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使辽语录中的环境史料辨析

2020-12-12 20:21孙伟祥
关键词:契丹语录史料

孙伟祥

(辽宁大学历史学院,辽宁沈阳110136)

随着近年来史学界对环境史研究理论的不断深化与研究角度的不断创新,辽代自然环境相关问题的研究已然成为辽史研究的重要热点之一,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笔者不揣鄙陋,谨在前辈学者研究基础上,试图从北宋使者出使辽朝期间所作语录视角对当时环境相关问题略做辨析,以求教于方家。

辽朝虽然立国两百余年,较早仿照中原修史制度设置相应职官,并四次组织修本朝国史的活动,但是受诸多原因影响,相关史书未得到广泛流传并相继散佚;直到元末,才正式出现在吸收辽朝官修史书部分内容基础上编纂而成、有一百一十六卷篇幅的《辽史》中,同时具体史料内容方面均存在不少明显的疏漏与错讹之处。因此,由辽人自己书写的第一手史料相对缺乏一直是治辽史者面临的不可否认的现实。面对这种客观存在的不利局面,首先需要我们进一步穷尽史料,这其中除了对《辽史》内容进行更加细致地爬梳,同时也需要将史料范围扩大到同时代乃至前后时代的域内中原政权及域外其他政权的相关记载。其中《辽史》中关于环境方面相关记载主要分布于《本纪》《志》《表》等部分,总体上相对分散且数量不多。因此,对于辽代自然环境相关问题的研究更是需要在立足《辽史》记载基础上,注重从同时期其他政权相关史书中选取准确史料对其进行补充。这其中与辽朝长期和平对峙的北宋政权相关史书中留下相关大量记载,尤其是由北宋使者依托出使辽朝期间实地考察与见闻而写成的语录史料可谓重要。

广义上的北宋使者使辽语录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即常使所作行程录、泛使向朝廷提交的专题报告、使团成员私人记录〔1〕。这其中不仅包括各类官员上奏公文,同时还包含私人著述,甚至使者在往返辽朝途中所做诗歌。其记载内容角度十分宽泛,同时作为第一视角对辽朝史实的反映,理应极具史料价值。对于其具体内容与格式,除私人著述的语录无统一格式外,史书记载,(范坦)“使于辽,复命,具语录以献。徽宗览而善之,付于鸿胪,令后奉使者视为式”〔2〕,一直到北宋末年,应该并没有专门严格规定。然而,北宋神宗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沈括作为回谢辽国使臣出使辽朝返回之后所作《熙宁使虏图抄》,呈送神宗审阅时在前言部分明确记载其主要内容,“山川之险夷、远近、卑高、横从之殊,道途之涉降纡屈,南北之变,风俗、车服、名秩、政刑、兵民、货食、都邑、音译,觇察变故之详”〔3〕。可以看出,按照沈括的理解,使臣撰写语录时应当主要关注当时辽朝境内地理地貌、政局动向、制度沿革、风俗人情等方面,根据目前传世的北宋使者语录相关记载来看,大致均沿袭这一原则。再结合广义的语录范围,虽然北宋朝廷并没有公开正式限定语录的格式,但是使者所撰语录内容记载方面大致类似,主要是记载使者沿途言行与自然风貌,实时窥探辽朝境内虚实。这实际就能理解北宋使者所作语录对于我们当前审视与还原辽代自然环境问题的重要意义。

根据相关学者研究可知,北宋自太祖开宝八年(974年)至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共派遣654人使者出使辽朝725次〔4〕。由这个使者群体撰写的出使语录数量本应十分庞大,但是由于诸多原因影响,目前仅传世22篇,并且不乏内容不完整者。根据笔者统计,内容涉及辽朝环境史料者共计15篇,分别为路振所著《乘轺录》,王曾所著《王沂公行程录》,晁迥所著《虏中风俗》,薛映所著《薛映记》,宋绶所著《契丹风俗》,王珪所著《奉使契丹诗》,刘敞所著《刘敞使北诗》,欧阳修所著《出使契丹诗》,陈襄所著《神宗皇帝即位使辽语录》,苏颂所著《前后使辽诗》,沈括所著《熙宁使虏图抄》,苏辙所著《奉使契丹二十八首》,彭汝砺所著《使辽诗》,张舜民所著《张舜民使辽录》,陆游所著《陆佃使辽见闻》。①本文所引用北宋使者出使辽朝语录名目与内容均以赵永春先生辑录《奉使辽金行程录》(增订本)中校勘为准。

根据上述存世的15篇北宋使者语录,其记载的关于辽代自然环境相关内容可以分为以下两大类。

1.自然环境。 首先是辽朝地理环境的记载。对于这一方面的记载,北宋使者一般按照行程分为三段进行描述。第一段为辽宋边境至幽州以北古北口地区自然地理环境。这一区域原本为中原政权占据地区,之前一直凭借燕山山脉阻断北方民族南下。按照相关语录记载,“其地平斥”〔5〕,“平原不尽”〔6〕,基本特征平坦为主,最多“道微险,有丘陵”〔7〕,与中原地区地势类似。同时这一地区由于北部紧邻燕山山脉,河流众多。第二段为古北口至辽朝中京以南地区。这一地区自然地理环境与中原地区差距明显,由于当地多为奚人居住,诸语录称其为“奚境”“虏境”“蕃境”以示区分。其地势基本特征为“奚山缭绕百重深”〔8〕,“山川之气险丽雄峭,路由峡见,诡屈降陟,而潮里之水贯泻清冽”〔9〕。即该区域主要以重山为主,间以众多河流,道路曲折。第三段为中京及以北至上京地区。这一区域地势变为相对平坦,“连山渐少多平田”〔10〕,间以丘陵,“陵不堪峻”〔11〕,但是总体地势较高,开始进入高原地带。同时河流开始变少,“复逾沙陀十余叠”〔12〕,“辽土直沙漠”〔13〕,出现多处广辽的沙地。

其次是辽朝气候环境的记载。辽朝相较中原政权而言,地处纬度较高,气候相对寒冷。北宋使者意识到这一点,在语录中对其多有体现。其中,路振《乘轺录》记载,“地寒凉,虽盛夏必重裘,宿草之下,掘深尺余,有层冰,至秋分则消释……地苦寒,井泉经夏常冻”〔14〕。薛映亦曾专门在语录中记载,“临潢西北二百余里号凉淀,在馒头山南,避暑之处,多丰草,掘丈余,即坚冰云”〔15〕。在路振与薛映为代表的北宋使臣眼中,辽地明显为不同于中原地区的苦寒之地。除此之外,辽朝疆域内另外一个代表性的气候环境为多风且干旱。关于多风气候,欧阳修在其出使辽朝期间所作诗歌中多次明确记载为,“北风卷地来峥嵘”,“北风吹沙千里黄”,“北风吹雪犯征裘”,“紫貂裘暖朔风惊”〔16〕。此处北风、朔风在欧阳修笔下已然成为辽朝气候环境的首要印象。关于相对干旱气候,陈襄曾借辽人牛玹之口明确记载为“本京久旱”〔17〕。沈括在记载自己初见潢河时亦记载,“俯中顿有潬,潬南沙涸……凡雨暴至,辄涨溢,不终日而复涸”〔18〕。陈襄与沈括所记载地区均为契丹人、奚人世代居住的腹心地区,实际上反映了宋人眼中干旱一直是辽人面临的重要气候环境之一。

最后是辽朝自然资源的记载。北宋使者语录中亦十分关注辽朝境内自然资源状况,主要可以将其概括为动物资源、林木资源、矿物资源等。其中,对于辽朝境内的动物种类繁多的记载尤多。北宋使者在当地官员沿途接待过程中,主要食用各种肉类,“熊、肪、羊、豚、雉兔之肉为濡肉,牛、鹿、雁、鹜、熊、貉之肉为腊肉”〔19〕,如此繁多的动物品种不乏野生动物。同时,这一问题在契丹人的穿着记载时亦有体现。宋绶在《契丹风俗》中记载,“贵者被貂裘,貂以紫黑色为贵,青色为次。又有银鼠,尤洁白。贱者被貂鼠、羊、鼠、沙狐裘”〔20〕。契丹人无论身份高低,均以各类动物皮毛御寒,实际上反映在宋人眼中辽地动物资源丰富的观点。除此之外,北宋使者亦多次记载辽朝皇帝在捺钵地钩鱼,射猎鹅、鸭、鹿等野生动物活动,也能够反映这一观点。同时,北宋使者在沿途经过辽地群山时,亦专门记载其丰富的林木资源,王曾在语录中的记载最为典型。在其进入辽境甫始,便感慨“山多鸟兽、林木”〔21〕,在进入奚境后再次专门记载,“山中长松郁然,深谷中多烧炭为业”〔22〕。另外,对于辽地矿产资源状况,北宋使臣也多有关注,除了多次出现的跟冶铁有关的“银冶山”、“铁浆馆”地名之外,曾专门记载,“西北有铁冶,多渤海人所居,就河漉沙石,炼得铁”〔23〕。这说明宋朝使臣认为辽地应当有较为丰富的铁矿、银矿等自然资源。

2.人与自然关系。 北宋使者对于辽朝人与自然环境主要关注的是辽人居住方式、生产方式及灾害的记载。

对于辽人居住方式与生产方式,北宋使者亦主要按照对自然环境三个区域划分角度进行记载。其中,传统中原地区的燕京地带,主要是通过辽朝多民族共同聚居角度进行记录。《乘轺录》中记载,幽州“居民棋布,巷端直,列肆者百室,俗皆汉服,中有胡服者,盖杂契丹、渤海妇女者”〔24〕。说明幽州地区基本没有改变旧有居住方式与生产方式,即使契丹人、渤海人居住时亦以房屋为主。在幽州以北的奚境区域,“所在分奚、契丹、汉人、渤海杂处之”,“居人草庵板屋,亦务耕种,但无桑柘……亦有挈车帐,逐水草而猎”〔25〕。再如上文所引渤海人冶铁史料,这一区域在宋人眼中亦为多民族共同聚居地区,只是生产方式方面并不单一,出现农业、游牧渔猎、手工业并举局面,同时居住方式亦采取房屋与毡帐混合现象。对于中京以北契丹人传统聚居地,在宋使的记载中已经开始改变传统单一的毡帐游牧生活,经济上亦开始有向奚地多种经济方式过渡的趋势,即“营井邑以变穹庐,服冠带以却毡毳”〔26〕。

宋人对于辽朝境内灾害描绘,主要包括风灾、雪灾、旱灾、蝗灾等。其中,刘敞在出使途经黑河馆时遇到一次比较严重风灾,明确记载“(辽地)自古常风霾……鸟雀失食悲,虎豹亡群哀”〔27〕。此次风灾导致动物无法觅食、失群,实际上反映当时生态环境开始恶化、人与自然平衡状态开始被打破的事实。同时结合辽地多沙地的地理环境,当地风灾往往会以风沙漫日的形态出现,欧阳修曾记载,“旷野多黄沙,当午白日昏。风力若牛弩,飞沙还射人”〔28〕,宋绶亦记载,土河地区“聚沙成墩,少人烟”〔29〕。欧阳修将所见风沙的威力比作杀伤力巨大的牛弩,宋绶的记载则说明风沙导致土河沿岸人口聚落迁移的史实,均可反映在宋人眼中辽地风灾的严重性。对于水灾的记载,除上文所引沈括对于潢河遇暴雨必然涨溢的事例之外,苏颂在渡神水沙碛区域时曾庆幸“地险已万状……幸无涨天灾”〔30〕,亦可以惧怕水灾心理角度从侧面反映宋人得出辽地多水灾事实的结论。对于旱灾、蝗灾的发生,路振曾明确记载,燕京地区“水旱虫蝗之灾,无蠲减焉”〔31〕,将辽朝经济较为发达、人口密集的燕山以南地区描绘为灾害日益频繁区域,实际是对当时人与自然关系进行了概括。

通过对北宋使者语录关于环境史料的描述,可以使我们了解到当时辽朝境内环境客观状况及变迁问题。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受到一系列因素的影响,北宋使臣在语录中对于辽朝环境相关记载亦可以呈现出以下几个特点,进而反映出相关记载自身存在的某些问题与局限。

1.区域性。根据《辽史》记载,辽朝全盛时,“东至于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胪朐河,南至白沟,幅员万里。”〔32〕即辽朝疆域东至今天的日本海,西至阿尔泰山,南至白沟,北至克鲁伦河。在如此广阔的疆域之内,不惟南北纬度跨越较大,东西经度跨越幅度也不小,因此,辽朝境内呈现出的环境问题,其地区特殊性与复杂性对应差距非常明显。

与此同时,辽宋交聘制度确立之后,虽然大量北宋使者出使辽朝,然而其最终受到辽朝皇帝接见地点与出使路线呈现出集中性特点。其中,对于受到辽朝皇帝接见地点即北宋使者于辽朝境内的行程终点而言,王曾在语录中专门记载,“初,奉使者止达幽州,后至中京,又至上京,或西凉淀、北安州、炭山、长泊”〔33〕,大致可以分为辽朝的京城或辽朝皇帝捺钵所在地。虽然按照王曾的理解,其终点似乎在不断向辽朝核心地区延伸,但即使这样,仍然无法涵盖整个辽朝区域,进而北宋使者所记载的语录亦不能够将辽朝所有地区的环境状况准确展现在世人面前。另外,对于每位北宋使者出使辽朝的具体路线,虽然并不完全一致,但是大致行程与所经过区域十分接近。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辽朝廷有意对北宋使者的行程进行了设定。关于这一点,沈括在《熙宁使虏图抄》中曾记载,“自幽州由歧路出松亭关,走中京,五百里,循路稍有聚落,乃狄人常由之道。今驿回屈几千里,不欲使人出夷路,又以示疆域之险远”〔34〕。在沈括看来,辽朝廷没有选择让北宋使臣走捷径,而是故意从艰险之路迂回,其目的在于展示辽朝疆域的广阔。笔者以为,除去这个原因之外,受当时辽宋关系影响,此举更加重要的目的应当在于防止北宋使者了解到辽朝境内重要军事要地之虚实。同时,为了掩饰这一目的,根据史书记载,“汉使岁至,虏必尽驱山中奚民就道而居,欲其人烟相接也”〔35〕。因此,从这一点来看,北宋使臣所作语录中辽朝环境史料不可避免存在由于区域性而带来的局限性特点。

2.时间性。根据辽宋交聘制度确立的进程及相关史实,目前学界一般将北宋派遣使辽使者分为两个时间段,即宋太祖开宝八年(974年)至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为第一阶段,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至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为第二阶段〔36〕。也就是说,北宋向辽朝派遣使者并非能够贯穿辽朝始终。甚至在第一阶段中,由于辽宋交聘关系未正式确立,北宋派遣使者行为有着随意性、不正规性的特点,这也能解释这一时期未有使者语录信息记载。即使在第二阶段长达一百余年的时间里,虽然北宋能够以贺正旦、回谢等相对固定的名义在相对固定的时间段内向辽朝派遣使者,开始出现使者语录,但是从目前能够传世的15篇记载辽代环境史料的语录作者出使时间来看,集中于宋真宗、宋仁宗、宋神宗三朝,时间跨度并不明显,且出使季节多集中于冬季与春季。在这样一个时间背景之下,北宋使者语录中对于辽朝环境的描述大多受到了明显的时间段与季节性限制,无法较为全面地将辽朝一年四季与辽朝前期、中期、后期不同时间段内环境变化准确反映出来。

3.歧视性。 受到传统的华夷之辨观念影响,辽朝作为一个由东北边疆民族契丹族建立的民族政权,一直在政权正统性方面常得到同时期的中原政权尤其是北宋王朝的质疑。这种状况在辽宋澶渊之盟双方正式确立对等兄弟之国地位之后有所改变,北宋官方文书中承认了辽朝的地位,但是仍有大批北宋士人并不认可〔37〕。由于广义上的北宋使臣语录含有半官方文书的性质,这种不认可辽朝的态度体现得尤为明显。在称谓辽朝政权时,仍时时出现“虏”“夷”“狄”“戎”“异域”等带有明显歧视性的文字。正是由于部分北宋使者这种先入为主的民族政权歧视性态度,其所作语录中对于环境问题的记载时有主观性判断的体现。例如,路振在《乘轺录》中记载辽朝境内水旱蝗灾频繁的原因时,明确归结于“虏政苛严……征敛调发,急于剽掠”〔38〕,将其归结于有别于中原王朝的辽朝政权不体恤民力,横征暴敛。在记载辽朝境内契丹族、奚族改变传统居住方式时亦归结于“皆慕中国之义也。夫惟义者可以渐化,则豺虎之性,庶几乎变矣”〔39〕,实际上表明作者轻视当时辽朝境内人文环境变化的现实。刘敞在《题幽州图》一诗中将自己出使辽朝视为“弃捐看异域”〔40〕,以“异域”来对辽朝社会及环境进行概括。这种明显带有民族歧视性的态度无疑会严重误导使辽语录作者的客观性记载,进而对于其记载的辽代环境史料的真实性也有所影响。

总而言之,目前传世的15篇北宋使者语录中记载的关于辽代环境史料,一方面能够弥补《辽史》史料相对不足的局面,为开展相关研究提供参考。另一方面,在使用这些史料时,我们也要从其本身含有的地域性、时间性、歧视性等局限性角度进行区分与把握,只有这样,才能将其史料价值最大限度地挖掘出来,从而为全面客观还原当时环境状态及环境变迁提供真实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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