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抗战时期乡土小说的文学价值

2020-12-20 04:48卢月风
临沂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沈从文乡土作家

卢月风

(广东海洋大学 文传学院,广东 湛江524088)

论及中国乡土文学的发展,学者张学军曾指出:“新文学诞生后在乡土文学中一直存在两种审美形态,一种是以深刻的文化批判意识对农民病态的文化心理结构进行审视,或者是以深刻的人道主义同情揭示出农民的悲苦命运,或是以强烈的政治热情反映农民群众在中国革命历史进程中的生活道路,具有强烈的理性精神和深刻的写实风格。另一种是以爱与美为原则,追求淡泊和谐的审美理想,或描写出乡土宗法社会中和谐的人际关系,或表现世外桃源中自然的人性人情,或对乡村进行诗情画意的描绘,具有浓郁的抒情和平淡和谐的田园诗风。”[1]整体上来看,抗战时期的乡土小说同样具有这两种审美形态,而战乱的环境使文学与现实的联系更为紧密,并建立起集体的、大众的文学传统,就乡土小说而言,乡土革命叙事是主要创作倾向,而游移于民族救亡之外的启蒙与审美书写路径也不容忽视,其文学价值依然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

关于启蒙,近代以来中国多次遭受外敌入侵的现实警醒了一代知识分子,最初是严复、梁启超、李大钊、陈独秀等有志之士意识到国民素质提高与国魂重铸之间的密切关系,并把国民性改造付诸实践。严复的“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2];梁启超的“新民主张”;李大钊提出“竭力以受西洋文明之特长,以济吾静止文明之穷”[3],其中的“静止文明”自然包括国民思想的停滞不前;陈独秀以《新青年》为阵地批驳传统文化,传播西方的现代思想,还试图以个人本位主义易家族本位主义;周作人以译介外国政论小说为契机实现国民性改造;鲁迅把“立人”“进化论”“超人哲学”奉为圭臬,并以具体的乡土创作启迪愚弱的乡民,实现民族国家的独立。

抗战时期延续五四启蒙传统的乡土小说在丁玲、萧红、蹇先艾、路翎、沙汀、王任叔等人的作品中得以展开,预示着对民众思想启蒙的曲折与漫长性。正如鲁迅所说“人立而凡事举”,只有使人们摆脱精神的奴役状态实现人的解放才有国家民族的解放。但在20世纪30年代的语境中,民族矛盾、阶级矛盾持续升温,启蒙的长期性与救亡的迫切性规约了它们的出场顺序,文学的启蒙主题很难成为时代主旋律。尽管如此,乡土启蒙在狭小的叙事空间还是取得了一定成就,但其话语本身存在的不足依然没有克服。恰如汪晖所说:“中国启蒙思想所依据的各种复杂的思想材料来自各个异质的文化传统,对这些新思想的合理性论证并不能简单的构成对中国社会的制度、习俗及各种文化传统的分析和重建,而只能在价值上做出否定性判断。”[4]中国启蒙思想的渊源来自西方,启蒙民众时,中西方不同的文化背景决定了其有效性的差异。从萧红到蹇先艾等启蒙知识分子,他们以现代理性的眼光俯视乡土,发现了民众精神的被奴役、不觉悟状态,试图以启蒙的方式唤醒人的自我意识,但没有更多顾虑到中国具体的社会语境。虽有民族救亡的紧迫性,但民众对启蒙思想的接受情况、知识分子的立场等问题,最后因社会条件的不充分致使启蒙批判的目的难以实现。从鲁迅笔下的阿Q、祥林嫂到萧红小说中的金枝、王阿嫂、黄良子等人物,作者只是对农民思想上的愚昧、落后作出了否定性判断,指出了病因但没有开出合适的药方。相对而言,社会剖析派乡土作家对农民走向革命道路的肯定虽有浓厚的政治功利性,但毕竟给农民指明了可行的道路。启蒙批判乡土叙事更多的是来自作家自身的现代性焦虑,最终陷入理想、现实、目的、手段的窠臼难以自拔,在后来的解放区文学、“十七年”文学中甚至出现了知识分子与农民互换位置的现象,民粹主义代替了启蒙主义。20世纪80年代以乡土为题材的“新启蒙”文学叙事纷纷表现出对农民麻木生存状态的理解,并极力从传统文化中找寻民族的根脉。事实证明,启蒙是一个未完成的话题,关于启蒙的批判很难一蹴而就。

客观上来讲,长期以来宗法制观念禁锢人们精神而造成的心灵扭曲、惨剧不断发生,思想启蒙之路任重而道远,但中国的社会性质、历史文化传统决定了乡土作家对农民落后意识的启蒙很难达到西方思想家所追求的个性、独立、自由的目标。因为近代以来中国启蒙运动兴起之初在确立人的个体价值实现宗旨的同时也把“救亡图存”“革新政治”作为理想。只是到了20年代后期到30年代,在剧烈动荡的社会局势下,个性解放之路步履维艰,尤其是东北沦陷、卢沟桥事变、“八·一三”事变的发生使抗日的号角越来越响亮,也激发了作家的时代责任感,“革命文学”逐渐成为时代主潮,并取代了“启蒙”的地位。作家的主体精神开始从“个体”转向“集体”,比如丁玲的“左转”,小说中革命的人物群像取代了人的个体解放。就连一直执着于人性启蒙的萧红,她笔下的人物如果以个体姿态出现常常是“自然的奴隶”,一旦汇入集体就发生质变,成为民族、集体英雄。但不管怎么说,乡土小说的启蒙叙事在战时语境中拓展了“立人”思想内涵,作家对底层农民生存苦难的关照也表现出一定的人道主义精神。作者在乡土书写中对农民生活场所的巧妙选择、文本形式的创新、生动的艺术形象塑造等方面既凸显着独特的艺术美,也加速了封建统治根基的坍塌。丁玲笔下的“霞村”、萧红眼中的村口“大泥坑”、沙汀冷眼旁观的“北斗镇”、王任叔小说中的“三圣殿”等村镇或典型物象都是旧中国的缩影;“运秧驼背”“乡长先生”“罗大斗”“王家老太婆”“戴白帽子的牛主人福元佬”,这些农民无不是“老中国儿女”的标志,而他们的思想、生活正是中国现在多数人思想和生活的象征。应该说封建礼教文化的羁绊、农民的短视、妄自尊大、静止僵化的心理状态是乡土社会现代化的强大阻力,也是民族国家富强的牵制因素,并且战争的风雨不足以洗刷掉历史残存的污垢,只是同彼时彼地的社会语境相冲突,尚未得以充分发展。但恪守乡土启蒙叙事的作家带着除旧布新、个性解放的观念批判乡民“怯弱,懒惰,而又巧滑”的性格与腐朽的社会势力有某种必然性,发挥了文艺“转移性情,改良社会”的作用。

小说是叙事的艺术,多以具体可感的形象、优美的语言、新颖的形式表现创作主体对现实世界的感应,所以审美性是其本质特征。从自然风物、生命、人性等角度挖掘生活之美的创作视角是战时乡土小说的重要一翼,废名、沈从文、师陀、艾芜、孙犁等作家始终恪守这样的审美立场审视熟悉的乡土世界。从文学构成要素来看,这类小说的文学价值偏向于语言、结构、景物描摹等方面,抒情是作家常用的书写策略。

文学是内容与形式的合一,对文学价值的分析也应该自足于此,乡土审美主题在形式方面的文学价值要远远胜过内容,如生动的意象、小说中渗透的空间、时间意识等都是文学表达形式的体现。意象是作者抒发情感传递文本主旨的途径之一,古代文学中有“立象以尽意”的说法,而意象的运用颇能体现文学价值的审美意蕴。废名、沈从文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塔”“桥”;师陀笔下的“荒原”“夕阳”“黄昏”;孙犁在展现北方旷野景观时所立足的“田园”“村落”“白洋淀”等意象既是作者主观精神世界的具体化也暗示了文本主旨,以浓郁的诗意增强作品可读性,学者周文慧认为孙犁该时期的乡土书写善于“从客观中寻找美,从风景中提炼诗化的元素,用乡村和自然的意象营造诗意的居所,呈现出超然的、雅致的诗化特征。”[5]废名、沈从文、师陀对“过去”时间的留恋、“未来”进化时间观的质疑,废名的《桥》、沈从文的《龙朱》、师陀的《桃红》《狩猎》等,他们把事物的美好寄予已逝的尚未被现代文明侵蚀的光阴,只是师陀的时间观在怀恋的同时又多了一层对封建式罪孽的反思情绪,沈从文的《萧萧》《边城》诉说着不同时代重复着相似人物命运的悲剧,这是时间循环论的显露,历史仿佛一个走不出的环。

莱辛在《拉奥孔》中指出:“时间上的先后承继属于诗人的领域,而空间属于画家的领域。”[6]实际上,作家在文学创作时经常会有意借鉴绘画艺术的一些特质以增强文本的空间化审美效果。废名的《菱荡》、沈从文的《边城》等小说构思时并不在意故事情节前后的连贯性,大篇幅地摹写自然环境与特殊的民情民俗;还有萧红的《呼兰河传》,被茅盾评价为“一幅多彩的画”;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好像是一幅“被竖起来”的科尔沁旗大草原及富有东北传统文化底蕴的世俗风情画,此外,这部小说还运用了蒙太奇、意识流的时空并置的艺术手法。师陀《果园城记》的叙事结构采用的是不同文本之间的空间整合,“果园城”有限的地域空间没有制约人物在各种场景的自由活动,达到故事之间的内在关联与艺术空间的广延性,作者不变的叙事基调把多篇小说连缀为一体,完成对一座颓败荒凉小城的书写。诚然,从“意象”到“时间”再到“空间”艺术的运用反映了乡土审美主题的侧影,凸显诗化抒情小说的艺术氛围、丰富诗化乡土书写的叙事空间、打破了小说与散文不同文体之间的界限,将叙事、抒情、写景等手法相融合,以“越轨”的笔彰显小说创作的多种可能性,也是其文学价值的体现。

托尔斯泰曾说过,他是一个一生都在寻找美的艺术家,离开了美,艺术就不存在了。这一观点同样适用于废名、沈从文、师陀等致力于乡土审美叙事的作家,他们以温和的心境注视着熟稔的乡土人生,从中发掘“美”的因子,作者的情感走向与文本内涵的同构性催生了唯美的艺术世界。除了古朴清新的自然之美之外,人物的心灵之美、人性美等内容也是他们的描写对象,周作人曾说,废名小说中的人物是颇可爱的,而沈从文认为:“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全是罪恶,总不能使人愉快,也无从令人由痛苦见出生命的庄严,产生那个高尚情操。”[7]这是沈从文执着追求的那种优美、健康、自然且不违背人性的人生样态写照,不愧是自然人性的歌者。师陀的乡土世界交织着反叛与眷恋的复杂感情,对人性丑陋的批判是他早期审视乡土的视角,但已褪去了五四启蒙知识分子那种激进的锋芒。全面抗战开始以后充斥在文本中的是对故乡无限的思念之情,对人性的理解从阴冷转向明朗,闪耀着淳朴善良的光辉。孙犁的乡土小说可以说是达到了人性美的极致,尤其是残酷抗战环境下的农村女性,她们好似冰山上的雪莲,坚韧而美丽。从历史的眼光来看,乡土审美中的“人性美”是作家主体创作个性的显现,是他们在文学的实用、功利性价值之外对文学本体价值的坚守。即使在彼时的历史语境因现实效力匮乏而遭到非议,因文本内容所昭示的恰好是中国文学发展中比较欠缺的人性与道德完善问题,可以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周作人说:“著者应当用艺术的方法,表现他对于人生的情思,使读者能得艺术的享乐与人生的解释。”[8]而乡土审美叙事对文学审美、艺术性的凸显,正是“以艺术的方法表现对人生情思”的最好诠释,也是其独特文学价值之所在。人性之美与自然生命形态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所以对生命的关注也是乡土审美的构成元素,且多指向健康理想的人生样态。沈从文以跳跃的语言呈现湘西绮丽的自然山水,并赋予小说灵动、唯美的基调,以自由的野性与阴柔的静谧相结合探讨湘西社会的自然生命。师陀潜入农民生活的急流挖掘原始生命强力,表现生命的创造与毁灭、刚毅与执拗,而不可阻挡的现代化浪潮又引发对生命的无限忧思。孙犁把抗战时期内心的矛盾痛苦留给了生活世界,把生命的美好留在了文学世界,并使深厚的“故乡情结”“女性情结”付诸流动的文字,从中找寻自由与美的生命。无论是沈从文还是师陀亦或是孙犁,他们都将生命安顿在“自然”之中,以求对乡下人达观、超脱、强健的生命形态书写,思考健康人性的建构。作者对这些自然生命的礼赞背后隐匿着对底层民众的体恤,废名笔下的儿童、老妇、庄汉等,沈从文小说中的萧萧、送妻卖娼的丈夫、老船夫祖孙、橘子园主人,他们和谐的生活情景中有生命的苦涩与悲哀,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下不乏生的执着,认命中透出倔强,尽管这种苦中作乐的人生态度存有超脱生活现实的嫌疑,沈从文还被冠之以“乌托邦”的消极作家,但也不能因此抹杀其对生命真实的另一层面揭示,透过生命的表层追求其深潜意义。哲学家蒂利希说:“乌托邦也是真实的,就其反映人的本性以及愿望这一点而言,它是真实的。”[9]毋庸置疑,对乡土社会原始人性、勃发的生命力书写与这种理想的生命形式相辅相成,用“爱”和“美”来演绎自然人性,畅想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和谐温馨的情景。在人类文化史上这种人生样态的书写源远流长,中国古代的道家文化、法国卢梭、乔·治桑构筑的法国不同时期的乡土景观、德国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等,这里的“自然”是理想社会人生构筑的最高标准,沈从文、师陀、孙犁等作家的乡土写作无疑加重了“生命”的厚度,引发人们对人与自我、自然、社会等层面的认知。

从不同角度考量文学作品的价值必然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就乡土审美叙事来说,如果我们以“人性”“生命”等内容为标准看到了其中的艺术真实、人文关怀等审美价值。而如果把这些作品放在“社会——政治”的显微镜下检视就没那么乐观,唐弢评价师陀的小说:“对于作品的艺术形式的探索怀着浓厚的兴趣,相比之下,对于政治和社会现实,最初就不是那么重视了。”[10]的确,沈从文以“趣味”作为“写作自由”的护身衣甲,废名追求的“做自己梦”的自由,反对把文学与政治牵混在一起的个人主义文学观同当时占据主导地位的革命话语集体伦理不兼容。其实在“救亡压倒启蒙”的历史时期,“个性乃至主观是社会不适应的东西”[11]。废名、萧乾等人给我们提供的那个未经现代文明侵染的乡土人生,是他们怀旧恋乡情结的表露,亦有对民族精神再造的尝试。在乡土叙事中形成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废名的禅味、萧乾把心灵自传与乡土体验合一,本来追求写作的个性化是文学性的再现,但在低气压的文学环境下显然不合时宜。上世纪30年代“左联”成立之初就号召“无产阶级作家和革命家,一切爱好文艺的青年,你们的笔锋应当同着工人的盒子炮和红军的梭镖枪炮,奋勇地前进。”[12]这就要求作品的思想性要超越文学性,作家要加大对社会情绪的表达力度,暂时遮蔽个体生命情绪的流露。朱晓进说:“就三十年代文学而言,如果不顾历史的氛围,忽略文学产生的特殊政治背景,仅从纯文学的角度切入,可能难以对三十年代各种文学现象、作品作出合理评价。”[13]148在战火纷纷的年代,到处充满民族救亡的呼声时,社会需要的是整合群众力量的革命话语而非偏于一隅的人性审美书写。因此废名、沈从文等作家的保守主义创作倾向不免与现实生活脱节,延宕了文学的功用性,遭到左翼批评家的责难成为必然,纯而又纯的人性书写仿佛是回避苦难、粉饰现实的庇护所。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社会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指南。法国作家巴比塞说:“和现实人生脱离关系的是悬空的文学,现在已经成为死的东西,现代的活文学一定是附着于现实人生的,以促进人生为目的。”[14]像茅盾、吴组缃、赵树理等作家的乡土革命书写则很好地印证了文学的社会功利性,而文学的审美性被搁浅。

乡土革命作家都或多或少地接受过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的感染,他们把目光投向民族矛盾、阶级矛盾激化下的乡土现实,表达对劳动者的爱、不幸者的怜、行凶作恶者的怒、悲剧制造者的恨,感情里交织着同情与悲悯、憎恶与愤懑,蒸馏出浓烈的民族意识。他们在叙事中尽量运用象征、隐喻等修辞把抽象的观念隐藏于具体的场景、事件中,在文本内容与社会现实遥相呼应的同时,不至落入僵化的政治宣传、教条中去。如叶紫《丰收》中农民“丰收成灾”的寓意,吴组缃《官官的补品》中农妇的乳汁成为地主少爷疗养身体的补品,极具反讽性,一方面读者可以从中窥见特殊时期民族的政治、经济及人伦关系,富有时代纵深感与现实意义;另一方面又相对克服了蒋光慈、阳翰笙等人乡土小说的概念化、脸谱化创作倾向。蒋牧良的《懶捐》《三七租》《雷》以“含泪的笑”来揭露封建统治者的罪恶,无形中具有了讽刺文学的某些特征。

固然,我们应该用辩证的眼光看待文学的社会功利性,阶级斗争、集体革命等政治话语在丰富文学内容的同时也制约了其多元发展,作家一味强调文学的社会政治效应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文学本身的复杂性。比如茅盾的创作,他一再强调自己是体验了中国动荡的社会现实之后才开始创作,这种思路确实拉近了文学与社会生活的距离,但创作中难免遗留生活体验者政治观念先入为主的问题,留下对社会矛盾简单化处理的痕迹。用李欧梵的话来说“茅盾‘农村三部曲’的后两部由于明显的把政治信息硬塞入对农村惨状的自然主义描绘中而无法同第一部媲美”[15],不仅茅盾的创作存在这一诟病,夏志清在评析吴组缃《一千八百担》中指出:“农民暴动自然是一种极为普通的手段,那是在事后添加进去的,是为了符合当时流行的左翼论调;这场暴动很可惜与全篇持续的社会和心理刻画脱节。”[16]202这一趋势几乎成为乡土革命作家存在的通病,革命话语对乡土叙事的强力渗透,使他们在创作中普遍流露出把握社会生活时的得心应手,而冷落了文学本身的审美性,“文”的层面也变得极其稀薄。

乡土革命在抗战后期的解放区小说创作中依然有所发展,当时的延安被知识分子奉为“革命圣地”,聚拢了一批慕名而来的作家,他们自觉接受思想改造,以毛泽东的《讲话》为文学写作方向,“革命伦理”成为乡土小说作家争相效仿的标杆,无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赵树理、康濯、西戎、马烽,还是“外来者”丁玲、周阳山等,他们自觉放弃个体伦理价值诉求适应新的现实要求,从“人性解放”向“阶级解放”过渡。基于此的乡土创作实践有效地整合了民众投入革命运动的各方力量,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民族国家的独立与解放。作家始终把革命利益奉为第一生命,在凸显战争、解放等主题的同时也有自己文学风格的表露,如赵树理、马烽的乡土小说以通俗见长;社会剖析与心理发掘是孔厥的主要创作特色;康濯以描写解放区农民的婚姻家庭题材而取胜。他们的乡土书写在文学形式的民族化、大众化、通俗化等方面相较于乡土启蒙叙事确实有了一定突破,但作家持有革命功利主义文学观使他们委身于特定的社会意识形态而摆脱了精神上浮萍式的漂泊自由状态,创作时个人的悲欢离合、心灵悸动常常遭到排挤,这就使文学作品打上了概念化、模式化的印迹,也降低了其文学价值。夏志清说:“大陆的新小说家所能做到最好的,便是创造出一种肤浅的‘资料写实'文学,但骨子里,这些写实文学一点也不真实,因为老百姓间真实的感情和思想,都一律被有系统地加以歪曲来符合乐观主义的公式调子。”[16]307尽管我们在评判文学作品时不能脱离特定的历史阶段,但也应该注意到工具理性对文学审美品格的挫伤,毕竟作品的文学价值是由其思想内涵、审美风格、价值理念等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

乡土革命叙事的社会鼓动性本无可厚非,但却存在割裂文学自身价值的诟病,作家受当时昂扬的民族精神与乐观的时代氛围感染激发了强烈的创作热情,在社会经验严重“缺席”的情况下急于表现这一狂涛巨浪般的历史变革,这是明显的主题先行创作倾向;过于强调小说的故事性而忽略了人物性格的内在丰富性;对文本内部历史纵深度的挖掘不够。赵树理的小说标志着无产阶级革命现实主义文学达到的新水平,但也有批评者指出其牺牲文学艺术性迁就农民阅读习惯的不足。还有一些作品,如康濯的《我的俩房东》、束为的《土地和他的主人》、柯蓝的《洋铁桶的故事》等,无论是写农民与地主之间的阶级矛盾,还是农民在抗战中成长为抗日英雄的故事都存有刻意迎合“大团圆”小说情节发展的程式化叙事,在具体的细节描写方面因过度夸张而给人以失真感。《吕梁英雄传》遗留下明显的靠英雄故事连缀成篇的痕迹,塑造农民形象时,凝视他们被侮辱被损害的苦痛挣扎时,突出了这一群体的反抗性而相对遮蔽了其思想愚昧、怯弱性的一面,显得单薄而缺少立体感,偏离艺术真实性的轨道,无形中降低了这一乡土类型书写的文学价值。

康德说:“美,它的判定只以一单纯形式的合目的性,即一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为根据的。”[17]这句话指明了文学的功利性与非功利性的统一,也就是形式与内容的关联性,在强调其“社会效应”的同时也不能低估了语言、技巧等“艺术效应”。以此来审视乡土革命叙事的优劣,茅盾、赵树理、马烽等作家以时代鼓手的身份出现在文坛有其历史应然性,面对苦难的民族,中国知识分子自古就有铁肩担道义著文章的责任感,但在创作时也不能忽视文学的内在价值。记录“时代”也不能忘了“艺术”,浓郁的政治色彩与革命者的火把不能少,但对艺术内部规律的坚守才是文学价值长久的标签。因此面对当时被口号、概念包围的文学气候,朱光潜称之为“低级趣味”,沈从文用“堕落”来形容内心的不满。贾平凹说:“文学有文学的规律,文学就是写人性的,脱离了写人性,而将文学当作政治的宣传品,你轻视了文学规律,文学也就最后抛弃你。”①我们从中不难悟出沈从文、萧红、师陀等那些曾被边缘的作家为什么能够在新时期重新得以重视,因作家如果长期以政治观念写小说,即使可以轰动一时,但终究经不起时间的推敲而迟早会黯然失色。赵树理因紧贴时代“问题”的写作曾被奉为“方向”,但启蒙立场的缺失,无疑是他后来遭冷落的重要原因。刘再复认为赵树理后期的小说对我们这个拥有数千年封建专制传统的国家在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封建主义表现缺乏足够的揭露和批判。当然抗战时期也有一些作家能够较好地把握政治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把文学“表现”特征与“使用”价值相融合,而诞生了优秀的作品,如茅盾的《春蚕》、吴组缃的《樊家铺》、夏征农的《禾场上》、丁玲的《夜》、刘白羽的《孙彩花》等,尽管屈指可数,但也值得铭记。

事实上,乡土小说的三重写作维度的价值可谓是各有千秋,不能一概而论,恰如鲁迅所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18]文学价值的评析归根结底是怎样处理好文学的审美与功利、形式与思想、表现与使用的关系问题,它们不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对立而应该是水乳交融的和谐共生,乡土启蒙作家把“五四”时期的个性解放、个体独立等思想奉为精神偶像本没有错,但当唤醒农民参加革命战争的积极性成为时代诉求时,“自说自话”的文学已经变得不可能;乡土审美作家的纯文学立场,确实记录了他们对人性、生命、自然等文学本体价值的深邃思考,其意义不容抹煞,但在风沙扑面、狼烟肆虐的年代显得曲高和寡;乡土革命作家引领了抗战时期乡土小说的风潮,其社会、政治性是有目共睹的,但极其欠缺对文学形式方面的仔细揣摩。历史已然证明,过于看重一方面而忽略另一方面的文学创作都会导致其单向度发展,窄化价值,出现贫血现象,太看重功利性必将落入宣传品、“留声机”的陷阱,而高举“审美性”的旗帜也会流于“为艺术而艺术”的偏执,留下“言之无文,行至不远”的漏洞,所以只有既坚持文学独立价值又能兼顾到社会民族、国家命运的需求,才能写出无愧于时代的经典作品。

注释:

①贾平凹:《沈从文的文学》.见贾平凹2015年11月18日在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中文系的讲课稿。

猜你喜欢
沈从文乡土作家
作家的画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重视培育多层次乡土人才
乡土人才选好更要用好
乡土中国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节选)
读《乡土中国》后感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
沈从文小说开头艺术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