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滋味

冯文娟

一

尽管我年纪还不算大，这些年，生活却也算让我吃了一点苦头。当我回想起来，进入社会，第一次让我觉得糟心的莫过于大学毕业找工作了。

毕业于全国重点大学，拿的是省里最好大学的毕业证，手里捧着一摞奖学金、各类职业资格证书，长相微甜，我以为，凭借这些，我找工作还能多么难吗？可生活偏偏不看我手里的这些“资本”，它伸出一双无情的巨手，把我狠狠地推进社会的洪流，我如同一个不会游泳的孩子，在洪流中浮浮沉沉，我呼喊救命，可岸上空无一人，在呛了无数口浑水后，我终于，艰难地，一点点地，向岸边游去。

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我已进入了大四。大四上半年，各类招聘会如约而至，一千、二千、几千名毕业生蜂拥进学校报告厅，根本坐不下，走廊过道全是人，一律抻直了脖子，聆听一场又一场招聘宣讲会。宣讲会后，我们投了简历，然后就回去心急火燎地等消息，而后参加笔试、面试。一场几千人参加的宣讲会，最后，只有几个学生获得了offer。在这样的聆听、等待中，我大四的上半年过得像风一样快。

转眼到了寒假，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了，可是，我的工作还丝毫没有着落。焦虑、不安、茫然、不知所措的情绪每日每夜伴随着我。大四上半年的经验让我知道，我不能再待在学校“守株待兔”了，我得走出去，到社会、到公司里推销自己。

就业，我首先就考虑选择回故乡。过完春节，没回学校，我就到了潍坊市区，在姑姑家住着，到网上遍搜海量招聘信息，满世界投简历，文员、秘书、销售、管培生我都投，可投出了无数简历，每一份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一丝回音。于是，我试着投完简历后再给招聘公司打电话介绍自己，如此，有回应的公司多了，让我去面试的也多起来。

姑姑的婆婆，我叫她奶奶，七十多岁了，对潍坊的大小街道清楚得很。奶奶根据我面试公司的地点，用骨节粗大变形的手指在地图上哆哆嗦嗦为我指点规划出行路线后，拎着小兀扎，把我送到公交站。面试完回来，我一下公交车就能看到奶奶依旧坐在公交站旁的大树下。她从不问我结果，总是笑眯眯地问我想吃什么。我哪里还有心思想吃的，总说吃什么都行。奶奶就一边笑嘻嘻地说着她对饭菜的打算，一边蹒跚着往回走。夕阳照在奶奶的身上，奶奶身上仿佛洒满了金子，一头银发也泛起了金光。这是多么可敬可爱的人啊！

身处这样一座家乡的城市，我对它充满了强烈的归属感。作为一个从乡下走出来的孩子，多么希望毕业后能在家乡的城市里有一份工作啊，在高大明亮的写字间里有一把椅子，可这座城市就是不肯接纳我，就连一次机会也不曾给过我。我看着宽阔的马路上步履匆匆的人群，每个人都显得那么从容、那么镇定，没人看得出，路边这个踽踽独行的孩子，因为找不到工作，内心一阵阵的酸楚，眼泪快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是啊，眼泪都快要滚出来了，宽阔、平坦的马路，在她的眼睛里突然变得那么崎岖、颠簸。

当我接到一家大型连锁超市的面试通知时，尽管心里忐忑不安，但还是去了。其实我自己都不解，一个对外汉语专业的毕业生，到了超市，能干什么？超市大门高大明亮，人来人往，我在面试官的引导下不知拐了多少弯儿，才来到了超市的地下办公区，我越走越疑惑，办公区在地下呀。面试非常顺利，面试官很欢迎我去做行政，可最后却强调，超市工作比较辛苦，待遇可能与我的预期有差距，一个月1700元。

我不知拐了多少弯儿，才回到了地面上。一出超市，哥哥的电话就来了，哥哥问我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我把这一个月找工作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越说越心酸，酸度达到最高值，我已不能再说下去了，匆匆挂了电话，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不解，那么多亲戚，那么多朋友，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一份工作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上我。

晚饭时，姑父听了我去超市面试的情况，半正经、半调侃地说：“你这全国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如果只能拿这点工资，那我对重点大学可就失望了。”

是啊，如果我只能拿到这样的工作，失望的不仅仅是我的姑父，更是我的父母吧。

我清楚地记得，当得知我被这所重点大学录取时，父母那欣喜若狂的表情。爹用那生满老茧的手，一遍一遍地拨着亲戚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们这一好消息。娘的兴奋之情无以言表，只是默默地推起自行车，到菜市场买了肉馅儿，如同过年一样，给我们包了一顿精肉馅儿的水饺。没过几天，亲戚们就一起来我家道喜。那一次，是我印象中我家接待亲戚最多的一次，吃饭的圆桌旁坐不下了，又在茶几上摆了一桌，茶几旁也坐不下了，爹又把面案子搬出来，扫一扫、擦一擦，旁边摆上酒箱子、木墩子，又坐满了一桌。

席间，平时一直话很少的二舅端着酒杯对我说：“我数了数，姥姥门儿里你有十九个表哥表姐，就你考得最好，你最小，却最争气，没让你爹娘失望。”

高考时没让父母失望，要找工作了，能让父母失望吗？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潍坊。

随后，济南那三十元一晚的小宾馆里，东营那又宽又长似乎走不到头的大马路上，都留下了我找工作的足迹。可是，依旧无果。

省内无望，我来到了河北保定，面试一家国内大型汽车公司。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省。

我可能忘了说了，我在学校有个跟我一届、机械工程专业的男朋友，虽跟我一样也是贫困生，但他聪明、勤奋、上进，会办事，有责任心，身为班长的他，毕业时还被评为校级优秀毕业生。男朋友大四上半年就成功签约了这家汽车公司，在同学中，能签下这样的公司，算很不错了。在他的帮助下，我得到了去保定的面试机会。

男朋友已经跟公司人事部门联系过了，人事部门看了我的简历很满意。与人事部负责人见面时，我们谈得很顺利，工资2500元，有宿舍，有食堂。人事部负责人还为我入职以后的生活做了一些打算，说入职以后可以买一辆电动车，宿舍离公司远，有电动车就方便了。临走，人事部负责人说，我下午还得来公司一趟，经理要跟我见一面，负责人特意强调，别紧张，只是见一面，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从公司出来，走在保定的大街上，四月的保定，空气干燥，一阵风吹来，尘土漫天扬起，夹杂着柳絮和各种塑料袋、废纸屑。路边摆满了地摊，各种小吃、日常杂货用品，全都暴露在夹杂着柳絮尘土的风中。

我就要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多么陌生的城市啊！

下午我见到了经理，经理看起来跟我父亲年龄相仿，五十岁左右的样子，一脸严肃。他先问了我几个跟公司相关的问题，我一五一十，回答得应该很全面了。经理又问，从东部那么美的一个海滨城市到保定，保定环境差，经济弱，心里是不是有很大的落差？那时的我单纯得像个傻瓜，先是点头，后来看到经理一脸无奈，我好不容易才想到一句，我会努力适应的。经理问，为什么来保定？我说，男朋友来了这里，我随他而来。经理似乎摇了摇头。经理继续问，你跟着男朋友来保定，父母是什么意见？我说，父母尊重我自己的选择。经理稳稳当当地仰靠在椅背上，沉默着，咬了咬下嘴唇，说：“我认为你的想法不够慎重，我们这个岗位不适合你”。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打电话把消息告诉了男朋友，通过电话，我似乎听到男朋友的心咯噔一下。他多么希望我能去保定啊，我的工作没有着落，他替我着急，千方百计为我想办法，不惜动用他仅有的那点社会关系，可现在，他的这点资源用尽了，我的工作还是没着落。“没想到经理面试会问这些问题，还是准备得不够充分吧。”他在帮我总结面试失败的经验时，我分明听出了他对我们未来的隐忧。

他聪明得很，当时肯定会想到，我若在保定找不到工作，我们就没有未来了。事情发展也正是如此，当我在南方安顿下来，两人提出分手时，他哽咽着说：“我们还是败给了现实。只希望以后你能比我过得好！”

只希望以后你能比我过得好。我多想，把这句话也说给他听。可是，再也没有了机会。

我坐大巴车从保定回家，大巴车载着我出了城，行驶在华北广袤的大平原上，我把头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的风景，一望无际的平原，如此广阔的天地之间竟然仿佛没有一寸土地能让我站在上边，眼前渐渐模糊。大巴车的车轮碾压过大平原，带着我回到了鲁中山区，暮色中，窗外的山格外冷峻，山连着山，山倚靠着山，山的尽头还是山。我这个从山里走出去的孩子，企图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在光鲜的城市里立足，可仅仅这一个简单的想法，就让我撞得头破血流。无数次尝试失败后，我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看着窗外养育我的大山，多想扑到她的怀里，痛哭一场。

转眼，到了五月，学校到处都是拍毕业留念照的大四学生，同学相见，总要关切地互问，毕业去向定了没有，签到哪里了。在跟外语系一位同学闲聊时，她告诉我，江苏有一个村官项目，强力支持985高校的毕业生参加。“村官”，这个词，好像是我第一次听说，大概是有“村”这个字，让我觉得这个名词格外亲切。我赶紧上网搜索江苏村官的招聘信息。因为太晚了，江苏很多地级市的村官招聘都截止了，我把每个地级市都搜索了一遍，终于，看到镇江市的还在招聘期内。我赶紧编辑简历，按照简章上的说明，给组织部发了邮件。没过多久，组织部就回复了邮件，邮件上明确写着，村官招聘原则上要求是党员、学生干部，我既不是党员，也没有学生干部经历，条件不符。

看着这样的邮件，我又一次慌了神。当我一遍遍阅读组织部的邮件，我发现了“原则上”三个字。也许，这也是一个突破口。经过深思，我再一次鼓起勇气，给组织部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说我出生在农村，从不怕吃苦受累，我虽然不是学生干部，但我勤奋好学，拿了很多次奖学金，学校入党名额很有限，但我还是积极争取，时刻准备着加入这一光荣而神圣的组织。

出乎意料，组织部给我回了电话，通知我去实习。为期一个星期的实习，其实是考察，根据实习的结果，组织部和学生进行双向选择。

在绿皮火车的硬座上坐了一夜，一路南下，我终于抵达了镇江。几经辗转，连同我在内的四个大学毕业生被分在了一个镇。我们站在镇政府门口，等待着组织委员带我们下到各个实习的村子。镇政府的大门一开，一辆红色小轿车缓缓开了出来，红色小轿车的女司机摇下车窗，打量了我们四个一番，我冲司机微微笑了笑，那司机也冲我笑了笑，然后，摇上车窗，开远了。

组织委员带我去村里报到时，我意外地发现，那辆红色轿车里的女司机，正是这个村的副书记。副书记说，站在镇政府门口的四个大学生中，只有我冲她笑了笑，那笑，甜甜的，于是，她向组织委员争取，要了我。

生活啊，有时候就喜欢捉弄人，为了找工作，我抱着一大摞证书，满大街地奔走，满世界地颠簸，最后，我终于有了工作，却是因为对方看中了我的微微一笑。

到市委组织部签完就业协议，回到镇上，天已是一片漆黑。汽车缓缓行驶在这个南方小镇上，我们几个人坐在车里，沉默无语。窗外，细雨濛濛，除了路边不断撤退的树木，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太美了，像极了一部让我意犹未尽的电影的结尾。

我这个来自山村的孩子，为了一份工作，在城市里不知碰了多少钉子，终于，在南方的这座小村里，找到了我的落脚之地。从乡村到乡村，在城市里跌跌撞撞做过多少次尝试，我还是回到了乡村。

二

和他结婚，似乎是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

一直以来，在我的心目中，北方男孩那种高大、强壮、长相周正，有着强烈责任感和进取心，也有令我讨厌的大男子主义。在关键时候能遮风挡雨的人，才是我理想丈夫的形象。我遇上了他，身高、长相，似乎与北方汉子形象相比迥异，然而，最终，我们走到了一起。

他是我做村官后，村里人介绍的相亲对象，第一次见面，当时就觉得我们没戏。可他够执着，几乎天天一下班就跑到宿舍门口等我。一遍遍地给我打电话，我不出去，他就不走。门卫老大爷不明就里，说来说去，到同事耳朵里，竟成了，我被一个开宝马的有钱人包养了。呵！传言，传成什么样都可以。

为此，领导还找了我了解情况。

也不知是被他的执着打动了，还是我想通过与他公开恋爱关系来证明我的清白，反正，我和他在一起了。

刚认识，我就跟他郑重其事地说，我家庭条件不好，父母在城乡之间挣扎多年，依旧只能做着城市人最看不上的工作，我与他门不当户不对。

他说，这没有关系。

这么多年，最令我难以启齿、最令我自卑的的事情他竟然说，没有关系。

那些年，我都以进城务工农民工子女的身份夹塞在同学之间。从初中到高中，周围的同学都打扮得那么光鲜照人，而我的衣服总是那么廉价而又不得体，这让我经常害怕跟他们站在一起。最让我无法面对却又难以回避的是，学校要登记各种信息，写家庭住址时，别人都是某某小区，某单元几零几，而我写下的地址，永远不能精确到我家，因为我们的家，是厂里的警卫室，是一排门市房下边的地下室，是父母打工的厂里存放货物的仓库，是城乡接合部亟待拆迁的巷子深处的小破房……

我努力学习，在班里成绩经常排在前几名，可老师总看不到我，老师提问时，我把手举得高高的，自信满满地想得到一次表现的机会，可老师的目光总是越过我的手臂，直接落在他重点培养的同学身上，我一次次失落，渐渐地，我成了班上最沉默的一个。

我清楚地记得，高三时的一个傍晚，下午放学要吃晚饭了，我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走进食堂。要知道，为了省钱，我平时不论怎样都要等晚自习结束，晚上十点多钟回到家才吃晚饭，可那次，我的肚子不争气地饿了。饭间，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没忍住，我还是到食堂里转了一圈，饭菜好贵，超出我的预期，最后，我买了一份白米饭，坐在食堂的角落里吃了起来。刚开始吃，一个男同学就端着饭菜坐在了我的身边，我觉得身上突然热辣辣的。他看到我只有白米饭，就把他的饭菜往我这边推，让我吃他的，我更觉得浑身不自在，想着赶紧吃完，赶紧撤。就在这时，又来几个同学，坐在了我们旁边，那位男同学觉得尴尬，可能也是怕别的同学误会，一个劲儿地跟同学们强调，说我只吃白米饭。同学都用惊讶的眼光打量着我，我的脸突然热得发烫，直烫到耳后根。白米饭没吃完，我就起身逃离了。

那些年，我总觉得我与家庭条件好的同学之间有距离，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多少次，在我的日记里，我把这一现象的根源归结到我内心深处的自卑上。

令我卑微到尘埃里的东西，他竟然说，没有关系。

我和他结婚时，我家仍租住在城乡接合部巷子深处的破房子里。那条巷子可真深，不知打了多少弯儿，巷子深、弯儿多也就罢了，这条巷子由于无人管理，不仅没有硬化，还到处坑坑洼洼，两边的租户为了填补坑洼，就直接把家里的炉灰、果皮、瓜子壳等垃圾倒在路上的坑里。晴天时那条巷子还能走人，一下雨，整条巷子连同各家的院子都成了一片汪洋。

不巧，结婚前几天，接连下大雨，整条巷子、各家院子，全淹了。行人下不了脚，小汽车开不进去，迎客送客只能是爹开着三轮车一趟趟地来回于大马路和家门口之间。我蹲在爹的三轮车里，看着爹在水里如开船一般，呼呼啦啦地行驶着，三轮车碾轧过一个个坑洼，车上的人左一歪、右一倒，猛地一下颠簸，车斗里的人几乎要被颠得跳起来。大舅蹲在爹的车斗里，双手使劲儿抓住车斗的围栏，一脸无奈地说：“贫民窟啊，这简直是个贫民窟！”

我得承认，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假期、周末，我们尽情地到各地游玩，每周五下午一下班就出发，直到周日很晚才回到家，我们享受着生活的甘霖，却不知道苦涩也是生活必然的滋味。

结婚后，他所在单位的效益越来越不好，虽加班越来越多，但工资却一降再降。多少次，我看他从单位回来，带着满腹的牢骚、不满和委屈：领导太刚愎，总强制员工做些费力却出不了成绩的事，同事太滑头，本不是他的工作，非要推到他身上。多少次，我听不下去了，起身离开。我坐在二楼的卧室里，紧紧关着房门，依旧听到他在一楼高声地向公婆控诉着单位里的不公。

我说，你换一份工作吧，好好复习准备考试，考到了就立马辞职离开。他几乎吼道，你以为考试是那么容易的？

我顿时哑口无言。

后来，我怀孕了，女儿出生了，刚出月子，我暗下决心，他不考，我考，我要做出个样子来。

多少个夜晚，把孩子哄睡了，他也睡了，寂静的夜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开始埋头做题。我像一个风雨中的旅人，艰难地、孤独地跋涉着。我不记得我做了多少题，只记得，我的产假基本是在做题中度过的。

还算顺利，我女儿半岁时，我考进了一家事业单位。

到了新单位，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上路巡查，上午一上班，抱着水杯坐到车上，在市区的主干道上转一上午，下午，同样如此，每天，都是如此。婆婆笑着说，你这工作多好，没有压力，每天上班就是城市一日游。婆婆一家对我的工作是满意的。

不需要动多少脑筋，每天上班就是木呆呆地看着车窗外，我感觉我每天都处于一种疲软状态，整个人都是空的。我看着比我大十岁、二十岁的同事们，忽然就看到了十年、二十年后我的样子，不会有任何惊喜，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不行！我还年轻，生活远没有给我它应有的色彩。

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孩子，为了探索到生活中更多的可能，我决定拼力一搏，我要走出去，到更广阔的世界去。

三

到新单位不到一年，我通过了国家公务员考试，得到了到北京工作的机会。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消息，多少奋战的日子，多少孤独的夜晚，终于有了回报，我恨不得放礼花以示庆贺。

可是，一旦进京，我就要与小城悠闲舒适的生活彻底告别，我们这个小家几年的奋斗和积累就要清零。刚到北京，没有亲人，没有户口，没有房子，我的生活质量必然会陡降。孩子才一岁多，就让她离开妈妈，在家留守，这让我怎么忍心？还有他，我进京，他就要辞职进京重找工作，我深知，找工作有多难。越想越让人觉得，一家人进京团聚实在是遥不可及。

最终，我还是决定，再难，我也要咬着牙挺过去。

一路北上，他送我，从南方那座安逸的小城来到北京。回头看一眼、再看一眼生活了五年的地方，我本以为，我会在这座小城里过一辈子，直至终老。可如今，我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

北京多么大啊！大得让人觉得自己好渺小。

我终于可以在京城里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了，我坐在十几平米的小宿舍里，我觉得，很满足。

当我们第一次出现在宿舍楼大门口时，门卫就注意到了我，他主动帮我们搬东西，为我们提供整理宿舍的工具，给我提供附近出行购物等各类建议。渐渐地，我进进出出，叫他伯伯。

门卫伯伯知道，我丈夫已经回家，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北京。他对我格外关心。我一来北京就认识了这样一位热心的大伯，我很幸运。

我出门上班，他会提醒我，今天有雨，要带把伞。我下班回家晚了，他会问我，有没有吃晚饭。我有快递放在门卫，还没等我到大门口，他就已经给我送了出来。我在网上买了电风扇，快递到了门卫那里，他执意让我退掉，把他那台老旧风扇搬到了我的宿舍。一次，我下班很晚，到宿舍楼下时，正好碰到门卫伯伯，他问我有没有吃饭，我说没有，他说他知道我一个人不愿意做饭，总是将就，特意给我留了晚饭，让我带回宿舍吃。他那眼睛里透出来的善意和诚意，让我不知怎么拒绝。他与我聊起他的情况，越聊越兴奋，我不好拎着晚饭就走人，只得听着，他说，你别带回去了，直接在这里吃吧，没等我说话，他就把碗筷准备好，帮我摆好桌子、拉好椅子。

我一边难为情地吃着，一边听他侃侃而谈。他说他是他们老家那里一家大国企退休的，他有三个儿子，都做生意，还都赚了大钱，家家都有保姆，他与他老婆合不来，才跑到北京来，就因为当门卫清闲，他才来了这里。我抬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慈善的面容，仿佛家里人一样地亲切。

我宿舍屋顶似乎有些漏水，我找到门卫伯伯，他执意到我宿舍看一看，说看了才好跟物业说明情况。我领他进了我的宿舍，一进宿舍，他就把门关上了，四处打量，打量我的床，打量我的衣柜，打量我挂在墙上的衣服……我注意到，他的眼神不对了，他整个人都不对了。他不看屋顶，径直往我宿舍里边走，在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他说话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很小，似一只蚊虫在哼哼，我顿时觉得整个空气都凝固了。

我疾步跨到门口，把门打开，站在门口说，闷了一天，房间里有味，要打开门窗晾一晾。他往屋顶扫了一眼，嘴里嘀哩咕咕地说着些我听不清的话，慢慢地、缓缓地、极不情愿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随后几天，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一天下班走到大门口，另一个门卫把我喊住，说那个门卫辞职走了。

他还说，你得注意点，我认识他八年了，他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他喜欢占小便宜，寄存在门卫这里的快递，他都扒拉着看一遍，如果有他相中的东西，他就会偷偷藏起来，他来之前，快递从来没丢过，他来了以后，快递经常丢。我听他向你吹嘘，他多有钱，他跟很多人都这么吹，都不用打草稿了，他要是真那么有钱，还能天天盯着垃圾箱，捡拾住户们丢弃的废纸箱子吗？并且，经常，有老娘们儿来找他……

那个炎热的夏夜，我听着门卫对我说的那些话，脊背一阵阵发冷。我回到宿舍，看着我那单薄的门，不带任何防护的窗，似乎每一处，都有了安全隐患。那一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失眠。

女儿已经三岁了，寄养在娘家我是很放心的。她虽只有三岁，但已经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她说：“妈妈，我想你了，我不想在外婆家了，我想去你那里。”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心痛不已，让我无比地想家、想孩子。

思念使我彻夜难眠，我一次又一次地反思自己，我是个多么狠心的妈妈，就为了能到京城，我在女儿最需要妈妈的时候，离她远去。

我周末回家看孩子，可这也无济于事，周末过去了，我还要把她寄养在娘家，只身一人坐上开往北京的列车。每一次与孩子离别，那种不舍，那种痛，都如一头猛兽在撕扯着、啃噬着我的心。

终于，经过无数次商谈甚至争论，他辞职了，背着行李来北京找工作。

我看着他那瘦小的身躯，这些年，他在家里被父母照顾着、疼爱着，整天一副不谙世事、不求进取的悠闲样子。突然，就因为我要逃离，我要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他就被生活裹挟着、推搡着，跟着我，来到了他完全陌生的京城。

想想，这样的他，突然让我有些心疼。

春暖花开的季节，北京到处洋溢着春的气息，北京的夜也变得亲切可人起来。

我驾车经过长安街，夜晚的天安门在灯光的辉映下，显得更加庄严肃穆。停车等红灯时，突然收到娘发来的微信短视频。是女儿白天在老家山上挖野菜时娘给她录的。我看着视频里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女儿，拿着一把生了锈的镰刀头，在阳光明媚的山坡上认真地挖着野菜。

突然，我眼前有些模糊，长安街上亭亭玉立的路灯突然变成了一朵朵巨大的炸开的烟花。

二十多年前，一个小女孩，也是在那片山坡上，拿着一把生了锈的镰刀头，认真地挖过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