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新编滇剧《水莽草》的现代审美意趣

2020-11-24 06:58
新世纪剧坛 2020年5期
关键词:新编婆媳戏曲

由云南省玉溪市滇剧院制作的新编滇剧《水莽草》自2013年在第13届中国戏剧节上亮相以来,迄今已演出150余场,在业内外不断收获荣誉和掀起热议。2013年,荣获第13届中国戏剧节优秀编剧奖、优秀导演奖、优秀表演奖及剧目奖;2014年,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优秀作品奖,获得国家艺术基金大型舞台剧重大加工修改资助;2016年,入选第11届中国艺术节,同年,获得国家艺术基金滚动资助;2017年,获得国家艺术基金传播推广项目资助;2018年,开启北京、天津、太原、郑州、邯郸、济南、昆明等七个城市的传播交流推广,巡演期间,召开了三次专家研讨会,受到业内广泛关注和高度赞誉;2018年全国巡演结束后,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深入基层、扎根人民的文化惠民演出,所到之处,无不受到观众的欢迎。几年时间,这个从红土高原走来的地方剧种——滇剧,借由玉溪市滇剧院这家地级院团倾力打造的新编滇剧《水莽草》,在全国范围内闯出了一条颇引人瞩目的新滇剧改革复兴之路,提升了剧种、剧院、剧目在全国的知名度及影响力。《水莽草》会有如此成就,除了主创团队多年来的不懈努力和打磨外,从文本到舞台呈现所折射出来的现代审美意趣,才是它成功的关键。

一、关于传统题材的当代表达

大幕徐徐拉开,一群靓丽少妇正在河边浆洗打闹,与紧随其上的婆婆队形成了一股歌舞表演二重奏,好不欢腾。但和谐之音尚未持久,两队就搅进了婆媳是非的漩涡,在这方小小的戏曲舞台上开始了相互的追逐和指责。双方在大树下的较量尚未分出胜负,幕后一声高喊“老茂家讨新媳妇喽”,好戏开始,婆媳大战即将上演。新编滇剧《水莽草》不同凡响的热开场,瞬间吸引住了台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众看客,其充满民间世俗性的叙事基调就此定下。

滇剧《水莽草》剧照

可以说,《水莽草》的取材很讨巧。它的讨巧在于绕开了当今戏曲舞台上着笔更多的宏大叙事题材,而着眼于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并于其中单拎出婆媳这组颇具戏剧性又有普遍性的矛盾对立体,其市场指向和受众群是相当明确的。前有经典的《孔雀东南飞》和《钗头凤》传唱至今,后有滥觞于今天的家长里短肥皂剧充斥荧屏和网络。在由婆婆和媳妇完成的这部家庭伦理大戏中,向来不缺观众。但,《水莽草》的婆媳题材却又一反传统。刁钻婆婆茂母立威责难,无能丈夫茂壮远遁避难,当剧情推进至受气小媳妇丽仙欲寻死脱难时,画风突转,误以为儿媳喝大补药的婆婆抢喝了她寻死的毒水莽草汤。婆婆危在旦夕而不自知,依然故我地苛待儿媳,儿媳追悔莫及又不能改变既定事实,只好尽心尽力地服侍婆婆最后的49天。戏剧张力由外在的婆媳表面冲突走向活在“残害”婆婆阴影下的儿媳内在心理冲突,儿媳的愈忍让愈谦恭,让婆婆也收敛并自省。当婆婆态度大变,儿媳满怀愧疚的弥补行动已不能满足她那颗备受煎熬的内心,而换以真心实意地南山采药以身涉险、地府求情以命抵命的决绝。剧情发展至此,观众已不会将注意力放在水莽草究竟有毒无毒的事实真相上,而是随着“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儿媳丽仙一起沉浮,去探寻人心之幽微之奥秘,看着她完成无愧于心的自我心灵救赎之旅。《水莽草》在传统题材的创作立意上小而不小、老而不俗,将暗合了普遍的人际相处之道、生存领地之争、人性善恶之念的婆媳问题,以艺术的形式有意放大,拓宽了人心的复杂维度,检验了难能可贵的人间真情,以此实现了人人皆可关联自我、观照己心并可沟通古今的当代表达。演出最后,黎明前的鸡鸣再次响起,千年未解的婆媳问题,在这方舞台上仿若有了一个新的注解——经历了“过命之交”的婆媳二人以真心换取真情,平安度过毒草危机,三口之家团聚,全场皆大欢喜。本来会由一株毒草引发的人间悲剧,新编滇剧《水莽草》则以独特的文本结构方式,演绎了一出寓言式的轻喜剧。

滇剧《水莽草》剧照

中国戏曲贵在传奇,古有李渔的“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今有陈多先生的“非奇不传,传事之情”,皆在强调传奇作为戏,要在其虚构甚至夸张的戏剧情境中,发现生活本真,表现“人情物理”,达到戏曲创作“以虚写实”“以幻写真”的好玩好看又好品的艺术追求。尽管《水莽草》的编剧杨军老师在点出故事发生背景的时间、地点上有意虚化,甚至在剧中融入超脱现实生活的“怪力乱神”:有神秘莫测的幽冥神鬼,有49天就会毒发身亡而又最终无毒的水莽草,有似半仙儿又似糊涂虫的疯癫老草医……但就是这一个个匪夷所思的“传奇”事件,让“是过去也似我们”的生活本真再现,并让我们相信形势所逼的无可奈何,相信以命换命的情真意切。这才是符合传统戏曲艺术创作规律的“现代戏”之本,也是由文本创作具体到舞台呈现上去生发“戏味”的二度创作之源。

二、关于舞台呈现的形式之美

中国戏曲作为一门综合性的舞台艺术,自有一套兼顾整体与部分、注重统一与变化的传统戏曲审美范式。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人们对文化艺术的审美需求也在不断更新变化中。对于传承了几百年的中国戏曲来说,在统一的“戏曲化”艺术形式下,生发出能与今人审美习惯共振的变化与新意来,应该是每一个戏曲人去深入思考的时代课题。就像戏曲音乐家汪人元先生说:“好的戏剧作品,既体现在对现代人审美心理需求、精神内涵的深刻表达,也表现在现代艺术语言,包括技术手段的娴熟运用,同时又能够与传统艺术有所嫁接,而不是搞拼盘。”[1]新编滇剧《水莽草》对于传统题材的深入挖掘自不必说,其进一步体现在舞台呈现上,又是如何扩充戏曲独特形式美的舞台表现力呢?

一看戏曲时空之美。“虚实相生”是中国戏曲的美学基础,也是戏曲舞台时空观的美学原则之一。所谓“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眨眼间数年光阴、寸柱香千秋万代”,即是对戏曲舞台虚拟、流动的独特时空观的精妙注解。在当今娱乐形式愈加多样化、快节奏化的形势下,起于高台、广场演出的中国戏曲进入到现代化的剧场演出,其“舞台技术条件的变化也必然带来创作手法的变化”[2],而“如何在寻求戏曲革新和运用新的技术条件的情况下,又不失去戏曲的特点,把舞台处理得又简练又发挥出表演的美,这是需要继续下功夫探讨的。”[3]在寓言式轻喜剧的叙事视角下,《水莽草》的导演极大发挥了文本中歌舞队的功能作用,运用现代艺术手段让其参与到戏曲时空的叙事中来,并以此确立了鲜明的风格样式感。在剧中,由婆媳两方扮演的歌舞队承担着三个层次的角色扮演。第一是作为老茂家的四邻,以简洁明快的节奏跳进跳出,参与剧情推进和主要人物行动评说。第二是作为时空转换的意象传达,或是水莽草,渲染舞台气氛,或是山峦和林丛,为主人公丽仙的行动设置障碍。尽管这一切完全可以靠演员全部独自完成,但在现代化的剧场艺术里,这种花样迭出的表演形式既发挥了“戏曲时空观的特长”,也符合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的审美需求。第三是作为检场人,配合现代舞台美术的二度创作,让舞台上的布景和道具成为活动的“戏剧性”语言,如对房屋和树木的移动、拼接、组合,还有“49天”倒计时的现场指示牌,以上这些处理都增加了剧情的可看度和紧迫感。在“戏曲化”舞台艺术原则下,加上歌舞队的充实和上下衔接,配合着声光电等现代技术手段的绚丽夺目,《水莽草》空灵写意的戏曲时空获得了更好的展现与表达。

二看表演程式之美。戏曲作为“场上之曲”,有一整套系统、严谨且独特的表演技术手段,其具体表现在脚色行当的唱、念、做、打上皆有程式,是戏曲塑造舞台形象的重要艺术语汇。过去的传统戏大多是在“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文本套路中,着重突出“角儿”表演技艺的高超和繁复,以满足各个阶层的审美需求,这是当时的历史条件所决定的。进入现当代以后,西方导演制引入戏曲舞台,现代戏剧创作思维也参与到戏曲艺术的文本创作中来,以适应新时代下的观众审美需求。尤其是新编戏在遵循“戏曲化”文本创作原则基础上,其主题立意挖掘、人物形象塑造都比以往变得更为深入、复杂。对于戏曲舞台的核心——表演艺术来说,“如果传统戏的人物塑造偏向类型化、行当化、技巧化,那新编戏的人物塑造则应‘化解传统’,在考虑为演员设置外在表演技艺与内在性格相结合的人物时,更多关注人物合理的内心情感,关注观众审美传达的现代关照。”[4]新编戏“化解传统”的人物塑造,不是去改变脚色行当的类型化、技巧化,而是要善用并巧用其程式表演,以将具有复杂性格的人物形象丰满、立体地表现出来。因此,好的新编戏曲文本,不仅不会挤压掉演员的表演空间,反而更会成为其表演技艺突破的有力助益,使其在舞台上尽情展现戏曲程式之美。我们看《水莽草》的核心人物是丽仙、婆婆、老草医,行当划分是花旦、老旦、老丑,正好是一组传统的正反、美丑搭配组合。在剧本文学提供的基础上,每个脚色行当的表演空间得到了更大地表现与释放。如在沉稳持重的老旦程式表演基础上,融入婆婆抢喝毒水莽草汤的“做”的贪吃滑稽、挑剔儿媳切菜做饭的刁钻刻薄;媳妇丽仙的表演层次,则突破了以“做”为主的花旦程式表演,延展了表现其心理空间的“唱”,丰富了行动中的南山采药、上天入地的地府换命的“做”。在原有脚色行当的表演程式上,两个主要人物“化解传统”的人物塑造,让整个舞台表演具有了更强的观赏性和艺术感染力。

三、关于舞台意象的隐喻象征

“水莽草,水莽草,水里长来水里飘。叶儿翠,花儿妖,飘来飘去自逍遥……”舒缓、灵动的《水莽草》仿佛穿透悠悠岁月、跨越古今,回荡在耳边。缠缠绕绕的水莽草、盘根错节的巨树、高悬其上的天眼,当这些富有隐喻、象征的舞台意象一一展现在我们眼前时,不禁让人思绪纷飞、感慨万千,也让舞台上的喧闹尘世多了丝缥缈的意蕴和不可明说的禅机。

滇剧《水莽草》剧照

水莽草,可以说是全剧至关重要的戏剧道具和舞台意象。剧作文本为何独选此草?百度百科发现现实生活中确有此草,学名雷公藤,有毒,但更有药用价值。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篇目《水莽草》笔下则是:“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民间传说里的水莽草更添了些许诡谲。这样一看,新编滇剧《水莽草》的“水莽草”跟《聊斋志异》里的“水莽草”似乎更接近些。因为剧中也有一种“水莽鬼”,其鬼在“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后,竟然能快速转换身份,从一个受虐者变成施虐者,用自己当年经受的一切去对待另一个曾经的自己。大戏开场,“叶儿翠,花儿妖”的水莽草多么像待字闺中的少女那样美好、灿烂,直到她攀附上家庭这棵盘根错节的“巨树”,仿佛再也摆脱不掉置于两个身份互换间的宿命轮回。大千世界何其复杂,复杂到连婆媳这种“简单”的家庭伦理关系,都成了千年来讲不清道不明更解不破的大难题。在“天眼”岿然不动地注视下,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人类似乎始终困囿于自缚的怪圈走不出、辨不明。但水莽草的隐喻象征仅止于此吗?

水莽草在剧中的进一步设定是慢性毒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会毒发身亡。“四十九”在佛法中是圆满的意思,在民间习俗中更有给刚去世亡者的“七七四十九日祭”,即每隔七天就要为亡者行一祭礼,从“头七”的第七天到“尾七”的第四十九天,各有不同的悼念祭奠仪式,并将去世七周称为七七功德圆满日,讲究为亡者做足功德,以超度其往生。水莽草的“四十九天”设定,立于中国人传统的“七七四十九日祭”的民间习俗和世俗心理之上,其更深地指向不言而喻——丽仙在“四十九日”步步忏悔自赎的行为推进中,一点点抛却过往,回归本心,竟然无意中窥探到了复杂人际相处的隐秘之路,完成了烛照己心的自渡“仪式”。喝下去的水莽草,好似一碗历练人心的试剂汤,将人心于万丈迷津中拉回、唤醒。水莽草的隐喻象征,借助《聊斋志异》的意象外壳,超脱了一般性地表现人之美丑正邪,而是在恒常而又微妙的婆媳关系中,去深入探讨无关善恶、无关对错的人际相处困境的终极命题,透视出浓浓的人文关怀。新编滇剧《水莽草》,用充满中国情感和中国文化内涵的舞台意象,通过传统戏曲艺术的表现手段,注入了当代的人文观察和情感哲思。

于传统题材中挖掘关联古今的“戏剧性”,在尊传统不守旧的舞台呈现上张扬“戏曲化”的形式之美,通过富有象征意味的舞台意象去传递传统与现代交融的“现代性”,再加上独具地方特色和剧种个性的表现手段,让这部新编古装戏传统意蕴与“现代”品格齐飞。这就是新编滇剧《水莽草》载誉满满、获奖无数的制胜法宝,更是其足迹遍布城乡、上演100多场演出的最大底气。

注释:

[1]王新荣:《戏曲创新:要不要太“炫”乎?》,《中国艺术报》,2012年03月19日。

[2]王安葵:《重视戏曲的独特的时空观——学习阿甲的戏曲理论和美学思想》,《艺术百家》,2008年第2期。

[3]王安葵:《重视戏曲的独特的时空观——学习阿甲的戏曲理论和美学思想》,《艺术百家》,2008年第2期。

[4]龚孝雄:《一次游曳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戏曲创新——滇剧《水莽草》的文本价值及对“传统戏曲现代化”的探索》,《民族艺术研究》,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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