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暴力与自由关系思想的思想史考证

2020-12-10 16:22熊久勋高民政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资产阶级资本主义暴力

熊久勋,高民政

(国防大学政治学院,上海 200082)

时代是思想之母,实践是理论之源。每个时代都孕育着回应历史之困的答案。资本主义产生以来,极大地改变了世界的面貌,但最终无法回答生产力发展之下历史、社会前进之困,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物质充裕的社会处处充满着尖锐的矛盾和对立。面对这一问题,马克思恩格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通过发现历史唯物主义和剩余价值理论,揭示了资本主义的本质,同时也指出了解决资本主义制度下社会历史发展之困的理论和实践道路。马克思主义就是在社会矛盾尖锐、资本危机迭生、无产阶级逐渐壮大的历史语境下产生的,在继承了以往哲学思想家精髓的基础上,开创性地提出了暴力与自由之间的辩证关系理论,为指导无产阶级认识自身的解放和自由、争取无产阶级革命胜利提供了科学的理论指南。

一、资本主义社会两大对立阶级的形成以及早期无产阶级暴力革命

17世纪上半叶以来,在生产力快速发展的基础上,欧洲传统强大国家内部阶级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大变化,早期资产阶级开始陆续通过革命登上历史舞台,掌握国家政权,暴力革命在资产阶级打倒落后的封建统治阶级的政治革命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有的国家甚至经过了多次暴力革命,如英国的两次内战、法国大革命等,这一系列暴力革命为资产阶级争得了统治地位和政权,帮助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走上快车道。18世纪中叶,经过近百年的新经济发展,生产力的快速进步孕育了英国工业革命,大机器工业取代了传统的工场手工业生产方式,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同时降低了资本使用劳动力的成本。这一时代被历史学家称为“机器时代”。机器的发明在推动生产力指数级发展的同时也加速了劳动者的淘汰。随后,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成果开始从一国向整个欧洲大陆传播,“这场革命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1]15。

资产阶级战胜了封建统治阶级,然而从封建贵族的压迫中解放出来的资产阶级,包括由旧制度贵族转型而来的资本家,旋即成为了“新的资本主义贵族”。在资产阶级取得统治地位之前,欧洲各地的封建贵族们通过构筑服务于贵族集团利益的共同观念,来证明贵族特权在社会中的合法性,虽然这些特权以“法”的形式得到保证,但仍表现为赤裸裸的特权。在资产阶级取得统治地位之后,这一当时最具有活力和创造力的欧洲“新贵”开始通过金钱将自己重塑为“特权阶级”——这一阶级既包括大资本家,也包括由旧的强大贵族转型而来的新权贵 。这些资本家开始用权力和金钱粉饰自己的特殊性,而在他们的对立面则是愈加贫穷的无产者。并且,在19世纪初,资本主义世界开始不断重复着平均每十年为一周期的经济危机 。这是因为,资产阶级在市场扩张和随之而来的争夺中盲目扩大生产,周期性地导致商品过剩,过剩则会导致市场萎缩、众多劳动者陷入失业困境。而资本主义处理过剩的方式,即破坏过剩的产品和生产设备,更加彻底地激化了矛盾。人们逐步意识到,资本主义社会“即使不被其社会和经济矛盾所拖垮,也会被环境的毁灭所拖垮,甚至人类本身也可能随之毁灭”[2]77。资产者用来战胜封建主义的强大武器——解放生产力,现在变成了消灭自身的力量。而使用这一力量的阶级就是无产阶级。在这一历史时期,“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运动两大潮流,正在向无产阶级解放斗争的事业汇合;代表人类进步方向的优秀思想文化成果也正在朝着更高的综合化的趋势发展,以服务于这一伟大的事业”[3]4。

虽然在早期反对封建主义的革命斗争中,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在阶级利益上有着交集,但是这并不妨碍资产阶级在窃取了革命成果之后背叛无产阶级,并“胆敢再把工人刚刚争得的结社权剥夺掉”[4]810,利用政权将这种剥夺“法制化”,通过所谓的“法律”利用警察、军队等暴力机关血腥镇压无产者。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达成了本阶级的政治启蒙和联合之后,将“国家看做自己的排他的权力的官方表现,看作自己的特殊利益的政治上的确认”[5]158;国家不再是为所有阶级谋取自由和幸福的一般形式,不再是曾经政治上承诺过的共同体,而只是服务于特定阶级——资产阶级。资产阶级通过延长劳动时间、减少工资、雇佣女工童工等手段最大限度节省开支获取利润,造成了大量相对过剩的人口。随着生产力的提高,相对过剩人口越来越庞大,大多数工人挣扎在死亡线上。病毒一样蔓延的恶劣工作环境和绝望的挣扎,使得单个的劳动者逐渐产生懵懂的觉醒意识。当足够多的被制度压迫而驱赶到同一个角落的人聚集起来并渐渐产生自觉意识之后,早期的联合便促使他们以暴动的方式来反抗压迫。19世纪上半叶,法国里昂在1831、1834年发生了两次工人武装起义,英国自1838年开始了近十年漫长的“宪章运动”,甚至资本主义发展较为落后的德国也爆发了1844年西里西亚纺织工的暴力反抗。朴素的求生本能激起的工人运动成为资本主义发展史上新的转折点,也昭示着新的理论和时代的来临,不断爆发的工人运动为基于此而发展的无产阶级理论的产生提供了丰沃的实践土壤。

二、马克思恩格斯时代其他社会主义思潮中的暴力与自由关系思想

实践的发展迫切需要理论的指导深化,来促进实践向更深刻的变革迈进。自18世纪末工人运动兴起以来,出现了一批有影响力的无产阶级运动理论。对工人阶级运动影响较大的有空想社会主义,威廉·魏特林,以及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理论家鲍威尔、施蒂纳、蒲鲁东以及“真正的社会主义者”等思潮,但是在理论的批判和实践的检验下全部宣告破产。然而,正是这些非科学的社会主义思想,为马克思主义科学社会主义思想的诞生提供了双重借鉴——理论前见和否定前提。这一理论前见包括了对社会主义的基本认识和价值理解,这一否定前提则包含了对其非科学性的批判性吸收和重构。其中,尤其需要关注的是这诸多流派的思潮其实都实质性地涉及了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理念及其实现路径,但是局限于理论新生与实践初兴,他们都没有更为深入地探微暴力与自由之间的科学辩证法。

(一)自由而无用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潮

资本主义的发展造成了触目惊心的人间灾难。为了克服资本主义制度的缺陷,寻找新的解决方案,早期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傅立叶以及欧文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和金钱来实验他们的社会主义观点,以期建成一个“美丽新世界”。他们虽然深刻地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但是没有找到科学的道路和方案,企图用和平改良来解决制度的根本缺陷,所以最终仍然遭致失败。法国大革命后,法国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力骤升,在大革命期间,同时作为新生力量的资产阶级和工人农民联合反对封建势力,而革命取得胜利之后,资产阶级便开始剥夺无产阶级和农民的自由权利,并以武装镇压起义和反抗。圣西门和傅立叶在经历了法国大革命的洗礼后,对这种反动行径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并寻求社会建设的新方案和出路,在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熏陶下,他们沿着空想社会主义思路发展了自己的社会主义理论。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提出了一系列非常有建设性的思想,在劳动就业、分配、教育、社会福利、家庭以及社会管理结构等方面都有论述 。但是,空想社会主义者缺乏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对经济基础的考量,而局限于上层建筑的改革,这其实是非常苍白的理论努力,无法实质性地改变世界。更为关键的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忽视了资产阶级维持其统治的暴力机关的理论与实践地位,都没有认识到暴力革命对实现无产阶级解放的核心价值,寄希望于非暴力方式解决阶级对立、实现无产阶级的解放和人类自由,最终被历史淘汰。

(二)走向“革命”觉醒的威廉·魏特林

魏特林在其《和谐与自由的保证》中揭示了金钱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重要地位,指出金钱是不平等的起源,而资本主义制度则是完完全全建立在这种罪恶和起源之上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史是血和泪的历史。由金钱建立起来的私有财产所有制是对人们自由的极大限制,是一种公开的盗窃。因此,要实现超越这种缺陷社会,就要去构建魏特林理论中的和谐与自由社会。魏特林强调未来新社会是一个和谐社会,这一和谐社会里不需要军队、国家、警察等暴力专政工具,也不需要“政府”。进行社会生活和生产是行政管理组织。魏特林设想,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财产公共所有,没有犯罪、刑罚和法律,因为商品和金钱被取消了,私有财产被取消了,所以人人平等,每个社会成员的能力得以自由发挥,每个成员的欲望得到充分满足。

虽然魏特林已经认识到正是制度的问题,将本来用以减轻劳动负担的机器变成了强化剥削和压迫的工具,并指出意欲实现社会变革,必须用暴力革命的方法,必须发动工人起来推翻旧的制度,只有暴力革命才是最可靠的手段,改良无法触动私有制的基础。但他对革命的认识仍停留在感性呼吁和广义社会活动的表层,没有深入透彻的科学理论进行具体的历史的批判,缺乏对暴力革命的历史唯物主义认识和系统的科学理论体系支撑,这是有很大的机会主义成分在其中的。比如,魏特林把革命看作是自发性的群众运动,忽视革命政党的重要作用,不重视革命理论和思想的准备条件。魏特林的这些革命观点和立场,在后期与马克思恩格斯等都是有较大分歧的,导致双方虽然建立友谊却在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分道扬镳。总体而言,魏特林虽然意识到暴力工具在实现无产者自由中的意义,但是苦于没有找到对这一工具的科学理解和理论定位,因此最终将暴力泛化于社会之中,而求自由于虚幻的彼岸。可见,魏特林实际上是在构建一个乌托邦社会,在这个社会中,社会成员实现了财富的共享共有,劳动上实现了统一高效的协作生产,在这一生产中每个人都是自由平等的,并通过劳动反过来促进自身更大自由的实现。但是理论上的探索因缺乏实践上的支撑,导致这一社会主义理想最终破产。

(三)无根的自由:无政府主义伪装下的极端个人主义

无政府主义者以感性的批判代替理性的分析,把国家这一统治工具当作社会不公正、不合理的基础加以猛烈批判,对无产阶级国家和政权也不加分析地反对;把权威捆绑到国家的一系列弊端之上,扭曲为自由的破坏者。但另一方面又崇尚密谋性的恐怖活动,将之视为革命的最基础手段。从本质上来说,所谓的无政府主义者是一群极端的个人自由主义者,他们的思想理论是典型的“非历史性、抽象性和无根性”[6]64。麦克斯·施蒂纳、蒲鲁东和巴枯宁是无政府主义理论的重要理论家。施蒂纳在其代表作《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将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改造成纯粹的主观唯心主义和唯意志论,将辩证法改造成诡辩术,将批判的内容掏空。施蒂纳认为“人”是利己主义者,只有“我”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因此,为了实现“我”的自由,“我”需要支配物质世界,拥有掌握物质利益的绝对自由。施蒂纳的极端在于,“我”只有权利,而不对社会负任何义务,义务是对“我”的束缚。所以在这一理论基础上,施蒂纳对国家发起了猛烈的批判,认为国家是万恶之源,国家和“我”是两个死敌,必须推翻国家;施蒂纳鼓吹劳动者的贫困根源是由国家产生的,而不是社会制度的问题,将形而上的国家当作世俗世界中统治的主体加以反对,认为政府的存在就是对个人自由的限制和制约,宛如一名进击的唐·吉诃德。蒲鲁东与施蒂纳极为相似,因而也一脉相承地肯定了占有权对个人自由实现的极端重要意义。蒲鲁东认为,正因为“占有权”对自由实现的核心意义,所以无论是共产主义还是资本主义,都不利于占有权的实现。一方面,大资产阶级通过确立为制度的私有制获得无产阶级劳动报酬之外的“隐含的价值”,这种窃取实质上是通过一种制度性的“欺骗”达到目的。这种欺骗造成了劳动者的赤贫、不劳动者的奢侈和社会地位的悬殊 。因此蒲鲁东认为解决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不自由”就要向分配和劳动组织形式要答案。而另一方面,共产主义对蒲鲁东来说更加不可行,蒲鲁东认为共产主义助长了不公、造成了集权、压制了个性并强迫人变得冷漠无情,因此是比私有制更低级的社会阶段 。因此,蒲鲁东为自由开辟的新路就是扬弃了私有制和共产制的一切弊端的新的社会形式——“无政府主义”。但是归根到底这一新的社会形态如何实现,蒲鲁东自己也只是勾画了一个“空中楼阁”。综上所述,施蒂纳和蒲鲁东虽然片面地批判了社会现象中的顽症痼疾,但是没有认识到问题的根源,一方面将自由极端化、虚无化,另一方面无视资产阶级统治下统治阶级暴力对被统治阶级自由的压倒性胜利,没有准确定位自由的阶级属性,因此也就无法实现被压迫阶级的解放和自由,最终走向失败。

与无政府主义的前两位代表性理论家不同,巴枯宁则在暴力与自由关系范畴中直接超越他们的激进程度。如果说施蒂纳和蒲鲁东的无政府主义是通过温和的改良和极端个人主义实现自由,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则崇尚暴力。蒲鲁东的无政府主义代表的是小资产阶级生产者,他们不满足于大资产阶级联合政权对他们利益的侵犯;而巴枯宁代表的无政府主义者则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一无所有的流氓无产阶级。巴枯宁对魏特林《和谐与自由的保证》中的密谋暴力论点十分推崇;而后在1844年与蒲鲁东相互认识后,巴枯宁进一步结合蒲鲁东反对一切政府、政权、权威以及绝对自由的平等观、国家观完善自己的理论。巴枯宁将人类的全部历史比喻成一部进化史,只有个人的自由获得了最充分的保证,最完满的人性才能实现,因此个人绝对自由神圣不可侵犯。在此基础上,有形的统治机构国家就成为了祸害,这一政权及其形式机构的存在便是扼杀了个人绝对自由实现的根本症结。很显然,巴枯宁错误指认了资本主义社会阶级对立的根本矛盾之所在,认为矛盾焦点在于国家这一统治机器。进而,巴枯宁认为必须通过“天才人物”来领导流氓无产者和破产农民打碎国家机器,废除继承权,自下而上实行“集产制”才能实现最终自由 。但是,巴枯宁这种完全违背生产力发展规律的各自为政、分散经营是开生产关系发展的倒车,而暴动中“天才人物”领导的理论谬论则是为巴枯宁的个人野心背书。总体而言,极端自由主义滥觞于无政府主义,这种自由其实并非真正的自由,而是“自由”的畸变。因此,所谓无政府主义者的密谋和暴动也就从根本上并不是为了实现自由,而是谋求一种“特权”——个人自由的特权,而远非实现人的自由,这是无政府主义自由的虚假性所在和其暴力取向的错误根源。

(四)遮蔽国家暴力统治功能的拉萨尔主义

拉萨尔是一个具有强大鼓动能力的工人运动理论家和领袖。拉萨尔所提出的“国家帮助”社会主义解决方案类似于国家社会主义的模式。这种口号和方案在拉萨尔过人的鼓动能力下赢得了很大一批工人的信任,使得拉萨尔取得了全德工人联合会的领导权力。在拉萨尔主导德国工人阶级运动的时候,马克思恩格斯由于政治迫害被迫流亡海外,无法对德国工人阶级运动作出有效的指导。拉萨尔自身的鼓动能力和马克思恩格斯理论指导的不便,使得拉萨尔的“国家帮助”理论大行其道。拉萨尔的主要理论有铁的工资规律基础上的普选权、国家帮助理论以及国家理论。拉萨尔认为,工人阶级的贫困并不是资本主义发展造成的,而是由于市场供需导致的,当劳动力超出生产需要了,劳动者的工资自然就降低了,市场的需要导致了工人工资的增减,而工人工资的数额则是由“铁的工资规律”决定的。因此,摆脱贫困就需要国家的帮助。拉萨尔认为,工人可以通过国家政权形式下的普选权取得政治解放,也就是说,工人阶级能够通过普选权取得政权,从而将德国建设成为“自由的人民国家”。通过资产阶级制度下的国家形式,采取资产阶级普选权的方式夺取他们的政权,实现自己的解放和自由,被拉萨尔鼓吹的十分美妙。这一既不用流血冲突、也不用暴力革命实现共产主义的“天鹅绒革命”,无疑具有十分强烈的吸引力。然而,拉萨尔机会主义的无产阶级理论,最终被历史的实践碾成齑粉,“德意志帝国从来没有放弃军队、警察、监狱、法庭等暴力工具,工人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从来也没有真正获得过解放和自由”[7]72。所谓的国家帮助理论不如说是国家控制理论,在伪装后的国家观下美化作为暴力统治工具的国家机器,一不可能实现工人阶级的解放和自由,二更不可能使资产阶级为统治阶级的国家成为“人民的国家”,其实质仅仅是一种骗术而已。后来,拉萨尔与俾斯麦的密谋信件被发现,信件内容表明拉萨尔在全德工人联合会成立前十几天,就同俾斯麦密谋勾结,最后拉萨尔的遗嘱继承人面对这一现实也不得不宣布他是个“贵族、叛徒和坏蛋”[8]176。

三、工人运动的现实困境和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突围

鉴于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和理论在指导工人阶级争取自由解放运动中的失败和工人阶级付出的惨痛代价,马克思一方面转入更为深入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另一方面在工人运动的经验基础上深入总结实践规律。在马克思整个理论和革命生涯中,首先通过理论的研究和批判发现了人的自由的本质,而后在指导和分析工人运动起义实践中发现了暴力革命的重大理论和实践价值,从而不断深化思考暴力与自由的辩证关系,这种深化是牢固建立在理论的研究和领导工人运动的实践经验中的。在哲学上,马克思强调了自由本质的实践性、可获致性,也就是自由的此岸性,这就是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提纲》所深刻指出的,“改变世界”而非“解释世界”。马克思在哲学思辨领域中发现了“实践”这一重要的范畴,而在现实社会中则基于共运实践的丰富经验确证了“暴力革命”对改变阶级对立历史条件下的世界的关键作用。就这样,在工人运动的发展、不断爆发的工人革命起义以及对错误学说的批判经验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发展出了科学的暴力与自由关系思想。

(一)工人运动遭遇到难以逾越的瓶颈

随着生产力发展而来的不仅仅是生产效率的提升,更是统治工具的升级。剥削阶级在冷兵器时代进行统治的工具存在着效度有限的问题。但是,热兵器时代以及技术的进步和生产力的提升,不仅仅带来物质生活资料生产水平的提升,也带来了统治阶级进行统治的暴力工具的升级。枪炮代替了刀斧,宣告了新的历史时期新的斗争的全新样态。工人运动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不仅遭遇了物质上的剥削,而且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暴力镇压。一是资本的积累首先带来了新的暴力组织形态的更新,成体系的武装力量和军队在资本的支持下成为可能,专门进行镇压工人运动的军事组织不断发展;军事组织的发展产生了新的武器的需要,军事采购的刺激推动了武器研发行业的发展,新的更复杂的武器不断被制造出来。随着这种情况的加剧,工人运动面临越来越严峻的形势,从最初的游行示威和平方式出发争取自身权利的运动已经远远落后于资本主义统治力量的发展,并不断宣告失败。二是工人运动的联合面对的是垄断资本家更大范围的联合。虽然无产者在马克思恩格斯指导下成立了工人运动的国际性组织,有力支撑了工人运动在一国和各国之间的发展互动,催生了工人运动新的高潮。但是,以往局限于一国之内联合起来的资本家在面临国际范围内工人运动新的压力的时候也会暂时搁置矛盾,从而形成对抗工人运动的合谋,联合反动力量镇压甚至采取出卖国家利益的手段取得外部武装力量对其封建性质的、资产阶级性质的政权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恩格斯一方面加紧理论研究,另一方面在实际行动中领导工人运动,不断总结工人运动的实践经验,在这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实践经验就是要实现工人阶级的解放和自由,就必须掌握无产阶级自己的暴力工具来对抗压迫工人的暴力工具,才能从根本上捍卫无产阶级自由。

(二)巴黎公社起义的失败与经验

由于早期工人运动组织上还是比较松散,所以在争取自身自由解放的实践行动中各自形式不一,总体上采取的是和平的手段,但基本没有什么效果,并且经常遭受到暴力镇压,最后也收效甚微。恩格斯评论1789年以来的法国政治经济发展时说,“用鲜血换取了胜利的无产阶级,在胜利之后总是提出自己的要求”[9]45,但是由于工人运动中尚未形成联系紧密的阶级,缺乏科学理论的指导,又没有相匹配的实力和话语权,无法提出十分明确的政治经济要求,因而经常遭到统治阶级的背叛。后来,马克思恩格斯指导共产主义者同盟成立,工人运动获得了广泛的国际支持和指导。然而随着工人运动的扩大化和组织的提升,资产阶级也同样不断强化暴力工具来镇压工人争取自身权利的运动,小规模的反抗和流血冲突不时在各种罢工中出现,并逐步升级。马克思恩格斯意识到必须要有武装的革命力量对抗武装的反革命力量,直到巴黎公社的实践经验基本验证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设想和基本预判。正如马克思指出的,“革命的新的特点在于人民在首次起义之后没有解除自己的武装”[9]152,巴黎公社中不是暴力力量多了,而是少了。恩格斯评价梯也尔政府对巴黎公社的武力镇压时指出,“和资产阶级在1871年的狂暴比较起来,1848年事件还只能算是一种儿戏”[9]46。那么,造成这种严重暴力对抗的原因是什么呢?恩格斯后来总结认为,一旦工人阶级提出自己的解放和自由要求,就会被居于统治阶级地位的资产阶级认为是致命的威胁。而进一步,如果提出这种要求的工人阶级掌握了自己的武装力量,那就必然是资产阶级政权的确定性敌人,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的“第一个信条就是解除工人的武装”[9]45。这也进一步解释了,为什么工人阶级以往一切的游行、革命、起义如果没有夺取政权,没有彻底摧毁资产阶级政权武装力量,就一定会在赢得有限胜利的情况下走向失败,其根源在于无产阶级没有掌握政权,也没有掌握足以捍卫这一政权的武装力量。一旦资产阶级掌握政权并稳固了这一政权,“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解除工人的武装”[9]46。因此,撇开对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哲学批判而言,无产阶级意志的执行和实现及其自由的保障,离开了资产阶级最为忌惮的“武装力量”,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是基本不可能实现的。这也充分解释了为什么当“几乎完全由资产阶级组成的政府和武装的无产阶级”[9]47占多数的国民自卫军之间产生矛盾的时候,工人阶级的胜利和资产阶级的叛国显现出异常的必然性。巴黎公社革命中,失去政权的资产阶级正是勾结外敌联合镇压了巴黎公社革命起义和无产阶级政权。

(三)改变世界的哲学理论的突围与实践的觉醒

在经济形态阶段社会矛盾发展尖锐对立的历史时期,哲学理论与思潮容易走向两个相反方向。一个是主观的唯心主义方向,寻求逃避社会现实,通过向内释放外在无力感谋求生存信念,寄托一种无法实现的主观自由;另一个则是基于一种原初的主体冲动本能地挣脱单个人的无力,开始走向联合从而汇聚成“革命的社会主义思想”[10]82,这一革命实践催生的思想与唯心主义哲学越来越明显的反动性、保守性在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展开了持久的博弈。在形而上范畴中,托马斯、笛卡尔、康德、黑格尔等等曾经已死的唯心主义学说在19世纪重生,引导人们逃避悲惨世界,重燃“内部自由”之火,滥觞为诸如孔德的不可知论、语义哲学和逻辑实证主义、柏格森的“非理性主义和人生哲学、现象学和生存主义”,以及美国的实用主义等等,蛀空了作为总体性的哲学思辨,放弃哲学去思考作为整体的社会价值及其实践指向,从而也就无法“建立自由社会的行动原理”。而另一方面,蓬勃发展的实践领域中,在工人运动中流行的各种思潮由于种种非科学性以及本质上的机会主义倾向,使得工人阶级付出惨重的代价,工人运动遭受不断的失败。不断的流血牺牲和越来越严酷的暴力镇压,使得工人运动面临着十分严峻的考验。在资本主义体系中无法找到无产阶级自由实现的道路,这是马克思在“林木盗窃法案件”之后的一个洞见。

既然无法在资本主义体系中找到无产阶级的解放和自由之路,马克思恩格斯便开始突破这一制度的局限性,走向了全面理解资本主义、批判资本主义、建构科学社会主义之路,在更为广阔的历史、理论和实践视野中重建无产阶级解放和自由道路。在理论领域,马克思深入研究了无产阶级解放和自由的政治经济基础,指出资产阶级虚假的自由理念以及资本主义经济异化劳动的剥削是无产阶级实现自身解放和自由的现实阻力。通过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确证和剩余价值规律的发现,马克思揭示了人类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必然性,同时也指出实现这一飞跃必须要求生产方式的极大提升以及相对应的人的精神世界的极大提高。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具有一定的历史先进性,但在发挥完其历史先进性之后转变为阻碍历史进步的反动力量,资本主义文化也随之不断滋生堕落和腐朽思想,资产阶级的腐朽和灭亡如同封建统治阶级一样是不可避免的;而始终处于劳动洗礼之下的广大无产阶级掌握着最先进的生产力,必然替代资产阶级重新掌握全部社会生产,实现自身的解放和自由。因此,“两个必然”和“两个决不会”实现了理论的贯通。在实践领域中,尤其是巴黎公社革命之后,马克思恩格斯对政权和革命的认识进一步深化,“武装的巴黎是实现反革命阴谋的唯一严重障碍”,“解除巴黎的武装,是保证(反革命阴谋)成功的首要条件”[9]85-86,表明武装力量是革命成功的关键。恩格斯指出巴黎公社把“武装人民”这个权威“用的太少了”[9]277。因此,梯也尔联合的反动势力导致的公社最终失败也一并使公社所已然实现的解放劳动、解放一切劳动者的努力付之东流。巴黎公社后,马克思始终强调打碎国家机器的历史必然性的实现必须依靠人民的武装。通过具体的革命实践经验马克思发现,历史规律的必然性必须通过正确的实践途径才能够被彻底执行,无产阶级的自由解放必须通过革命的实践来实现,而这其中的关键性途径和工具,已经被无数次工人运动、起义乃至巴黎革命证明——就是无产阶级的武装力量和暴力革命,从而实现了马克思恩格斯在自由实践进程中方法论维度的一次彻底觉醒。

(四)对西方政治哲学传统中的暴力与自由思想的批判与超越

马克思主义暴力与自由关系思想,与西方传统思想密不可分。在西方思想传统学术语境中的暴力,局限地强调作为肉身冲突的暴力及其恶性后果,突出关注了暴力的主体范畴意义。自由也同样,复刻了西方思想传统中个人主义的关注断层,从而使得暴力与自由的立体效应在个体层面被放大化,而作为历史存在物的暴力与自由在其本质意义上并不是个体所能够实现和承载的,这导致了暴力与自由的关系在西方传统学术语境中的阐释始终存在着错位,二者之间的关系没有得到历史的对待。但是,西方思想传统对暴力与自由的讨论,又奠定了马克思恩格斯架起暴力与自由之间的历史天秤的理论基础和思想视野。以卢梭为代表而发轫的西方政治自由主义的传统,希望通过“公意”“契约精神”来构建实现自由的“共同体”,这一形而上的道德困境遭遇到“市民社会”这一无法克服的现实阻碍,因此卢梭说“后来的种种进步,表面上看起来是使个人走向完善,但实际上却使整个人类走向堕落”[11]95。马克思指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是人们的社会关系决定人的物质状况,而是人的物质状况决定人的社会关系,“只有通过物质生产实践不断推动生产力的发展,才能为实现人类自由创造必要的物质基础”[12]17。所以,马克思重新将卢梭头足倒立的自由颠倒过来,从客观物质基础出发寻求人的自由的实现路径,提出以不断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为主要手段实现人的自由的共产主义这一“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13]166来实现人类从必然王国飞跃到自由王国。因此,“改变人的物质生活状况,追求经济生活的公平是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起点,因而必然把物质实践作为人类发展的现实载体和基本判据”[14]110-115,正是在对卢梭的批判性超越中,马克思发现了实现人的自由的现实桥梁——发展生产力、消灭私有制。

但是,发展生产力和消灭私有制只是理论上的自我完成,在实践中实现这一目的,却需要现实的运动。革命正是在这一实践意义上走进马克思恩格斯的视野中的。1843年5—10月期间,马克思在莱茵省的克罗茨纳赫写下了著名的《克罗茨纳赫笔记》,这部笔记的主体就是“以法国大革命为中心阅读线索的历史研究摘录”[15]30。在这个笔记中,马克思发现私有财产对国家形式和市民观念的决定性影响,并初步意识到生产力的发展以及“外在暴力的影响”[16]41使得土地的私人所有现象产生。社会历史发展的事实并不是黑格尔“真实的自然与社会历史倒成了异化主体在现世物役赎救的历程(必然王国),终而在思辨的‘绝对精神’觉醒中扬弃异化重新回到绝对观念的‘上帝之城’(自由王国)”[15]33-34这一虚假的精神自由乌托邦。因此,仅仅在国家形式和市民观念进行的政治解放革命并不能实现人的解放。马克思指出,“纯政治的革命,毫不触犯大厦支柱的革命,才是乌托邦式的梦想”[13]12,而要实现人的真正解放,必须进行全面的彻底的革命,而不仅仅是议会等形式的政治解放。后来,在领导具体的无产阶级运动的时候,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国际工人运动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暴力镇压,使他们进一步深刻认识到私有财产确立过程中的暴力与私有财产巩固过程中的暴力是一贯的,因而“如果被压迫的无产阶级因此最终被推向革命,那时,我们共产主义者将用行动来捍卫无产者的事业”[17]685。最终,在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中,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根据资产阶级革命的历史和社会革命的规律论证了无产阶级暴力革命的必然性”[18]35,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明确指出,“共产党人不屑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19]66,指明了无产阶级运动革命道路的必然性,马克思主义暴力与自由关系思想公开走上历史舞台,指导共产主义运动,并在未来的历史时期指引无产阶级革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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