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做学问
——邹逸麟先生走过的路及其叮嘱

2020-11-30 12:47侯甬坚
历史地理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历史

侯甬坚

(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陕西西安 710062)

邹逸麟先生,1935年8月出生在上海。1952年高中毕业时,参加了考试,为山东大学历史系录取,这成为先生的一个人生转折。到晚年做口述史时,他这样看待他和亲属们走过的路:

我们邹家,父辈都是白手起家的成功的工商业者,到我这一代,我与堂兄弟们都是选择上大学,通过升学,成为有一技之长的专业人士,得以在社会上立足。其实这也正是我们父辈的心愿,他们希望积累的财富能为下一代提供最好的教育机会,弥补他们的人生缺憾。(1)邹逸麟口述,林丽成撰稿: 《邹逸麟口述历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版,第33页。

邹先生的这一看法很有道理,因为人是跟着时代走的。1952—1956年他在山东大学历史系学习,后来不断努力,发展成为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专业著名的教授、博士生导师,的确是拥有一技之长的专业人士。具体帮助和指导邹先生的人,是他的老师谭其骧教授。《邹逸麟口述历史》(以下简称《口述历史》)记述了邹先生在北京第一次拜见谭先生的情景:

1957年1月7日,我和王文楚寻至谭先生宿舍,那是历史所内的一间平房,他恰不在,我们就站在门口等着。谭其骧的名字我在山大历史系读书时就曾听到过,系里的杨向奎、童书业教授,三十年代与谭其骧先生一起在禹贡学会工作过;但他们讲课时从未谈起历史地理学,我也从未读过谭其骧先生的文章,所以对历史地理学科一无所知。……不一会儿,谭先生回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谭其骧先生。(2)邹逸麟口述,林丽成撰稿: 《邹逸麟口述历史》,第65页。

在同日的谭其骧日记里,记有“今日未赴社,在寓准备讲稿。终日来人不断,计有王文楚、邹逸麟、吴宜俊、胡厚宣、袁昌、国平、张德钧、敬山八人……”(3)葛剑雄编: 《谭其骧日记·京华日记》,文汇出版社1998年版,第105页。一段文字。这一见一谈重要极了,决定了半个月后邹、王两位年轻人跟随谭先生回到上海的复旦大学,做起了编绘历史地图、搞历史地理学研究工作的终生事业。1973年1月,大家编绘的这套地图,上级正式认可为《中国历史地图集》,因其工作量极为浩繁,有的人很是受不了,邹先生对此却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他是这样来看待的:

……有人觉得历史地理搞啥么子,一天到晚政区、州县、沿革,头也痛煞了;只有自己对这个学问真正有兴趣、有想法,才会自愿吃这个苦头的。任何学科都是这样,只要自成学科,必定有它吸引人的地方,否则谁会为它奋斗终生呢?

可惜这种能心安做研究的日子稍纵即逝,此后十几年,都没了机会。其实,只要看看国内其他学者的著作目录,就可知道这是我国大多数学者的普遍现象……(4)邹逸麟口述,林丽成撰稿: 《邹逸麟口述历史》,第75页。

笔者手头有一本吴宏岐、王京阳编辑的《史念海教授纪念文集》,内附一份《史念海先生著述目录初编》就有邹先生所说的这种情形。这部“著述目录”的学术论文部分里,在1965年刊发的《陕西地区蚕桑事业盛衰的变迁》论文之后,是1975年刊登在《陕西师范大学学报》上的《秦始皇直道遗迹的探索》,中间相隔整整十年。(5)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编: 《史念海教授纪念文集》,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321页。因为缺乏能心安做学问的日子,许多学者的著作目录,就出现了较长时间没有论文刊出的空白期,即邹先生所说的“这是我国大多数学者的普遍现象”。此种情形在邹先生既是刻骨铭心,故而记忆犹新。

接着,邹先生又对照着自己的情况,继续讲到:

最最让我感觉幸运的是,与同辈人相比,因为参与历史地图这个毛主席交办的项目,在那政治生态极不正常的环境下,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我这辈子没怎么荒废时间,我这几十年始终在搞历史地理专业,这对一个人的成长是非常有利的。(6)邹逸麟口述,林丽成撰稿: 《邹逸麟口述历史》,第76页。

他细说道:“1966年8月学校开始搞‘文化大革命’,停止一切业务工作;1969年5月历史地图项目恢复运转,我就被从奉贤农村叫回来了,仅仅荒废了三年。”(7)邹逸麟口述,林丽成撰稿: 《邹逸麟口述历史》,第77页。尊敬的邹先生啊,说出了他内心多么想从事的科研方面的实际工作的心声!

邹先生是很有书卷气的高级知识分子,在《口述历史》中,他多次回顾自己走过的路,极为诚恳地做出自我评价:

由此说来,人生也真是祸福相依。因为肃反运动中被冲击留下的心理阴影,才使我决意离开了山大;然后辗转回到上海,随谭先生走入历史地理学科领域。我这一生,没有刻意去追求什么,只是认真做事、诚恳为人,完全是偶然的天赐良机,能让我在这个领域俯首耕耘,并为之付出无悔的一生。(8)邹逸麟口述,林丽成撰稿: 《邹逸麟口述历史》,第77页。

如今的中国,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从事各类科研工作的人越来越多,怎样才能做到“心安做学问”这一点?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需要体会好前人走过的路,学习前人给后人留下的教益。阅读《口述历史》下来,笔者思忖有这么三条值得注意: 一是要看遇到的是什么时代,二是要看自己的具体工作环境,三是要看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态。

对于第三条,邹先生有许多真切的叮嘱。

第一,对待学问,只要你真正下功夫,就必有成果。邹先生爱读文学作品,他记得电影《乱世佳人》的末尾,郝思嘉想起她父亲对她说的一句话:“土地是永远不会辜负你的!”邹先生说:“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认为做学问也是这样,研究机会难得,用心做一定会有成果的,学问也是不会辜负你的。”

第二,热爱生活,诸如爱国爱家,爱妻爱子,喜爱阅读,帮助学生,等等皆是。生活里的精神世界丰富了,对于学问上的追求就会有更大的劲头。

第三,搞学问一定要有兴趣,不要凑热闹。总是跟风,流行什么做什么,这是不行的。再就是现在这个时代的纷扰和诱惑太多,各种名利的东西都在散发着最大的影响,需要学人们去辨别。做不到心无旁骛这一点,就可能荒废时间,难于自善其身。如果相反,年轻人能孜孜不倦地研究一个东西,进入到物我两忘的境地,最后他一定是有成果的。

我们知道,在邹先生的身旁,有一种精神支撑,那就是谭其骧先生的师恩和榜样力量。在2011年谭其骧先生百年诞辰历史地理学术研讨会上,邹先生自报以“谭先生的一名老学生”身份上台发言的情景,给予笔者的印象极深。1992年谭先生逝世时,邹先生情不自禁地写道:“从那时起(指1957年1月)到今天已经整整三十五年了。1978年前的二十多年里,他几乎天天上班,与我们学生朝夕相处,我们在工作中遇到什么问题,随时向他请教,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这是我们在业务上长进最快的时候。1978年以后他因病不能每天来上班了,但对我们的指导和帮助却从未停止过。以我个人而言,不论参加集体科研项目,还是专题研究,莫不是在他指点下进行的。我虽然没有听过他开设的大学课程,也没有当过他的研究生,但我今天算能在历史地理领域做一点工作,离不开谭师对我指导和帮助,数十年的培育之恩使我永生难忘。”(9)邹逸麟: 《追念恩师谭其骧教授》,《历史地理》第12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21页。邹先生的回想、感念、自谦、承恩诸种心情,皆在其中。

邹先生当然很了解自己的老师,他曾写道:“谭师为人耿直,敢说真话,在学术上坚持真理,实事求是。对学术界某些弄虚作假,见风使舵,浮夸不实的学风,深恶痛绝。他常常教导我们做学问在于求真,不求闻达。并身体力行,成为我们的楷模。”(10)邹逸麟: 《追念恩师谭其骧教授》,《历史地理》第12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21页。谭先生师生长此以往,严格要求自己,在学界形成了严谨的谭门学风。邹先生也一直强调,搞学问不能太功利,工作来了,首先考虑它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有好处干,没好处不干,这是不行的。

对于自己的老师,邹先生也是极为真诚地表示过心迹。他说:

从1957年初跟随谭其骧先生治学,至1992年他离去,三十五年程门立雪、耳濡目染,先生的为人、治学之道已融入我的谋生为学之途,此生受益非“感恩”一词所能表达。谭先生为学一甲子,桃李满天下,我在他的学生中绝不是最具才华的,也不是最有成绩的,但在共同经历那些年的疾风骤雨后,我认为自己是能与他推心置腹、风雨同舟,从不违背他的意愿的弟子。(11)邹逸麟口述,林丽成撰稿: 《邹逸麟口述历史》,第107页。

1982—1996年,邹先生先后担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副所长、所长,2000—2004年担任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主任,2000—2010年担任《历史地理》辑刊主编,所以,在邹先生心里又经常在盘衡着一个学科、一个学术研究机构如何发展的问题。1998年,撰写了《我与中国历史地理学》一文,在这篇文章里他回顾四十余年科研工作的经历,和大家交谈了四点治学体会,即:

1. 加强基础研究,开展大型集体科研项目,是发展学科、培养接班人的重要途径。

2. 为学科建设添砖加瓦,是年轻科学工作者成长的重要途径。

3. 小题大做,墨迹战术。(12)邹先生解释“墨迹战术”的意思是: 学者“从小问题做起,可以往深处着手,同时也可由此题像墨迹一样划开去,逐步扩大,一步一个脚印,日渐形成一个方面”。参见邹逸麟: 《我与中国历史地理学》,《椿庐史地论稿》,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588页。

4. 多读书,勤思考,力求有所创新,力求有所发明。(13)邹逸麟: 《我与中国历史地理学》,张世林编: 《学林春秋》三集下册,朝华出版社2000年版,转引自邹逸麟: 《椿庐史地论稿》,第580—592页。

做学问,做专业研究,这是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事情,是可以为国家做的具有专长的该做的事情。邹先生是一代知识分子的专业典型,言行上符合习近平总书记所讲“科学家的优势不仅靠智力,更主要的是专注和勤奋,经过长期探索而在某个领域形成优势。要鼓励科技工作者专注于自己的科研事业,勤奋钻研,不慕虚荣,不计名利”。上述四条治学体会,乃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历史地理学宿将,面对自己钟爱的学科和事业而发出的,这些话对个人尤其是青年学者而言是指点,对各所研究机构而言是建言,目标皆指向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延续及发展。邹先生自报“是谭先生的一名老学生”,在与谭先生终生为历史地理学科做出奉献的事迹相比拟之后(14)参见侯甬坚: 《历史地理实干家谭其骧先生》,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编: 《谭其骧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2—50页。,我们完全可以说,邹先生在复旦大学继承了谭先生开辟的学术事业,邹先生真是谭先生培养的一名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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