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名剧的现代转换
——《程婴救孤》创作谈

2020-11-24 06:58
新世纪剧坛 2020年5期
关键词:屠岸贾程婴赵氏

如果说戏曲是中华民族艺术的瑰宝,那么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古典名剧就是镶嵌在这瑰宝上璀璨的明珠。随着时间的推移、时代的发展,瑰宝也会蒙上灰尘,明珠也会暗淡光华,无论思想性还是文学性、艺术性,古典名剧都会显现出种种局限。古典名剧的现代转换就是要以现代人的视角对传统剧目进行新的解读,从中发掘出现代性的内涵,结合当代戏剧、乃至整个当代人类发展成果和当代观众的审美情趣,重新创作,激活传统,让经典活在当下,焕发出时代的异彩,进而培育新的经典。下面以《程婴救孤》为例,“解剖麻雀”,谈谈古典名剧的现代转换这个问题,希望对有志于此的创作者有所裨益。

新世纪以来立上舞台的中国戏曲剧目中,《程婴救孤》创造了几个“最”——演出场次最多,至今首演该剧的河南豫剧院二团已演出超千场;最受观众欢迎,在中国艺术节上被评为“最受观众欢迎的剧目”;移植剧团最多,全国数以百计的剧团竞相搬演;走向世界的范围最广,至今已演出20多个国家和地区,包括三进美国,相继登上美国百老汇舞台、好莱坞杜比大剧院;获奖最高,囊括了国家一系列最高奖的榜首……该剧之所以能够取得这些成绩,根本上是实现了对《赵氏孤儿》的现代转换。

《赵氏孤儿》讲述的故事发生在春秋时期晋国晋景公三年至十八年间(公元前597年至公元前582年),司马迁《史记·赵世家》记载的较为详细。当时晋国大夫屠岸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即没有得到国君晋景公的同意,联合朝中的一些军事势力攻灭另一个重要的政治力量——赵氏,“皆灭其族”。但赵家仍有一人没死,或者说是两人,就是已经身怀有孕的赵朔的妻子,她是景公的姑母,晋国的公主,躲在宫中才免于非命。赵家原来有很多门客,公孙杵臼就是其一,另外赵朔有个朋友叫程婴。当赵氏灭门之际,众多门客都随主人殉难了,公孙杵臼问程婴因何不死,程婴回答:“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意思是说公主怀着孕,如果是男的,我要抚养他,如果是女的,再死不迟。公主不久果然生下了一个男婴,屠岸贾听说后“索于宫中”,公主无奈把孩子藏在到裤子里。婴儿竟没有啼哭,这才躲过了搜查。至于被救出宫的详细过程司马迁没写,只是用了“已脱”二字。但情势的危急是不言而喻的。虽然一时侥幸得脱,屠岸贾岂能善罢甘休?于是,程婴和公孙杵臼就商量怎么保住孤儿,“乃二人谋取他人婴负之”,设法找别人的婴儿李代桃僵,由程婴去“告发”公孙杵臼窝藏孤儿。公孙杵臼和婴儿被杀后,程婴带着真正的赵氏孤儿隐藏山中。十五年后,晋景公得了一场病,占卜的结果,说是大业的子孙不顺利,因而作怪。晋景公问韩厥,韩厥就把赵氏孤儿还活着的真相说了。在晋景公支持下,韩厥联合朝中军队势力一举灭绝屠岸贾满门,恢复了赵家的公族地位。又过了五年,赵武及冠,程婴拜别各位大夫,然后对赵武说:“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虽然赵武“涕泣顿首故请”,程婴却说:“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

豫剧《程婴救孤》剧照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史记·赵世家》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述与《左传》《春秋》甚至《史记·晋世家》有矛盾之处,据此,有史学家明确质疑其真实性。但这段记载究竟是信史、野史,其真实性究竟有多大,不在我们探讨的范畴,作为创作者,我要谈的不是历史,是戏剧艺术本身。

元杂剧《赵氏孤儿》相对于《史记·赵世家》的记载,情节上有了较大改动。如把故事的背景由晋景公时期改为晋灵公时期,把隐藏山中的孤儿改为被屠岸贾收为义子,在屠岸府长大;把韩厥改为为放孤儿出宫而自杀;把本为赵府门客的公孙杵臼改为原与赵盾同朝为臣的老宰辅,因愤恨国君昏庸、奸臣当道而辞官归隐;把原为赵朔友人的程婴改为与赵家有交情的草泽医人,更关键的情节是,把替孤儿死的“他人婴”改成了程婴的儿子,戏剧性大为加强。当然这不是纪君祥一人的创造,据考证,在此之前,宋话本、宋杂剧中,“赵氏孤儿”题材的戏已经有演出的记载。两宋时代,特别是到了南宋赵氏江山岌岌可危时期,朝野多有借程婴存赵事迹来激发卫国热情。文天祥曾在《无锡》一诗中写道:“夜读程婴存赵事,一回惆怅一沾巾。”

豫剧《程婴救孤》剧照

千百年来,这段故事不断被中外戏剧家搬上舞台。元代纪君祥据此创作了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明传奇作家徐元根据同一题材创作有《八义记》,清代《赵氏孤儿》被改为梆子剧目。1733年,《赵氏孤儿》的故事被译成法文,法国启蒙运动的领袖伏尔泰把它改编为《中国孤儿》,并将复仇的主题演绎为爱和宽恕。后来意大利作家P.梅塔斯塔齐奥改编时名为《中国英雄》,英、奥等国也曾出版、上演。京剧传统剧目中还有一出《搜孤救孤》,是余(叔岩)派老生的代表剧目,建国后京剧和各地方剧种不断改编上演。

那么,《程婴救孤》相对于元杂剧、包括后来各种版本的《赵氏孤儿》都有哪些现代性的转换呢?

一、主题的现代转换

元杂剧《赵氏孤儿》的主题定位在复仇上,该剧的正名即《赵氏孤儿大报仇》。赵朔临死前给妻子交代:“公主,你听我遗言,你如今腹怀有孕,若是你添个女儿,更无话说;若是个小厮儿呵,我就腹中与他个小名,唤做赵氏孤儿。待他长立成人,与俺父母雪冤报仇也。”程婴首次登场也说:“那公主眼下虽然生的一个小厮,取名赵氏孤儿,等他长立成人,与父母报仇雪冤……”“报仇”一词通过不同人之口贯穿了全剧,共计说了17次。有人认为纪君祥其实是在借这一题材缅怀赵宋王朝。无论是否是这样,可以想见在元代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观看这样一出轰轰烈烈的“赵氏孤儿大报仇”,耳听公孙杵臼激昂地唱着“凭着赵家枝叶千年永”,台上台下能不群情激荡、强烈共鸣?《录鬼簿》记载该剧的另一正名叫《冤报冤赵氏孤儿》,突出的也是复仇。这一主题在明传奇《八义记》以及后来包括京剧在内的诸多版本中也得以延续。

《程婴救孤》的主题由复仇改为讴歌人性的光辉和不畏强权、维护正义、坚韧顽强的民族精神。重点突出了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善良与残暴的比拼,人们在大是大非面前的态度。程婴等人冒死历险,用生命救下的,不是一个复仇的种子,而是一个民族的良知。程婴决定救孤时,对公主有一段话“……今孤儿危在旦夕,我岂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从中可以看出,程婴的救孤动机,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出于不能见死不救的良知。这样的转换就打通了古今人类共通的情感和价值认同,具有了强烈的现实意义和世界意义。

二、结构的现代转换

《程婴救孤》对《赵氏孤儿》原有情节进行了大幅度剪裁,该详则详,该略则略,疏可跑马,密不透风,简要处写意勾勒,关键处浓墨重彩,实现了结构的现代转换。

元代的乔吉是最早谈及结构问题的,他说:“作乐府亦有法,曰凤头、猪肚、豹尾是也。”后人陶宗仪解释其义“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乔吉所说的乐府,虽然是指剧曲或散曲的曲文,但同样适用于剧本的整体结构。

对于一部戏来说,“凤头”就是要开门见山,先声夺人。李渔说:“词曲中开场第一折,即古文之冒头,时文之破题,务使开门见山,不当借帽覆顶”,好比试官阅卷,“看至第二、三行而始觉其好者,即是可取可弃之文。开卷之初,能将试官眼睛一把拿住,不放转移,始为必售之技。”我们现在看电视剧不也是这个道理吗?看几分钟还进不了戏,肯定要换频道。

那么《程婴救孤》的开幕算不算“凤头”呢?

我们先看看元杂剧《赵氏孤儿》是如何开场的。戏的第一部分是楔子,屠岸贾首先上场,用了很长一段独白,叙述如何与赵盾文武不和,如何派刺客行刺失败,又如何训练神獒陷害赵盾不成,将赵家三百多口诛尽杀绝,又诈传晋灵公之命,差人去结果赵盾的儿子、驸马赵朔的性命。然后是赵朔如何与公主托付后事,含恨赴死。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说过,戏剧的“模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述,而不是采用叙述法”,而这里采用的却是“叙述法”。到了京剧《赵氏孤儿》,这些内容又变成了整整四场戏,第一场写晋灵公与屠岸贾在桃园绛宵楼饮宴,弹打百姓,赵盾、公孙杵臼、魏绛等极力进谏,与晋灵公、屠岸贾产生冲突,不欢而散;第二场写行刺赵盾,义士鉏麑触槐身亡;第三场写金殿之上屠岸贾纵犬伤人,在提弥明、灵辄等人帮助下,赵盾侥幸逃亡;第四场写屠岸贾抄杀赵家满门,程婴与赵朔报信,受托救孤。虽说“动作”化了,却又过于冗长,用时长达一个小时。

在《程婴救孤》中,这四场戏一笔带过,只用了一个短短三分钟的序幕。通过这个短短的序幕,我想达到的就是开门见山的效果,同时把焦点落到孤儿的命运上,制造悬念,引起观众的审美期待,把观众的眼“一把拿住”。

再看那些刽子手们,手举屠刀时是一种身份,手起刀落处又变成了另一种身份——杀人者变成被杀者,把戏曲的虚拟性发展到了极致,带给观众的却是强烈的真实感,血腥的屠杀,惨烈的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就是戏曲艺术独特的魅力所在。很难想象在影视作品中你能这样处理。

这样简短的开幕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可以腾出篇幅,集中笔墨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浓墨重彩抒发人物情感,揭示人物心理。使得该剧发展、高潮处饱满浩荡,酣畅淋漓。

豫剧《程婴救孤》剧照

三、人物的现代转换

《赵氏孤儿》是一部跌宕起伏的情节剧,由于大量的笔墨用在描写事件的过程中,人物缺乏细致入微的刻画,被淹没在事件里,有骨架,缺血肉;有行为高度,缺人性深度。结果使得该剧情节能抓人,人物不感人。创作《程婴救孤》过程中,我着力突出的就是“人”,集中展示人物的心路历程,开掘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写出复杂的人性。

但我要强调的是,人性化、写人性决不意味着就是走非英雄化的路子,一味表现人性中庸常、庸俗、甚至猥琐的一面,能把人性的光辉的一面表现得具体、真实、可信、感人更需要功力。《程婴救孤》中的程婴是一个平民英雄,但我的笔墨几乎没有去有意表现他的高大,而是集中表现他灵与肉承受的磨难,或者说是在表现英雄之痛,试看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决定送儿子代孤儿去死的艰难。

用自己的儿子替换赵氏孤儿受死,毫无疑问是该题材所有版本中最关键的情节,最能表现人物复杂的情感世界。在元杂剧《赵氏孤儿》中,却只在程婴和公孙杵臼的对话中一笔带过:

“念程婴年已四旬有五,所生一子,未经满月……把俺父子二人,一处身死,老宰辅慢慢的抬举的孤儿成人长大,与他父母报仇,可不好也。”

《八义记》中同样如此。

程婴说这段话时,仿佛是第三者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平静得近乎冷血,近乎失真。

到了《搜孤救孤》倒是花了很大篇幅劝妻献子,只是程婴的言行实在令人难以苟同。为了让妻子同意献出儿子,称得上是无所不用其极,一跪、二逼、三掂刀,哪里还有可爱、可敬之处?再加一个公孙杵臼,两个大老爷们齐刷刷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一个母亲献出自己的儿子——请注意,他们并不是为儿子将要送死悲伤流泪——这样的男人还算男人吗?口口声声青史留名,因人性的缺失而成被唾弃的行为。

《程婴救孤》中,我通过程婴对公孙杵臼的一段如泣如诉的道白,加上程妻怀抱婴儿的身段表演,侧面表现与正面展现相结合,描写了程婴和妻子的艰难抉择:

“实不相瞒,昨夜我们夫妻抱头痛哭,彻夜未眠。人心都是肉长的,别人的孩子是孩子,我程婴的孩子也是孩子啊!何况我中年得子,能舍得送他去死吗?夫人与我恩爱多年,一下子让她经历夫丧子亡的双重打击,她实在承受不起啊!可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不这样就救不了孤儿和举国的婴儿啊!”

在程婴的悲情叙说中,另一表演区,程妻怀抱儿子惊哥,亲吻爱抚,依依难舍,悲痛欲绝。这样的处理既是人性化的,也给观众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可以想见刚刚过去的不眠之夜,程婴夫妻二人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愈是难舍而又不得不舍,这样的抉择才更加艰难,更加令人痛心。

其二,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杀死的剧痛。

世上恐怕再没有亲眼看着儿子被人杀死而自己又不能有任何表示最让人心碎了,程婴就是这样心碎的人。元杂剧《赵氏孤儿》中,屠岸贾杀死儿子后,程婴只是“做惊痛科,掩泪科”,表现了痛苦,但只是点到为止。我在《程婴救孤》中给程婴写了近30句唱段,来抒发他“肝胆欲碎、叫天不应、两眼泣血、万箭穿胸”的悲痛。此情此景,铁石心肠也会被击得粉碎。

豫剧《程婴救孤》剧照

其三,被世人误解唾骂的屈辱。

程婴失去了儿子,失去了老友,得到的是什么?他得到的是世人排山倒海的唾骂声:

“程婴,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天打雷劈,你不得好死!”

更有不明真相、愤怒的人群雨点般的石头……

儿歌声在天地间回响不绝——

“老程婴,坏良心,

他是一个不义人。

行出卖,贪赏金,

老天有眼断子孙……”

漫漫风雪中,程婴就这样走去,一走就是十六年,渐渐白了须发,驼了腰身。程婴一方面忍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承担着抚养孤儿的艰辛,一方面还要忍辱负重,忍受世人的唾骂,屈辱和痛苦无时不在折磨着他。

其四,真相大白前被屈打的复杂情绪。

“屈打”一场,在元杂剧《赵氏孤儿》和明传奇《八义记》中都没有,这是晚清以降被改为梆子剧目后戏剧家们的创造,京剧也一直沿用。只是缺乏对被屈打的对象程婴内心世界的深入开掘,这里是一个集中抒发情感,充分揭示人性的重要关节,几句“将军的皮鞭打得好,方知你是忠不是奸”是不足以体现多年以来程婴所承受的一切的。

于是,《程婴救孤》便有了这段长达40句的核心唱段。这段唱被戏迷们称为“十六年”,如今已广为传唱。

下面再谈一谈剧中的另一关键人物——孤儿。元杂剧《赵氏孤儿》中,明白身世之后,孤儿马上翻脸,“我拚着生擒那个老匹夫,只要他偿还俺一朝的臣宰,更和那合宅的家属”;“他,他,他把俺一姓戮,我,我,我也还他九族屠”。当即产生了孤儿对屠岸贾详细的、血淋淋的复仇计划:

“到明朝若与仇人遇,我迎头儿把他当住。也不须别用军和卒,只将咱猿臂轻舒,早提翻玉勒雕鞍辔,扯下金花皂盖车,死狗似拖将去……摘了他斗来大印一颗,剥了他花来簇几套服。把麻绳背绑在将军柱,把铁钳拔出他斓斑舌,把锥子生挑他贼眼珠,把尖刀细剐他浑身肉,把钢锤敲残他骨髓,把钢铜切掉他头颅!”

从中看不到孤儿对二十年义父屠岸贾有丝毫情感,有的只是仇恨,理智被仇恨的怒火焚烧殆尽,剩下的只是残忍。“大报仇”、“冤报冤”何其痛快,然而,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样赤裸裸的复仇,将屠岸贾“九族屠”之后,孤儿不又变成了一个新的“屠岸贾”了吗?

在《程》剧中,我并没让孤儿直接参与复仇,着重刻画的是他内心的尖锐矛盾——一方是三百多口冤魂拷问着他的心灵,一方是义父十六年的养育之恩,像原著那样一听身世就要生擒“老匹夫”固然不近情理,面对三百多口冤魂无动于衷怕也很难让人信服。情感与理智、血缘与亲情交织在一起,他痛苦不已……

面对屠岸贾,他缓缓垂下手中的剑,并最终掷于地上,背过身去:“你自尽了吧。”如此处理,孤儿这一形象就有了人性的温度,同时也实现了情与理、爱与恨、恩与仇的统一。

四、情节的现代转换

在元杂剧《赵氏孤儿》及后来个版本中,程婴从宫中救出孤儿后,都是直奔太平庄找公孙杵臼商议。当时屠岸贾已下令要严惩窝藏孤儿者,情形已十分危急。所以我初次读剧本时,就感觉程婴是在拉人下水。程婴自己后来也说“老宰辅,你好好的在家,我程婴不识进退,平白地将着这愁布袋连累你老宰辅,以此放心不下。”这样的情节,程婴有殃及池鱼之嫌,公孙杵臼有被动接受之虞,对两个人物的塑造都不利。

《程婴救孤》中,我让公孙杵臼出于对程婴儿子命运的关心主动找上门来,而程婴为了不牵扯公孙杵臼又故意隐瞒,两个人都在极力为对方着想,情节一变,原剧中负面因素彻底消解,两个人物形象都有了新的提升。

各版本《赵氏孤儿》中,“说画”原是一大场戏,把多年前发生过的事情从头至尾完完整整重复一遍。观众很容易产生审美疲劳。2007年5月27日,《程婴救孤》参加第十八届澳门国际艺术节演出后,澳门文化局的一位官员私下给我交流,欣喜地说,看到程婴给孤儿说画时,他原本生怕程婴又来一大段唱,没想到你们是这样巧妙处理的,让人耳目一新。

那么,《程》剧是怎样处理这一情节的呢?我们在这里充分运用了舞台的空间,把原本观众看不到的“画”立体呈现在舞台上,同时还运用了闪回、蒙太奇、心灵对话等手法,把戏曲自由的时空转换发挥到极致,有效加快了戏剧节奏,给观众带来新的审美效果。

《赵氏孤儿》被王国维认为是“最有悲剧之性质”的两部杂剧之一,“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后人也普遍认为,该剧堪与古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悲剧媲美。但就是这样的“大悲剧”,其结尾仍未摆脱“稀里糊涂大团圆”的窠臼。是如何处理的呢?“奸贼全家尽灭亡”,“忠义士各褒奖”,老程婴苦尽甘来,也赢得了“十顷田庄”的奖赏——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仇大冤深终得报,恨海无边有平时”,纪君祥这样处理可能是考虑到了中国观众的欣赏习惯,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此结尾大大消减了悲剧的力量。

胡适和鲁迅都曾有感于中国戏曲缺乏悲剧精神,不能给人以深刻的思索和崇高的美感。

在《程》剧中,我对最后一场的情节做了全新创造,程婴为保护孤儿死在屠岸贾剑下。这一情节设置出乎观众意料,并使观众的情感产生了极大的震动。这样改的意义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增强了该剧的悲剧力量,使全剧的悲剧风格更加统一;二是主题更加深刻,并具有了现代意识,警示人们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这是人类社会长期存在的两大对立矛盾;三是程婴的形象更加完整,突出了人物重大义轻生死更轻富贵的精神境界,使程婴内在与外在的行动线更为清晰;四是紧扣主题,“救孤”行动贯穿全剧。

现代转换在《程》剧中还体现在多个方面,比如语言、节奏、样式等。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清代戏剧家李渔说过“世道迁移,人心非旧”,“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这是戏曲发展的必然规律。戏曲美既有历史稳定性,又有时代可变性,戏曲只有实现现代转换,与时俱进,才能符合当代观众的审美趣味,才能引起当代观众思想、情感上的共鸣。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戏曲的发展是一条连续的河流,传统和现代不可能一刀切开。现代转换不是对传统戏曲的否定,而是对中国传统戏曲固有的美学神韵新的张扬,对中华传统美德、民族精神新的萃取,提炼出时代价值和世界意义,推动戏曲艺术健康、良性发展。

(根据2020年文旅部千人计划编剧、导演班讲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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