。

政府意识到事态严重,终归是好事。这就离成功不远了。你看各路援助医疗队,已在飞往武汉的路上了。我点开一条讯息给女儿看。

此后我们一家人老老实实呆在家中。好在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对足不出户不但不感到憋闷,反而当成了难得的享受。大年初三,李克强总理亲临武汉、黄冈指挥疫情防控工作,更是让我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尽管黄梅也开始封路封城,尽管众说纷纭的微信如大雪纷飞,我家却安安静静地笼罩在食物香味和书香味中。然而,好景不长,这种静谧被女儿打破了。

初四,女儿变得焦虑不安。问她才知道,世界卫生组织这天在日内瓦举行突发事件委员会会议。哦,女儿跟我不一样,她不似我已在家乡的土地上扎稳根基。她还在漂泊。她还要出行,何况还是跨国出行。她不得不密切关注疫情变化。愈来愈猖獗的病毒,让她担心起10天后的返校能否如期成行。

如果中国被定为疫区国,女儿说,后果将很可怕,疫区的商品需要特殊对待,疫区的人员进出境要严控,中国的经济和国民生活将受到影响。我,也要失学了。

我呆呆地看着一脸愁苦的女儿,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安慰她。女儿原定2月10日(正月十六)返校,从武汉起飞,经上海中转至墨尔本。眼下这局势——确诊人数,像主汛期的江水,天天在猛涨。这会儿又与那陌生的遥远的世界卫生组织挂上钩了,人家的一记口水,就能将我们淹没。忽然想起苏子的诗“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一晚上就一个梦——一扇扇紧闭的大门,女儿拉着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初五睁开眼睛便打开手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即刻跳入眼帘。没错,看了两遍,人家确实是给“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这样扣帽定性。那个总干事谭德塞不是才在北京高度赞扬中国政府采取了最全面、最严格的防控举措吗?我翻身下床向女儿房间奔去,虽然没有定为疫区国,可直觉告诉我,有这顶帽子,女儿八成是不能按时上学了。一推门,女儿腾地坐起,眼睛浮肿,显然一夜未眠。

怎么会这样?我像小学生一样问女儿。我承认,比起女儿,我对新冠肺炎的反应太迟钝太麻木了。

我的课题是怎么回学校。女儿有气无力地说。

先生闻讯也过来了。我们仨紧急磋商。提前返校,是大家一致的决定。至于几号,女儿略一思忖,2月3号。接着针对湖北地区的航空、铁路关闭,高速公路交通管制,商量出行路线。线路一:从隔壁安徽宿松乘火车到合肥,再从合肥飞上海;线路二:从江西九江乘火车去上海。最终采用哪条要看我们办通往哪里的通行证。所有车辆出行,必须有县联防办颁发的临时通行证。这是干嘛呀?搞得跟地下工作似的。女儿说。这是战争,没有硝烟的战争。先生纠正道。别扯战争了,我打断他们,我们要过三关——出县、出省、再出国。一道道关口来吧,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女儿浅浅一笑,又皱了皱鼻。她信心不足。我也是。三大关口,每道关口犹如天堑,插上翅膀都不一定飞得过去。

早饭后,我和先生兵分两路,他去申办临时通行证,我负责到银行兑换澳币。宅家几日,再出门恍如隔世,大街上空空荡荡,是那种如临大敌草木皆兵似的空荡,一路都是路边广播、骑电动车巡逻的社区干部的录音声“现在是新冠肺炎防控的关键时期,请广大市民不要出门……”

不到一个小时,我和先生一前一后回到家里,每人都沮丧着脸。银行没开门。通行证提前一天才能办理,办了通行证也未必行得通,据说九江和宿松都禁止湖北人入内。澳币不换了,通行证还得办,死马当活马医,万一人家放行呢?

闭门不出的夜晚,常常揪着心。澳币不换了,明天就去办通行证,证一到手,即刻就走,刻不容缓。还没容我张口,先生已吩咐起女儿收拾行李,立即,马上。

然而还是迟了。一大早,“……禁止其他一切车辆通行……”的新令,一落地,便执行,严厉执行。我们当然是“其他车辆”了。第一关,过不去了,还遑论后两关。这些天,已有多家国际航空公司停飞中国航班,而湖北确诊病例数即将破万。越来越残酷的现实,仿佛呲牙咧嘴的怪兽,在国门间张牙舞爪。

初八,县防控指挥部调整了交通管制措施,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打电话过去询问,回复是像我们家这种情况私家车允许上高速,但电话那头反复强调,只是上高速,别的他们概不负责。好好,谢谢。我点头如捣蒜。我知道“别的”意思,那证只在我们黄梅的地盘上有效,出了界由邻省说了算。事已至此,过一关算一关吧,天无绝人之路,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

谁说天不绝路?约好下午5点去拿证。我在单位做完工作是下午4点,正寻思从哪条路步行拿证快捷,一边习惯性的划开微信,忽地怔住了,女儿发来了“澳大利亚禁止所有从中国大陆出发的人员入境”的截图,下面是一个大哭的表情符号。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第三道关口封闭了。女儿回校的路彻底堵死了。

尽管我和先生想尽办法取悦女儿,但女儿始终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女儿学校已延迟到3月9号开学。她过去后还要隔离14天,如果2月24号之前不能过去,意味着不能如期毕业。2月24号前能出行,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湖北的确诊病例已过了万。那个统计数字像春天的爬山虎,正郁郁葱葱地往上攀爬,谁知道哪里是头。说实在话,澳方的决定也给了我当头一棒。抛开经济帐不说,女儿年纪不小了,多在学校呆一年,我和先生就多一份对她未来的担忧。

唉,尽人事听天命了。

闷闷地过了一天。忽然看到中国人因戴口罩在国外被歧视、被挨打的视频和报道,不由得怒火中烧,七窍生烟。这群洋鬼子,太欺负人了。不是每个中国人都传染了病,就是不幸染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气着,骂着,脑袋豁然开朗。女儿没走成也好,一家人在一起,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国家,也省得出去受莫名的歧视。

一家人也不再沮丧了。先生在电脑和手机上忙碌开了。他开始忙着筹集捐款的事情,先是号召公司员工捐款,继而发展号召在武汉工作的黄梅人捐款。“捐款金额20万元了。”吃饭的时候,先生兴奋地告诉我和女儿。我呢,一边尽心尽力地做好本职工作,一边用心料理好一家人的生活,闲下来就读书充电。女儿的情绪也终于恢复正常,一搁下饭碗,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问她干嘛,她说来了灵感要创作。我们一家三口,在用各自的方式,陪伴亲人战胜疫情,度过难关。

一夜风雨声。今早拉开窗帘,天放晴了。瓦蓝的天空和橙黄色的阳光,把窗外渲染得生机勃发,分外亮丽。一只小鸟怯生生地落在窗台上,又嗖地扑闪着离去。就在我和它隔窗对视的刹那间,我懂了,鸟儿是在告诉我,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我家的鸟儿离启程不远了。

猜你喜欢
通行证口罩武汉
别哭武汉愿你平安
我们在一起
戴口罩的苦与乐
因为一个口罩,我决定离婚了
武汉加油
决战武汉
雾霾口罩
“通行证”
你的全球性爱通行证
梦幻国度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