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之路:《南方与北方》中的人际冲突探究

2020-12-11 09:32
关键词:弗雷德里克玛格丽特工人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1)

《南方与北方》是英国女作家伊丽莎白·盖斯凯尔(Elizabeth Gaskell)于1855年发表的一部反映曼彻斯特在工业化进程中爆发尖锐社会冲突的长篇小说,它被誉为是英国社会小说(Condition-of-England novel)的代表作之一。西蒙斯(James R.Simmons)甚至认为“从文学性来说,《南方与北方》也许是所有工业小说中最好的一部”[1]。长久以来,评论家对该小说标题的理解局限于英国的南北二分,认为小说集中描绘了英国北方工业城市北弥尔顿(Milton-Northern)和南方乡村赫尔斯通(Helstone)的显著差异。安格斯·伊森(Angus Easson)认为“《南方与北方》是一部有关和解的小说”[2]。大部分评论家一致认为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桑顿和玛格丽特分别代表了北弥尔顿和赫尔斯通,他们的最终结合预示着英国的南北差异必将最终调和。过去对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桑顿、玛格丽特和黑尔先生等几个主要人物身上,却少有评论家关注弗雷德里克这一次要人物。大多数评论家通常认为弗雷德里克在小说中的作用主要是结构性承上启下,为玛格丽特和桑顿之间由误会到冰释前嫌作铺垫,这类解读显然低估了弗雷德里克对于揭示小说深层意义的作用。近年来,也有评论家从更宏观的“北与南”视野重新审视弗雷德里克这一人物,试图从跨国界维度给《南方与北方》定义新的地理坐标。

李(Julia Sun-Joo Lee)认为弗雷德里克这一人物为从国际化视角解读小说提供了可能性,而在此前该小说只与国内矛盾相联系。弗雷德里克在西班牙、墨西哥和南美的经历被认为是十九世纪盛行在大西洋上的“奴隶三角贸易”的转喻。李认为“弗雷德里克的困境揭示出了十九世纪世界公民身份的复杂性,正如在面对不断变换的政治和经济利益时,英国和她的公民们努力调和对国内和国际的双重义务”[3]。弗雷德里克复杂的世界公民身份问题导致他无法在现代英国社会找到认同,因此他的故事悬而未决。李认为这也反映了盖斯凯尔的国家民族主义倾向,只有将弗雷德里克这样一个“混种”驱逐出英国,才能保证国家的安定。琳赛·威廉(Lindsay Wilhelm)也重新定义了小说中的南方与北方。威廉认为北方指的是欧洲北部,特别是大英帝国,南方指的是欧洲南部国家。她认为玛格丽特根据伊迪丝的来信虚构了科孚岛,使之成为一个世外桃源,抹去了它的真实地理空间和政治文化属性。威廉指出玛格丽特和许多当时的欧洲北方人一样,“把南方建构成一个供人怀念和思乡的修辞性位置。同时,这种假设性去历史化和非政治化的欧洲南部给《南方与北方》中的英国海外移居者带来巨大的文化影响,他们带着部分被同化的印记回到他们的祖国。通过这种恐惧‘变成土著’(going native)的心态,盖斯凯尔讽刺了玛格丽特对地中海浪漫化的构想”[4]。这种抬高欧洲北方、贬低欧洲南方的做法反映了玛格丽特心目中为一个现代化英国而自豪的民族主义思想。

李和威廉都从不同角度重新理解了小说中所描绘的南方与北方,他们都认为工业化的北方与前现代化的南方形成鲜明对照,而这种原始的、未开化的南方影响集中体现在弗雷德里克这一人物身上。作为一个流亡者,弗雷德里克穿梭于大西洋两岸和大陆南北之间,他的异质性和模糊性成为理解小说深层矛盾的关键。小说中另一人物尼古拉斯·希金斯则代表了英国内部的冲突。通过比较弗雷德里克和希金斯这两个次要人物可以发掘文本潜藏的内在张力,小说标题《南方与北方》亦可以理解为南方弗雷德里克和北方希金斯在对待由于沟通不畅所引发的人际冲突时的不同表现。弗雷德里克注定终生亡命天涯与希金斯和桑顿最终达成和解的结局反映出盖斯凯尔反对暴力、主张和解的思想。

一、弗雷德里克的身份异质性

小说虽对弗雷德里克这一次要人物着墨不多,但他却从头至尾贯穿全书,对理解小说深层次意义有重要作用。弗雷德里克是黑尔夫妇的长子,女主人公玛格丽特的哥哥。他成年后加入英国海军,服役于“拉塞尔号”军舰,听命于里德舰长。弗雷德里克早先就与里德不合,后来因不满里德的暴虐统治拉拢其他船员发动兵变,将里德舰长和其他高级军官丢在海上任其自生自灭。弗雷德里克及其同伙因兵变遭到英国海事法庭的控诉,一旦弗雷德里克一伙人回国接受审判就会被判处绞刑。因此,弗雷德里克只好流亡海外,最终在西班牙的加迪斯隐姓埋名定居下来。威廉指出弗雷德里克的历史原型是盖斯凯尔的小叔John Stevenson。John青年时参军,后驻军在加迪斯,直到1805年他在被送往军事法庭审判前逃走后就消失不见了。

值得注意的是,弗雷德里克的故事主要是通过他本人的书信展现给读者的,其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具有很强的不可靠性,连玛格丽特都注意到“关于里德舰长在琐碎事情上专横无礼的一篇叙述,叙述人大大渲染了一番,因为他是在那场争吵的场面刚过去,情绪还很激烈的时候写的”[5]。弗雷德里克是一个性情急躁、冲动鲁莽的水兵,且从小娇生惯养,受不得委屈,可是军队绝不会容忍因脾气急躁而藐视军纪的行为。至于黑尔太太的叙述就更加难以让人信服,她毫不掩饰对儿子的偏袒:“可怜的弗雷德!人人全疼他。他生下来就赢得人家的欢心。所以我很厌恶里德舰长,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我的亲爱的孩子。”[6]黑尔太太对里德舰长的评价完全无关事实真相,只是因为里德舰长不喜欢她的儿子所以她就拒绝接受海事法庭的判决,认为里德舰长和海军沆瀣一气陷害她儿子。玛格丽特对兵变的所有了解全部来自弗雷德里克和黑尔太太的主观叙述,在这种情形下,她很难就兵变真相有一个客观的评判。因此,弗雷德里克对里德舰长在船上实施暴虐统治的控诉具有极强的个人主观色彩,可信度不高。

文中玛格丽特提到了弗雷德里克年少时偷苹果的经历,这个细节被以前的批评家所忽略,但实为理解人物的重要线索。玛格丽特说道:“我记得的最早的一件事就是,你因为偷苹果而大大丢了脸,弗雷德。我们自己有许多苹果——树上全结满了,可是有人对你说,偷来的水果味道最甜。你就au pied de la lettre听了进去,跑出去偷啦。从那时以来,你没有大改变你的看法。”[7]弗雷德里克因受到他人诱惑,轻信谣言,跑去偷吃“禁果”,这和《圣经》里夏娃受撒旦诱惑偷吃禁果的情节如出一辙。亚当和夏娃因犯下原罪被上帝永久从伊甸园驱逐出去,从此堕落凡尘,永受生老病死之苦。可以推测玛格丽特的这番叙述实则为盖斯凯尔精心设计的圣经隐喻,暗指弗雷德里克受人诱惑,犯下原罪,从而永远被驱逐出境、亡命天涯。“au pied de la lettre”指的是“照字面意义”,暗指弗雷德里克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容易轻信他人,导致不良后果。可以推测弗雷德里克也许是受到奸人挑拨离间,性情急躁的他遭人利用,成为兵变的替罪羊。玛格丽特漫不经心的结语“从那时以来,你没有大改变你的看法”表明:弗雷德里克年少时受人唆使偷吃苹果,成年后的他依然如此,暗指弗雷德里克冲动鲁莽,经不住诱惑,以下犯上,最终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小说中玛格丽特与弗雷德里克多年后的重逢也颇具讽刺意味。玛格丽特这样形容弗雷德里克:“他生着文弱的容貌,可是黝黑的肤色和反应敏捷的神情抵消了那种文弱的外表。两眼一般总显得很欢快,不过眼睛和嘴有时会突然一变,使她联想到内在的激情,几乎使她觉得害怕。然而,这种神情总是只不过出现一刹那,里面既没有固执,也没有恶意。它不过是未开化的、或南方的那些国家所有的国民脸上常见的那种刹那间凶恶的神情。”[8]弗雷德里克肤色的变化不仅表明他在南方国家的流亡经历,更暗示他种族的变异。李认为:“弗雷德里克在海上的时光和他行至墨西哥、南美州和其它地方的经历使他变成了一个世界公民;他的国籍、种族甚至性别都变得不确定。他现在代表着‘土著’的不可预知性,一会儿是温顺的,另一会儿又变得不可控制,表明一种本体的和身体的变异。弗雷德里克的世界主义反过来有助于解释他在船上的叛乱行为。”[9]此处玛格丽特对弗雷德里克的描述充满着野兽般的隐喻。在玛格丽特看来,弗雷德里克的神情让她联想到南方国家人民未开化的、凶神恶煞的神情,这让她觉得恐惧。正如威廉所言:“通过生动展现它的返祖潜能,他深色的样貌和新得的‘凶残’增强了盖斯凯尔笔下南方的原始性。弗雷德里克在地中海及更远处‘狂野的事业’似乎将他变成了某种‘狂野的’和难以归类的动物。”[10]由此可见,在玛格丽特所代表的英国人心中,南部国家处在一种未开化、野蛮的前现代化时期,那儿的人民缺乏教养和文明,身上充满原始的兽性,与从小就冲动鲁莽的弗雷德里克的性格相符,因而他能在南部国家找到归属感,从而解释了他最终决定定居西班牙的原因。

玛格丽特认为南方的影响像传染病一样,不仅改变了弗雷德里克的身体,也改变了他的语言。在收到弗雷德里克的来信时她说道:“他的信上措词造句也有些不很显眼的倒装式,这表明他的新娘子家乡的习惯用语正在给予他多大的影响。”[11]语言上的归化表明了弗雷德里克精神上的背叛,身心双重的改变使弗雷德里克再也无法进入主流叙事,他的故事就此结束。弗雷德里克选择用暴力来回应人际冲突,断然拒绝在军事法庭上和解的可能性,他如此冲动鲁莽的个性为一个重视等级和礼仪的英国社会所不容,所以他注定要被驱逐。迪尔德丽·戴维(Deirdre David)指出:“盖斯凯尔的《南方与北方》简要地展现了被卡莱尔所斥责的粗俗的种族主义。”[12]通过对弗雷德里克身体和语言双重变化的分析不难发现,盖斯凯尔讽刺了玛格丽特所代表的英国人狭隘的民族主义观,即凡非我族人皆为异类。这表明她潜意识中已将哥哥视作被欧洲南方国家所同化的异类,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恐惧与排斥反映了她内心深处对外邦文化的不信任。由此可见,通过塑造弗雷德里克这一人物形象,盖斯凯尔不仅揭示了暴力的危害,还讽刺了英国中产阶级狭隘的民族观念和落后的全球化意识。虽然英国不断加快海外殖民扩张的步伐,但主要还是寻求经济上的利益,对外国文化始终心存鄙视。

弗雷德里克改变信仰这一细节也很值得推敲。弗雷德里克因为定居西班牙,并和西班牙姑娘多洛蕾丝相好决定改变信仰,这里盖斯凯尔借此暗讽弗雷德里克信仰不坚定。当时的英国社会信仰英国国教,与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势不两立。在此之前,西班牙曾作为英国在海上的头号对手存在,直到英国海军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后,英国才正式确立海上霸权地位,但英国民众对西班牙的敌对情绪并未就此消除。在此背景下,文中谈到女仆狄克逊对于弗雷德里克“莫名其妙”改变信仰的行为和对西班牙的恐惧心态便不难理解。因此,弗雷德里克放弃英国公民身份而加入西班牙国籍的行为在当时的英国社会无疑是骇人听闻的异端行为。“凡是可以表明弗雷德里克无罪的证据,都命中注定地或者似乎像是命中注定地,一件接一件从玛格丽特的脚下消失了”[13]。弗雷德里克的救赎之路就此中断,他注定永远被驱逐、被流放。

弗雷德里克身体、语言和信仰的三重变化导致他难以在等级森严的英国社会找到立足之地。他夹身于英国公民和世界公民的双重身份之中,他的流亡和最终放弃英国公民身份的行为表明双重公民身份的不可能性。十九世纪的英国已经成为跨越南北半球的日不落帝国,但保守的英国中产阶级尚未做好以更加包容的心态融入全球化的心理准备。由弗雷德里克所暴露的身份问题同时也反映了盖斯凯尔对英国如何处理日益复杂的国际关系问题的思考与担忧。

二、希金斯的非暴力和解

小说中的另一人物尼古拉斯·希金斯在面对人际冲突与误会时选择了非暴力和解,他与桑顿之间的博弈证明解决人际冲突的最好方式是和解而不是暴力。希金斯是北弥尔顿工人,育有两个女儿,他受玛格丽特举荐进入桑顿工厂干活。他不仅成为雇主的得力助手,两人还成为朋友。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分析了主人和奴隶的辩证关系,他认为个体生存的主要动机来源于他在和他人的较量中获得承认。

要表明自身为自我意识的纯粹抽象,这在于指出它自身是它的客观的形式之纯粹的否定,或者在于指出它是不束缚于任何特定的存在的,不束缚于一般存在的任何个别性的,并且不束缚于生命的。这种表明过程是一个双重的行动:对方的行动和通过自身的行动。就它是对方的行动言,每一方都想要消灭对方,致对方于死命。但这里面又包含第二种行动,即通过自身的行动;因为前一种行动即包含着自己冒生命的危险。因此两个自我意识的关系就具有这样的特点,即它们自己和彼此间都通过生死的斗争来证明它们的存在。它们必定要参加这一场生死的斗争,因为它们必定要把它们自身的确信,它们是自为存在的确信,不论对对方或对它们自己,都要提高到客观真理的地位。只有通过冒生命的危险才可以获得自由[14]。

黑格尔认为主奴双方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较量,其结果可以决定谁能赢得这段关系的统治权。这场较量对双方构建自身存在的确定性至关重要,双方的自我认同都来自这场激烈的斗争与较量。个体的自我意识是在压抑或否定他者的过程中形成的,因此,主人的概念并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在不断压迫奴隶的过程中构建的。此外,黑格尔还指出自由并不是内在固有的属性,而是需要冒生命的危险去争取的。因此,权力的斗争为的是获得自由。黑格尔先指出主人是有独立意识的自为存在,奴隶有的则是依赖意识,他为主人而存在。而后,黑格尔指出主人通过奴隶间接地与物发生关系,奴隶则是直接对物进行加工改造。

那非主要的意识是主人的对象,这对象构成他对他自身的确信的真理性。然而这个对象并不符合他的概念,因为正当主人完成其为主人的地方,对于他反而发生了作为一个独立的意识所不应有之事。他所完成的不是一个独立的意识,反而是一个非独立的意识。因此他所达到的确定性并不是以自为存在为他的真理;他的真理反而是非主要的意识和非主要的意识之非主要的行动。照这样看来,独立的意识的真理乃是奴隶的意识。奴隶意识诚然最初似乎是在那独立的意识自身之外,并不是自我意识的真理。但是正如主人表明他的本质正是他自己所愿意作的反面,所以,同样,奴隶在他自身完成的过程中也过渡到他直接的地位的反面。他成为迫使自己返回到自己的意识,并且转化自身到真实的独立性[15]。

主人因为放弃了和物的直接关系转而依赖奴隶的劳动,奴隶则通过完成主人要求他做的事反而获得了自为存在或独立性。原先拥有完全独立意识的主人由于让渡了劳动属性,反而变得具有依附性,相反,奴隶在劳作的过程中获得了独立意识。双方的从属关系发生了改变,走向了各自的反面,这就是黑格尔的主奴辩证关系。黑格尔最后强调主人和奴隶之间原本不平等和敌对的关系将会最终和解,因为双方都不能离开对方而独自存在。

小说中希金斯所代表的工会和工厂主之间爆发的激烈冲突正是黑格尔所描述的为存在和自由而进行的殊死斗争。工厂主并不是天生就有的概念,而是通过雇佣和压迫工人获取利润后才形成的。正如桑顿所言:“就教育和身分而言,水平相同的人,由于天生的机智——随着各种机遇——突然站到了工厂主和工人的不同地位上。”[16]桑顿原先只是一名学徒,后来通过积累资本建立了自己的工厂才成为主人。工人没有资本和机器,只能依赖于工厂主的庇护生存,一旦没有工作,工人的独立性和生存都无从谈起,这也是希金斯和鲍彻在罢工后找不到工作所面临的困境。通常拥有资本和机器的工厂主们本应是拥有完全独立意识的存在,但他们本身并不劳动,放弃了和机器的直接关系,只是管理和压榨工人。于是工厂主们丧失了独立性,他们依赖工人获得利润,而工人通过直接操作机器生产出商品,反而拥有了技术和独立性。于是在这种情形下,工厂主和工人的关系便走向了各自的反面。这也是工人有底气进行大规模罢工的原因,一旦工人拒绝劳动,工厂主便无法继续生产商品。小说中受罢工影响最深的就是桑顿,他的资金链断裂,工厂停摆,濒临破产边缘。他甚至已经考虑出售自己的工厂,去别人的工厂工作。如此一来,他便从工厂主再度跌回到工人的位置。由此可见,工厂主和工人的地位并不是天然永恒不变的,而是处在变化之中。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静止的,而是辩证的。

博登海默(Rosemarie Bodenheime)指出:“弗雷德里克的故事再次反映出桑顿权威地位的岌岌可危,同时也反映出罢工工人由于反抗而对自身造成的危险。”[17]她用弗雷德里克的例子来说明冲突处理不当的严重后果,桑顿的地位有可能动摇,而工人们也有可能面临更大的困境,这在小说后半部分都同时发生了。桑顿提到早期的工厂主拥有几乎无限的权力,他们残酷压榨工人劳动赚取高额利润,可随着工人数量的增加,工人阶级的力量也变强,他们组成工会与工厂主博弈。在这场工厂主与工人的较量中,双方都拼尽全力搏斗。桑顿太太也说道:“他们想当工厂主,使工厂主在自己的厂地上变成奴隶。每隔五、六年,工厂主和工人之间就要展开一场斗争。”[18]在工人抱怨受压迫的同时,工厂主也在担心被取代。如果工厂主不能有效管理工厂,他只好终止先前双方默许的平衡,就像桑顿宁愿去爱尔兰招募工人那样,但结果是双方爆发了更加激烈的冲突。

盖斯凯尔反对滥用暴力、失去理智的行为。细读小说对暴徒们围攻桑顿家宅的描述:“人群中有许多人只不过是小伙子,他们恶狠狠的,不细思量。有些人则是成年男子,瘦削得像豺狼一样,热狂地在寻求牺牲品。……他们那就像一群动物的吼声那样模糊不清的叫喊声暂时平息了下去。”[19]作者在此将暴徒比作豺狼野兽,用描述动物的语言来描述这些疯狂的暴徒。对比玛格丽特用来描述弗雷德里克的充满野兽隐喻的语言,不难发现盖斯凯尔将暴力与动物性划上了等号,在她看来这些野蛮的暴行与嗜血的动物无异。值得一提的是盖斯凯尔是达尔文的亲戚,她十分推崇达尔文的社会进化论思想,她甚至将达尔文称作是“时代的传道者”[20]。但暴力并不能解决冲突,桑顿并没有因此妥协退让,反而更加坚守自己的立场。

博登海默认为:“希金斯一直被表现为一个因他能够思考、学习和改变而受人尊敬的形象。希金斯作为一个政治发言人的位置和桑顿的位置是平等、并列的。”[21]在小说中,希金斯始终反对暴力,他主张通过和平的方式达到诉求。他和其他工会委员团结在一起,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他要让世上的人们看到,这场罢工的真正领袖们并不是鲍彻那样的人,而是一些稳健的、有头脑的人。是一些优秀的工人和优秀的市民,对法律和舆论是支持的,是会维持秩序的。他们只要求得到自己应得的工资,决不会损害产业或是生命”[22]。和鲍彻这些滥用暴力的人不同,希金斯头脑清晰冷静,做事谨慎小心,非常理性。他尽自己所能帮助鲍彻这样的可怜人,只为将他们凝聚在工会的旗帜下,但他的不足之处在于他未能看到工会的局限性。他以为只要把所有的工人全部拉拢在工会里就能取得胜利,但他忽略了工人的实际情况。像鲍彻这样的特殊工人,不仅有一大家人要养活,而且本身意志不够坚定,极易冲动鲁莽行事。希金斯不管鲍彻本人的意愿,执意要将他拉入工会,他们故意孤立非工会成员,以冷暴力的形式强迫他们加入工会,这完全是另一种压迫行为。希金斯曲解了工会的性质,原本工会是用来团结受压迫工人反抗剥削的机构,现在却变成另一种压迫工人的形式,就连黑尔先生也指责他霸道。在与黑尔父女交流后,希金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为后来他主动向桑顿寻求和解奠定了基础。

为了照顾鲍彻的孩子,希金斯放下尊严主动去找桑顿要求工作,寻求和解。他在桑顿工厂里等了五个小时,像是为之前的暴乱给桑顿造成的损失赎罪。桑顿在查明真相后决定雇佣希金斯,他也希望能缓解日益尖锐的矛盾冲突。希金斯和桑顿虽然身份不同,但两人终于能够平等地沟通交流。希金斯意识到自己对工会管理的失误,桑顿也意识到开除所有熟练工人的做法有失考量,新招募的爱尔兰工人根本无法胜任工作,反而造成更大的损失。马丁(Martin)认为桑顿“抛弃了雇主和工人之间只存在‘金钱纽带’关系的观点,现在提倡一种卡莱尔式的方法,即认为真正的人际交流才是生活的气息”[23]。双方在仔细思考利弊、权衡得失后平等地对话,将各自的利益诉求告知对方,在沟通交流中解决问题。

事实上,希金斯已成为桑顿新的老师。相比从前向黑尔先生学习古典文学,桑顿更愿意从希金斯那儿学习生活的知识,特别是了解底层民众的生活,这反映了桑顿人性的一面。桑顿还主动建起工人食堂,保证工人饮食的标准,这与希金斯的想法不谋而合。桑顿承认:“以前,他和他的工人们过着一种并行不悖的生活——非常接近,但又毫无接触——直到他偶然结识了希金斯。等他面对面、以一个人对一个人的那种态度和他周围的工人中的一个人接触,第一次不再讲什么工厂主和工人的身份以后,他们每个人才开始认识到,‘我们都有一颗人类的心’。”[24]以前桑顿极力反对干涉工人的私生活,认为工厂主和工人应该保持绝对的独立,互不干涉,但事实证明缺乏有效的沟通和交流反而会加剧矛盾。正如黑格尔所言,二者的关系是辩证的,他们不能离开对方单独存在。盖斯凯尔认为只有当冲突双方“能以较为宽容和同情的态度相互对待,使他们都能较为耐心和友好地相互忍让”[25]时,双方才能消除误解,和平共处,达成共赢。

三、和解之路

对比弗雷德里克和希金斯两人在面对人际冲突时作出的不同选择不难发现,盖斯凯尔反对使用暴力,她更赞扬对立双方通过平等沟通的方式达成和解。弗雷泽(Hilary Fraser)认为在《南方与北方》中“一条历史性的情节重写在了小说中神祇的情节层面上”[26]。上文提到弗雷德里克随意改变信仰,被盖斯凯尔视为异端,结束了他的救赎之路,反观希金斯的救赎过程就大不相同。小说开始时,希金斯声称自己没有信仰,他甚至对女儿贝西的信仰满怀不屑。他对黑尔先生说:“要是您在这儿长大的,您也不会有多少信念。不过我这会儿所说的信念,意思是时时想着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所说的话,所讲的名言和所作的承诺,都是关于你或是随便哪个别人始终没有见过的事情和生活的”[27]。当时的希金斯不相信精神的力量,他更关心物质生活。他拒绝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承诺之上,把物质追求当作生活的全部内容。长期生活在北弥尔顿的希金斯受工业文化影响很深,他从前一直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因此玛格丽特才说他和桑顿很像。但当希金斯痛定思痛决定找桑顿寻求和解后,他开始慢慢变得有信仰。在虚心接受玛格丽特的建议后,他的信仰更加坚定。希金斯不是一个固守教条的老顽固,他愿意为不断变化的实际情况而改变,从而更好地适应社会发展。

希金斯的信仰转变并不只是精神上的,他用实际行动践行了博爱与互助的精神。在鲍彻投河自尽后,他主动承担起照顾鲍彻孩子的义务。希金斯认为是自己造成了鲍彻一家的悲剧,于是他甘愿放下自尊,主动去找桑顿求一份工作。他甚至不再计较工资多少,“为了那些孩子,我愿意接受他们认为我值得拿的任何工资”[28]。此刻的他更关心的是因为他而受到牵连的孤儿们,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弥补对鲍彻一家的伤害。反观弗雷德里克,跟随他兵变的士兵被绞死了,他却一次也没有表示过对这些因他而死的士兵的愧疚之情,他也从未反思过自己的鲁莽行为是否给他人造成了伤害。他自始至终都只想着埋怨上级的不公,回国后也只是担心自身的安全,一点也没有想过去慰问被绞死的同伴的亲人。他甚至表示这次偷偷回国的访问“简直就跟法国女人心目中的非法偷欢具有一样大的魅力”[29]。他心中没有任何对逝者的歉疚,盖斯凯尔在此讽刺了弗雷德里克的庸俗与肤浅。从这一点来看,希金斯舍己为人的品格更加反衬出弗雷德里克的自私自利。对于因自己的过失而死的朋友,希金斯选择了救赎之路,而弗雷德里克选择了逃避。

综上所述,小说《南方与北方》的标题亦可以理解为南方的弗雷德里克和北方的希金斯的并置与对照。虽然他们都是次要人物,却与小说的主要人物关系密切,在小说的几次重大矛盾冲突中都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弗雷德里克的出现为玛格丽特和桑顿二人由误会到冰释前嫌提供了契机,希金斯所领导的抗议更是将二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如果说希金斯代表了英国国内南与北的冲突,那么弗雷德里克则代表了广义上大英帝国与欧洲南部国家在文化与信仰上的冲突。盖斯凯尔主张用非暴力和解的方式解决人际冲突,同时也寄希望于未来英国能消除偏见,以更加包容的心态融入全球化进程。小说塑造了两个面对人际冲突做出完全不同选择的人物形象,弗雷德里克选择用暴力的方式应对,希金斯则善于及时反思,主动寻求和解。前者被迫终生流放异国他乡,后者则在和解之中慢慢走向救赎之路。看似无关的两个次要人物实则具有非常强的道德教化功能,从侧面烘托出盖斯凯尔创作手法的高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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