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结构“不就”的主观化与肯定识解

2020-12-18 12:29
现代语文 2020年2期
关键词:听者主观预设

闫 冰

(山东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

一、“不就”的固化现象

否定词“不”和主观副词“就”在句法结构上处于不同层次,但在语流中二者已成为一个音步,基本获得了韵律词的地位。一些收录标准较为宽松的网络在线词典或资料库,也将“不就”作为一个词汇性单位予以收录。如:

在线汉典(http://www.zdic.net/):

1.强调假设状况中的因果关系的连接词。即表示若有其因,便应有其果。

如:「如果你来得快,事情不就成了!」、「这话要被他传出去,不就完了?」

2.不担任、不接受。

如:「他老是高不成,低不就的。」

百度百科:

1.不能完成。

《史记·礼书》:“今上即位,招致儒术之士,令共定仪,十馀年不就。”

宋曾巩《目录序》:“思廉遂受诏为《陈书》,久之犹不就。”

2.不就职,谓不接受任命。

《后汉书·仲长统传》:“每州郡命召,辄称疾不就。”

宋曾巩《徐干目录序》:“《先贤行状》亦称干笃行体道,不耽世业,魏太祖特旌命之,辞疾不就。”

3.无非。

例:“他不就有几个钱嘛。”

例:“他不就有点儿权嘛。”

以上释义和例句均来自网络,从学术严谨性角度来说,汉典和百度百科等一批网络平台及其中词典的征引,其科学性是值得怀疑的。不过,传统纸质印刷辞书在收词方面坚持的是收紧原则,对新词新用法的收录往往出于稳定观望而导致一定程度的滞后性,且不说编纂、出版发行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网络词典在新词新语和旧瓶装新酒方面表现出的第一时间反应是值得肯定的,这是对语言变化的及时捕捉,动态反映语言新动向。我们认为,网络词典的收词可能不够严谨,却是一个了解语言现象大众接受度的有效窗口。

网络词典对“不就”新义项的收录,说明“不就”已经具有了一定程度的词汇地位,其用法的特殊性已经引起关注。在这些义项中,在线汉典的义项1和百度百科的义项3是本文所要重点探讨的,尤其是前者,而且二者之间有着紧密的语用关联。本文将主要讨论“不就”的词汇化和肯定识解体,文中例句均出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语料库,不再具体标明出处。

二、“不就”的语义语法功能

在网络词典的收录中,早期“不就”是作为动词性短语结构呈现的,不属于跨层结构,“就”的动词语义十分明显,“不就”并未产生特异性含义。因此,将它作为双音复合词收录比较勉强,姑且将这一动词性的形式记作“不就1”。本文将探讨的是具有特异性“看轻义”的主观成分,这里记作“不就2”,《在线汉典》将其功能描述为“强调假设状况中的因果关系的连接词”。以下讨论将以此为对象,为简省起见,直接称为“不就”。

郭奇军曾对“不就X”结构进行探讨,认为该构式表示说话人主观上的“看轻义”,语用上有“不屑、轻蔑、轻松、容易、不重要”的含义[1]。本文基本认同郭氏的观点,该构式能够体现言者的主观性,但语用上是否有这么多的含义,则是需要讨论的。郭文在论述中似有将具体句子的语境信息代入“不就X”随文释义之嫌。下面,我们就对此稍加辨析。

“不就”具有“看轻义”,例如:

(1)事在人为。我找那末一个男人,我逗弄他,叫外人看起来很热火,其实他沾不上我的身,这样不就晃过去啦,我丢人就丢几个月,等国军来了就好啦!

(2)万一往费沙方面的路被阻断了,我们就直接攻往巴拉特星系,只不过是提早同盟的死期罢了。然后,我们再经过伊谢尔伦回廊,凯旋回帝国去。这样不就成了!

例(1)、例(2)中的“不就”均可以删略否定词“不”而保持语义不变。从书面语气标记看,非疑问标记(如逗号、感叹号)的使用明示了小句的陈述性特征。在言者看来,“晃过去”“回帝国去”并不是那么难。

沈家煊在论述把字句的“处置”时说到,应有客观处置和主观处置之分[2]。实际上,事情的困难程度也有客观性和主观性的视角问题,“不就”的“看轻义”即是主观上的低难度。这个低难度既有可能是基于客观真实的不难,也有可能是言者基于对听者的安慰、鼓励等而“将困难往小里说”的有意为之。上面所举两例更倾向于“将困难往小里说”。

说“不就”或“不就X”具有“看轻义”,并不表明该表达形式只有这一个语义内容。在有些语境中,“不就X”就是一个常规的否定反问句,反问语气强烈。在这种条件下,语句组织以带疑问词最为典型。例如:

(3)照郭象的看法,还有没有价值标准存在,如果没有,那不就成了价值虚无主义了么?

(4)那么用以上所述市场结构框架来分析其行为和绩效不就是徒劳了吗?

(5)有一张党证没什么稀奇,可是少一张党证,多少不方便啊!荀子不就说过“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吗?

那么,在语言的组织和识解中,如何把握“不就X”的语义所指呢?我们认为,“主观心理期待”是根本因素。一方面,“X”是言者在听者的期待前提下提出的解决之道,既包括针对现场具体的交际对象,也包括针对社会普遍性难题及设定的读者群体。另一方面,在听者缺位的情况下,言者将自己进行主观分身或对前后的行为、想法进行对比,并发现难度更低的解决之道。无论是言者和听者的现场互动,还是言者前后两个“自己”的互动,“不就X”中的“X”都是交际对象所期待的结果,具有积极色彩。例如:

(6)开了几天以后呀,这个患者的家属急坏了,说这么着急,你看你发点汗不就好了嘛,为什么还给他补正气呢?

(7)既然他心存了某种莫名的疑虑,那么打开来看一看,倘若什么也没有,无碍无妨,心里的疑虑不就解了。

(8)我一向乐观,没哪件事难得倒我,因为不会就学嘛,学了不就会了,真是。

(9)后来,我那会儿我就不下跪,我不下,我就给她鞠躬不就完了?嘿嘿,还得鞠仨躬。

(10)改善公有财产保护状况,使公共财产和非公有财产在事实上获得同样水平的保护,问题不就解决了么!

在上述例句中,句尾多不用疑问词,语气词“嘛”及陈述性标点符号的使用表明了句子的非疑问性。从互动角度来看,例(6)、例(7)是言者与听者等交际对象的互动;例(8)、例(9)是言者与虚拟中的“自己”的互动;例(10)是言者与设定的“读者”的互动。它们的共性都是“X”的结果是言者和听者所期待的,该结果的实现需要付出努力;不过,在言者看来,这个难度并不高。这便是“不就”的“看轻义”的语用基础。概括地说,“不就X”表达的是言者对听者言语行为困难情绪的否定。

三、“不就”小句的句法语用特征

(一)结构限制——体标记的依附性

如同实词虚化后其语法特征仍受到本源义的影响限制一样,“不就”的形成和使用仍与原创结构“不就X了(吗)”有着紧密的联系。如果说疑问词“吗”“么”等的缺省可以借助语调加以弥补,那么,体标记“了”则是必有项。“了”是一个“实现体”标记,特别是在事件对比语境中,它对“变化”态的表达难以隐含。“了”是如此重要,以至于虽然“不就”已经具有了较高的词汇化和语法化程度,但在具体的使用中,仍需“了”与之互动,从而形成“不就X了”结构。这也是有研究者称其为构式的重要原因。

(二)信息焦点和重音的挪移

前文谈到,“不就X”不仅仅表达“看轻义”,还可以表达常规性反问。在现实语流中,两种表达的信息焦点和重音位置是有所区别的。这种区别不是以词汇或语法形式呈现,而是在于重音。在表达反问时,语义的重心在“X”,“X”一般为非期待事件或结果,因此,其信息焦点便聚集在它身上,并导致句子重音落在该语段。例如:

(11)这样一来,易传、中庸是涉及存在问题的,那不就和孟子相冲突了吗?

(12)而我又不好直接跟刘招华提起这件事,那不就等于当面揭他的短了嘛。

在表达“看轻义”时,语义的重心在于言者与听者认识的对比或言者自身前后认识的对比,“X”一般为期待性事件或结果。因此,其信息焦点是在于“不就”,以示不同,并由此导致重音落在“不就”上。

(三)社会地位与礼貌等级

语言的礼貌性与反问句有着天然的矛盾关系。于天昱认为,“反问句如果使用不当,会严重威胁对方的面子,降低礼貌程度,甚至导致一场争吵……反问句的使用也能加强对‘面子’的保护,增加礼貌程度”[3]。我们认为,反问句不会增加礼貌程度,在具体语境中所体现出的听者受益并不表明语言的礼貌级别高。实际上,对语言礼貌性的分析必须建立在社会语言学交际双方社会地位的差异上。就“不就X”而言,该表达形式通常不会用于“下对上”的互动中,而以“平级”和“上对下”为语用适切性。

四、“不就”主观化的实现

将“不就”看作已经固化的结构,源自“不就”语义特异性的实现。“不就”在固化过程中还伴随着语用化,这里,基于疑问语境的主观化起到了根本性的推动作用。沈家煊指出,“主观性”是指“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情感,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主观化”则是指“语言为表现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4]。

(一)反问否定的正值取向

刘月华等认为,反问句的特点是“以否定形式出现的句子用来加强肯定的表述,以肯定形式出现的句子用来加强否定的表述”[5](P794)。这实际上体现了反问和否定的相通性,两者的共同点就是对信息的非肯定。也正是由于对语言信息的负向态度,它们共现于小句时便产生了负负得正的语义识解。不过,负负得正并不是简单等同于肯定式表达,而是在基本语义类同的前提下生成了更多的语言主观性。关于反问句的主观性,以往的讨论多集中在语用功能方面,并多冠以起“强调”作用。但无论如何,反问和否定共现导致的肯定取向为“不就”的肯定性主观化奠定了句法基础。

(二)主体交互与预设

对语言预设的研究成果较多,袁梦溪认为,“预设指的是隐含在话语背后、交际各方都了解的背景信息,简单来说,就是对前文语境的特定要求。”[6]黄华新、徐以中认为,“预设一般被看做交际双方的共知信息(mutual information)或无争议信息(noncontroversial information),如果从动态的视角来看,预设也可以传递新信息(new information)。预设的构成是异质的(heterogeneous),有关预设的研究应注意运用动态的方式来考察,即需要区别是着眼于说话人、听者还是交际双方的过程视角。”[7]预设是由预设触发语触发的,触发语的类型有很多。季安锋指出,“副词是能触发预设的重要词类”,判断一个副词能否触发句子的预设,“判断标准是,如果说话人说某句话时,认为某命题P是不言而喻的事实,相信听话者也能认定这一事实,而如果这一事实不存在就会影响句子表达的适宜性,那么,P就是原句的预设。”如“‘亲自’可触发一个预设,预设‘某事本可以不自己做’,是为了表示重视或亲身体验,而自己直接做”[8]。基于预设理论,我们认为可以把“不就”看作一个副词性预设触发语,它的使用触发了之前未能实现的事件及结果,并与现在的实现进行对比。例如:

(13)我试了两下,笑着说:“不行,我不行。”“得蹲下去。”小姑娘慢下来她的秋千,抱着吊索对我说。我两手抓住吊索,往旁边看了一眼,一个来回荡着秋千的小姑娘在看我。她把秋千荡得很高,从空中瞅我,也不回避我的目光。我冲她笑笑,站到踏板上悠起来,可是不行,悠不高,我记得小时候会悠的,那韵律我都忘了。“我教你。”小姑娘跳下秋千跑过来,我让她上了我的秋千,“这样,这样不就悠起来了?喂,你瞧我呀。”

在例(13)中,话语结构“不就[X]了”预设先前为[-X],先前“悠不高”与当前“悠起来”形成鲜明对比。同时,从言者的视角认为X的实现难度较低。以“不就”为触发语的话语结构“不就X了”也由此彰显出话语的“看轻义”。再如:

(14)“买房吧,养老的钱就成了问题;不买房交房租吧,每个月也有不少的支出。这些人的退休金就那么一点,怎么办呢?”……然后由银行或保险公司按月付给职工一定数目的房费,双方可以商定一个分期付款的年限,如果不到这个年限房产所有者去世,则房屋产权由银行或保险公司获得,因为它要承担投资风险,这样不就解决了购房、养老两不误的问题,即以房养老。

在例(14)中,先前“养老的钱就成了问题”,租房“也有不少的支出”,即存在购房和养老问题,当前则“解决了购房、养老两不误的问题”。

由此可以看出,主体间的信息交互体现为言者和听者之间的互动,即一方(通常为听者)在言行上存在需要解决但未能解决或解决好的问题,而另一方(通常为言者)则认为问题的解决不难,并提出或执行解决之道。

(三)语境吸收与缺省

刘坚等指出,“词的意义和功能总是在一定的语境之中才得到体现”,“在词汇语法化过程中,语境影响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因素”[9]。Traugott等研究者认为,词语在使用过程中会将所处语境表达的意义吸收进来,并逐渐导致其自身语义发生变化,继而该语境义凝固到该词语中,这种现象被称之为“语境吸收”(absorption of context)。“不就X”本身是一个否定反问结构,其语境义蕴含着强烈的肯定,这是学界多将反问的作用看作“强调”的重要原因。反问的语气一方面来自疑问词,另一方面来自语调。口语中的语调得以体现,但在书面语言中,语调被文字载体形式过滤,加之疑问词的缺省,使得“不就X”的反问色彩受到较多的磨损。就此来说,书面形式和疑问词缺省为“不就X”的陈述化转向奠定了基础条件。也正是因为读音和词汇形式的过滤和缺省,使得反问结构传达的语境信息被吸收到“不就X”语段中,并因X的变量性进一步将该语境义压制到常量“不就”之中。

对母语者来说,预期和期待性结果的“不就X”心理现实性比较强,“不就”容易激活话语语义。因此,“不就”的词感得以确立。

(四)高频促动与韵律吸引

在语法化过程中,语义相宜和句法环境合适是基础条件,但语法化的实现必须具有足够高的使用频率。“不就”的词汇化和语法化同样离不开高频使用。试看以下两个逻辑推理:

两个变量 三个变量

Y,不行 Y,不X

Z,行 Z,X

Z,不就行了 Z,不就X了

右边三个自变量的逻辑推导,实际上就是“不就X”的语义背景,正是在两种处理方式的对比中实现了对某一种的肯定。左边两个自变量的结构,在逻辑推导上与三个自变量完全相同,只不过泛义性肯定动词“行”概括了言者和听者期待的终极结果。在类似语义的现实言语中,“不就行了”“不就完了”“不就好了”使用频度较高。也正是口语中这些表达的高频使用,进一步促使“不”与“就”发生跨层结构合并,心理现实性越来越强,并最终吸收语境的主观信息后得以固化。在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中,“不就行了”有153例,“不就完了”有128例,“不就好了”有32例。例如:

(15)我觉得这事可以干,挣了钱咱捐残疾人一笔不就完了。

线性序列上“不”与“就”紧邻,但在句法结构上并非直接成分关系。有学者指出,“句法上本来不在同一层次上的两个成分在发展过程中跨越原有的组合层次,彼此靠拢,逐渐凝固,最后组合成为一个新的结构体,这种新的结构体可称之为‘跨层结构’”[10]。跨层结构仅仅是一个形式描写,跨层结构的凝固化必须经历重新分析的过程,而固化结果的产生必然导致一个新创结构,类似现象有“否则”“恨不得”等。韵律特征将成分之间的语义进一步压实,从而在韵律层面构成了现代汉语的韵律词。

有研究者认为,“‘不就X’来源于‘不就是X吗’结构,语气词‘吗’的脱落与‘是’的省略为其提供了句法上的可能,汉语双音化趋势与类推机制是‘不就X’成为独立构式的主要原因”[1]。本文认为,“不就X”和“不就是X”是两类构式,二者之间不具有直接的衍生关系。颇有意思的是,二者在“看轻义”的表现上却是共同的。至于它们的具体异同表现如何,尚需作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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