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三立诗歌创作的“中年写作”向度

2020-12-20 04:48高露洋
临沂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乡土诗人诗歌

高露洋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071000)

中国新诗虽然经历了百余年的发展,但从整体上看浓郁的青春气息仍是其重要的精神特征。从郭沫若喷薄而出的激情到郭小川高昂的理想主义情怀,及至1980年代“莽汉”们“幼稚”的反叛精神,莫不如是。正如陈思和所言:“从五四文学到左翼文学,从延安时期的工农兵文艺到‘文革’时期的红卫兵文化,都可以看作是‘青年’精神在不同历史环境下的体现。”[1]而中年写作要直到1990年代才被人们所关注和重视。欧阳江河在谈及中年写作时曾指出:“中年写作与罗兰·巴尔特所说的写作的秋天状态极其相似:写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之物与将逝之物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独行文之间转换不已。”[2]由此可见,中年写作总是会与迟暮之感、怀旧、沉思等审美精神向度相勾连。

湖南诗人蒋三立早在1980年代即已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过多部诗集,曾参加过第19届青春诗会和第8届“青春回眸”诗会,保持着持续性的诗坛影响。历经30余年的创作生涯,在他新出版的诗集《岁月的尘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中,无论是对家乡故土的深情怀念,还是对亲人、友人的追思缅怀,亦或是沉浸在大自然中,吟咏宇宙万物,浓厚的乡土色彩、执拗的怀旧心理、成熟内敛的抒情姿态、对生命的深沉思考都是其恒定不变的书写策略,一种中年写作的精神向度也明显地呈现出来。而若将蒋三立的诗歌创作放置在改革开放的背景下,其实质上则是一个中年诗人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中“都市异乡人”的精神观照,内在蕴含了前现代与现代、乡村与城市、人与自然之丰富语义,从而有效地切入了当代诗歌创作的精神探索核心。

一、中年心境与冲淡平和的诗歌境界

从“青春写作”转化到“中年写作”,不仅仅意味着叙事方法、抒情策略的改变,更重要的是作者自身看待世界的方式、关注的焦点和心理状态的变化,导致创作风格的系统性变迁。所谓“减速意味着从‘快’向‘慢’过渡。不仅仅是一种节奏的变化,而是一种心态的变化”[3],描述的正是由青春进入中年后,作家心态更加趋于稳重,对社会、自然的感知更加细腻,诗歌境界也随之由激昂转入冲淡平和。蒋三立的《岁月的尘埃》就鲜明地体现出冲淡平和的诗歌境界。

第一,对迟暮之感、寂寞之困的淡然心态。时间的不可逆性,催发人们对时光流逝的感叹。青年、中年、老年等不同的人生阶段对时间往往有完全不同的感知。进入中年阶段的诗人,基于丰富的生活阅历,既足以用淡然的心态来看待世界,又不免产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慨叹。“秋天的花朵上落满了蜜蜂,啜饮着蜜汁/我独坐自然/心存忧郁。看云朵/想,一千公里外巴丹吉林沙漠的落日/一万公里外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比时光更慢的寂静》)中年人的孤独分外地显眼。但“我”虽然心存犹豫,却也可以在这难得的寂静与孤独中,畅想遥远的阿尔卑斯山上的雪,给心灵以无限的自由。此处的孤独是客观情境中的“独自一人”,也是心理上的独处。但诗人并不以孤独为伤,而是珍惜这孤独的瞬间,畅想远隔千里之外、万里之外的风景,以阔大的景观打开并充实封闭的内心,在实与虚、小与大、近与远之间达成微妙的平衡,颇得传统文化中“哀而不伤”的真谛。“经历了许多事情/在苍茫的人生旅途,在疲惫的奔忙中/才知道,一个人静下心来孤寂/的确是种享受”(《孤寂是一种享受》)现实的纷扰常常会破坏人的心境,使人难以进入审美的境界。诗人则另辟蹊径,以审美的心境反观日常生活的逼仄,于烦闷处发现美,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种实践。在孤寂中,诗人暂时摆脱了世俗的烦恼和疲惫,可以安静地面对自己,去认识自己,和自己亲近起来。“我如此纠结的回忆/唯有记忆使一切有意义的生命,成为现实/如果能把久远的童年、青春回放/像手拿遥控对着机顶盒”(《回放时间》)面对逝去的时光,诗人没有陷入对过往无可避免之消逝的遗憾中,而是止不住的回忆过去,来抵抗忘却的危险,因为只有记忆才能证明生命的意义。“一年又过去了/这一年仿佛在沙漠里行走/风一吹,脚印没了”(《一年》)与记忆相对应,诗人最为担心的则是往事如风。如果过去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时间成为一个巨大的空洞,人生也就不免陷入“惶惑”之中;但诗人的这种惶惑之感又是十分节制的,不允许其打破内心的平静。

第二,冲淡平和的诗歌境界。蒋三立的诗往往没有强烈情感的迸发,也不追求叙事的紧张,而是努力地节制情感,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发现意蕴绵绵的诗意,在娓娓道来中达到冲淡平和的诗境。与冲淡平和的诗境相适应,安静祥和的乡村图景自然成为蒋三立在诗歌中着力追求和营造的意象核心。“透过被光芒敝开的大门/空旷的晒谷坪/落下稀疏的鸟/一条道路连着旁边的树伸向远方/烟窗里飘出的炊烟/房顶上旋转了几下,漫漫淡化在空中”(《老房子》)阳光、晒谷坪、飞鸟、道路、炊烟,是乡村生活中最常见的景象,诗人搭配上独特的修辞来表达安静祥和的生活情态。空旷的晒谷坪辅以稀疏的鸟,不至于太冷清,也不至于太热闹;袅袅的炊烟搭配阔大的天空,既有人间的烟火气,又没有太多的嘈杂,动与静、人与自然完美融合在一起。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简单的几个意象,勾勒出了一副温馨的乡村生活画面。“镰刀瘦了,挂在墙上/如月映照/大大小小的粮仓开始饱满/南方稻垛在村庄周围长起来/在温暖的往事里长起来/旁边是针织的女人和深邃的河流/踩垛的男人在秋天的阳光里潇酒”(《稻草垛》)如果说《老房子》是将平静的乡村情态以平和的心态勾勒出来,那么《稻草垛》则是将喧闹的丰收场景归于平和的叙述中。在乡村生活中,丰收是最令人喜悦的事情,往往同忙碌、欢闹联系在一起,但蒋三立巧妙地以含蓄内敛的方式将这种喜悦表现出来。诗人避开繁忙的、动态的劳作,而是专写舒缓的、静态的休憩。“镰刀瘦了”和饱满的粮仓暗示农忙已经结束,现下已经是挂在墙上的镰刀与如水的月光,男人的欢悦也是通过第三人称叙述得到客观的呈现,丰收的喜悦激动转化为平静的温暖。“乡间的那些日子,辽阔、缓慢、舒展/即便劳作,大地也会发出亲切的回声/一颗心在自然中静静融化/在夏天,可以听到昆虫的鸣叫/庄稼拔节的声音/河流在拐弯处寻找出口的声音”(《向往》)诗人不满于单纯的借助物象呈现乡村生活的本质,而是直接以“缓慢”“舒展”等概念来规约乡村生活的内涵。于是动态的劳作也被归于乡村舒缓的一种。可以说,蒋三立以乡村为主要对象,正是源于乡村舒缓的生活节奏与自我心境的契合。漫步于乡间小路,远离了嘈杂的城市,诗人可以用心聆听大自然的声音。“在放慢节奏的乡村/水稻不知不觉地生长/山坡上的野花,等着蝴蝶取名/怀孕的玉米,在风中张望/几条牛在古道上抬头迷惘/还有阳光下低头摘棉花的人/慢慢地,定格成风景”(《高速公路的快与村庄的慢》)乡村不仅意味着同自然更加亲近,更意味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生命状态。同现代文明的快节奏生活相比,诗人显然更加倾心于舒缓的乡村生活,与水稻、野花、玉米一同自由自在地生长。

所以,蒋三立在步入中年之后,对中年人所面临的迟暮之感和寂寞之困都保持一种淡然的心态,这突出表现在理性的增加和对生命深沉的思考。与此同时,情感的抒发也转为内敛,追求一种冲淡平和的诗歌境界,避免情感的越轨和激烈的矛盾。蒋三立诗歌叙述节奏舒缓,物象选取上偏静物、自然,使诗歌整体混溶统一。

二、中年沉思与离乡经验、万物有灵的感悟

蒋三立对于乡土的记忆没有停留在单纯的情感抒发,而是以乡土社会为依托,在时间的长河中思考存在的形式和生命的意义。诗人唐湜曾言:“青春的高扬的诗时代一过去,成熟的思想就该渐渐溶入和平的感情的节拍,激昂降为平易,自能对一丘一壑别具慧眼从沙粒中见出宇宙,虚心而意象环生,飘飘然仿佛凭虚御风。”[4]当青春的激情消退,步入中年的诗人回望曾经的离乡行为,产生了更多的感慨;在对小花、昆虫、微风等生活中微小事物的细密感知中发觉生命的意义,于“狭窄的心”中,藏有一个“大的宇宙”,这都为诗歌增加了理性和哲理的质地。

首先,离乡行为的再思考。由离乡而产生的思乡一直是诗歌写作中的重要母题之一。在古典诗歌中,诸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等名句更是数不胜数。改革开放以来,离乡成为大多数国人共有的生活经验。在工业化、城镇化的浪潮下,人们或自觉、或无奈地离开家乡,到异地谋生活。不过,现代文明并非理想国,伴随而生的环境污染、人的原子化,引发了人们对现代文明的质疑。于是,当下的乡土书写在怀旧中更蕴含了对现代文明的思考。正如蒋三立自己所言:“我们的内心到底需求什么,我们走着走着,会不会突然哭了起来,我们追求的目标是不是以放弃自然宁静、内心的安宁为代价?”[5]离乡与返乡,身居之地与精神家园之间的矛盾广泛存在于异乡人的心中。对城市文明的反叛,生发出了“不如归去”的冲动,也使青年时期离乡的价值变得可疑起来,这迫使诗人返回青春现场,对离乡行为进行重新的评价。“在丁香树开花散发出清甜暗香的季节/它们在天空、大地之间飞了起来,共五只/我不知道它们要飞向何处/它们未来的家在什么地方”(《飞出窝巢的鸟》)对未知的憧憬、探索的勇气被亲人的离散、未知的恐惧所代替,幼鸟的离巢失去了成长的欢欣,反而弥漫着悲伤的气息,“一去再也不会回来”则是诗人对命运不可逆转的感叹,离巢的鸟儿再也无法归巢。离乡本身成为此后一切痛楚的起点。“我不知有没有越冬之后不肯/返乡的鸟,它们是否能有乡愁或/别的什么。但我相信它们/无论多远都能找到出生的坐标”(《候鸟》)相较于离巢带来的迷惘和悲伤,返乡的飞翔则显得坚定,即使家乡离得再远,也可以“飞过田野、森林、海湾、半岛”。离乡与返乡的情感差异正是诗人在经历了异乡的漂泊之后,催生出何不归去的感叹。值得注意的是诗歌选取“候鸟”为诗眼而不是与离巢相对应的归巢,但候鸟的离巢与归巢不是单次循环,而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诗人就像候鸟一样,不断重复着离乡与归乡的行动。探寻未知的世界和寻找失去的家园成为现代人永恒的精神诉求。“我知道鸟的眼里天空多么辽阔/许多时候,我们都想找一块空阔/张开双肩,让风吹干眼角的泪水/吹散内心的愧疚和忧伤/飞向很远很远自己想去的地方”(《鸟的眼里天空多么辽阔》)尽管有对家的眷恋,但当场景拉回到青年子弟为追寻梦想而背井离乡时,诗人的情感又转为决绝,肯定了离乡的决定。更进一步而言,渴盼静谧的所在并不是满足于现状,而是对心中伊甸园的向往。因此诗人对故乡、自然的偏爱没有导向消极的避世情怀,其中包含了现代人积极进取的精神。所以,也就不奇怪诗人以蜻蜓自况,渴望飞翔。“让我随一群红蜻蜓飞吧/即便被寒冷的冬天掠去,我也情愿/再也不能像一丛丛的草沉默在那里/任风摇动/世界上没有一种翅膀过问天空有多大/我们只管飞翔/驮着愿望飞翔”(《红蜻蜓》)在这里,诗人完全抛却了迷茫、恐惧、犹疑和眷恋,纯粹讴歌飞翔探索的精神。在经历了人生的起伏后,当诗人回忆曾经的离乡经验,情感由单一转为复杂,包含了对故乡的眷恋和舍弃、对未知的憧憬和担忧、对离乡的坚定和犹疑,而隐秘其间的核心内涵则是现代人探究世界的精神,诗歌境界也随之丰富起来。

其次,万物有灵的生命哲学。蒋三立从对个体生命的思考不断向外拓展,进而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在他的诗中,昆虫、花朵是十分常见的意象。在这些微小生命中,寄予了诗人对生命的感知。自然万物也同时具有了自己的生命感知。“蓝天、森林、金黄的向日葵/恬淡清新的乡野/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一只虫,就自由自在地爬/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一只鹰,就自由自在地飞”(《向日葵》)清新的乡野让人摆脱了世俗的羁绊,可以像昆虫、像鹰一样自由地活动。诗人有意将虫与鹰并列,消弭了因物种不同而产生的差别。在自由飞翔的意义上,虫和鹰具有了平等的地位。“让我的灵魂为我守夜/然后又回到了晨光中/坐在湖边山的对面/同林子里的鸟交谈/微风吹拂,阳光的灵魂缓缓流动/洗净了冬天所有的树叶”(《灵魂的憩园》)在纯粹的自然中,诗人进入到忘我的境界中,晨光、湖水、微风一切仿佛都有了生命,诗人的灵魂可以同它们交流。通过与自然的交流,诗人可以收获洗涤灵魂的结果。“它想表明,它不是一只害虫/一生只需要一片叶子,这是它最大的愿望/它感到知足和快乐”(《一只粉虫》)万物有灵的观念继续推广,便超出了以人为中心的利害观念,而是以物为主体。在这里,诗人彻底摒弃了世俗的功利观,即便是一只害虫,也有自己生存的权利,也有自己的知足和快乐。“没有苦难,也不必沉默/在风中朗诵。把花朵当知己/把昆虫当亲人/把仰望的星空当成宽广无边的梦想”(《在风中朗诵》)把花朵、昆虫当知己、亲人,可以说是诗人生命哲学的直接表达。这不仅是物的人化,也是人的物化,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人与物可以消除隔阂,平等亲密地交流。宇宙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在平等的生命面前,人与自然的和谐通融成为了可能。

当青春的激情褪去,成熟的思考成为蒋三立诗作的主旨。有论者曾言:“作为一种写作现象,中年写作是一种糅合了智性(或曰智慧)的写作,它明显地区别于青年时期近乎热血喷发的诗歌创作,它以平衡的诗歌姿态、风格化的写作向度和摹写深度的人生经验展示在作品之中。”[6]《岁月的尘埃》中,蒋三立在对乡土的深情留恋中,更融入了万物有灵的生命玄想和对离乡、返乡、思乡行为的在思考,使诗歌具有多重意蕴。

三、中年怀旧与乡土世界的反复吟唱

在文学史上,对乡土社会的书写并不少见,作家或以现实主义的立场,直面乡土社会的真实历史情态,或对乡土社会进行浪漫化的想象,营造一个精神中的“桃花源”。及至现代社会,随着农村人口向城市的大量迁徙,背井离乡不再是人们在战乱、自然灾害等特殊情况下的被迫选择,而是一代人顺应历史浪潮的必然抉择,其中包含着追逐理想的青春冲动、城市游子的困惑迷茫和对乡土生活的怀恋。正如有论者所言,这“不仅是个人的焦虑,而且也是一种公众的担心,它揭示出现代性的种种矛盾,带有一种更大的政治意义”。[7]蒋三立的诗歌正是对这一集体记忆的诗化处理:一个经历了人生沧桑的中年人回望曾经的乡村岁月,为漂泊的灵魂寻觅一方净土;同时也不可避免带有怀旧的色彩,书写一个浪漫化的乡土世界。

第一,提纯净化了的乡土世界。蒋三立无意关照农村现实中发生的事件,而是着意构建一个安宁静谧的乡村景观。在《岁月的尘埃》中,更多的是对前现代乡村景观的静态描摹,而不去触及乡村的现代化演进,甚至绝少出现现代化器物。诗人完全沉浸在已经提纯的童年记忆的畅想中。“在四方桌上一家人吃饭、交谈/平淡而幸福的时光静静而过/月亮不知不觉就照在了天井里的石缸上/照进木窗,照在母亲为我铺好的床上/照得我的心温柔得隐隐发疼”(《黄昏的村庄》)安静的黄昏、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皎洁的月光、母亲的疼爱,呈现出一派温馨的田园生活情态。这幅温馨的农家图景完全可以移置到更加久远的岁月。“走出城市/寻求往昔永恒不变的情趣/在宁静的草地上坐一会儿/心便空旷的没有边际/母牛面对青青的草丛寂寞/向日葵面对温暖的天空发呆”(《大地情深》)向乡村的回归源于对城市的逃离,质朴的大地可以给诗人提供难得的宁静。因此,乡村与城市、现代与前现代呈现出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意蕴。“稻穗已堆积在马车上载走/母亲把田野收拾干净/通红的手指展在额前/使那里的景色鲜艳明丽/我的祖先就长眠在那里/他们已看不到此时的天空多么动人”(《一日的终结》)就像《稻草垛》一样,为了避免繁重的农活干扰宁静祥和的诗意,蒋三立不叙述劳动的过程,只叙写劳动之后人的放松与满足。诗人对乡村生活的憧憬并不仅仅停留在乡村风景和安静祥和的环境,同时也有对农田劳作的认同,在这种劳作中,诗人体会到了劳动的意义与收获的喜悦,尽管诗中的劳动是经过提纯和净化的。提纯净化了的乡土世界依托于诗人曾经的乡土经验,经过浪漫化的想象,寄托了诗人对城市文明的反叛。

第二,对老物件的特殊偏爱。老物件往往承载着独特的时代内涵,使时间的流逝具象化,与当下区隔开来。因此,老物件成为怀旧的重要组成部分。蒋三立在《陈旧的》一诗中直言:“我喜欢陈旧的、发黄的、清亮的、斑驳的/被人迹擦亮的、有着生命沧桑的/那是许多人看过的、用过的、走过的、爱过的/留下来的陈旧的。街道、房子、家具、衣服、书本。”在《岁月的尘埃》一集中,诗人有大量直接以老物件命名的诗作,在对这些老物件的描摹和回忆中,感悟时间的意义与乡村的变迁和自身对过往的怀恋。“如今,在空空的戏坪里/只剩戏台后的残垣,挡住越来越凉的风/几株高低不一的草在墙上摇了摇头,有些迷茫/几只雀鸟在戏坪里跳来跳去,看了看我,慢慢飞进了夕阳”(《老戏台》)戏台曾是乡村最为热闹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枯草残垣,没有了往日的嬉戏喧闹,在夕阳的映衬下,诗人也难免生出迟暮之感。不同于书写自然风物时,物我两忘的境界,岁月的痕迹在老物件上鲜明地体现出来,浓浓的伤感情绪弥漫在诗歌中。“我不相信这个小站也会衰老/一切会这样沉寂/那些在远处飞速开动的火车/震动不了寂窭路过的心”(《老站》)小站曾是现代文明的象征,如今随着交通的发展已经被弃置,只剩下几截没有被拆走的铁轨,但在诗人的记忆中小站永远象征着外面的世界,象征着一种希望,这种希望不会衰老。可见在蒋三立的眼中,现代与前现代并不是价值判断的唯一标准,老与新、亲密与疏远也是一个依据。小站也因其老旧而成为诗人温馨记忆的一部分。“只有老屋还在原地破了又修、漏了又补/一代一代在苍茫中温情显现、绽放/寂静中,神态安然”(《老屋》)老屋虽然历经沧桑,但在诗人看来,其温暖的内涵却是永恒不变的。老屋在寂静中绽放、神态安然,正如诗人的心境一样,虽然远离了生活的中心,但可以做到宠辱不惊,保持一份淡然平和。“拐弯处,铁匠铺的炉火一片红亮/打铁的老张,依旧是一副铁的模样/抡起铁锤,有力地锤打着红形彤形的铁”(《老街》)诗人不着意表现老街的变化,而是突出其不变。铁匠铺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在这个凝滞的时间和空间中,使老街显出亲切感。在对老物件的怀旧中,蒋三立或为老戏台的破损而伤感,或赋予小站、老屋、铁匠铺不变的价值,从而建构出一个充满温情的记忆空间。

蒋三立借助提纯净化了的乡土世界,弥补了城市生活所带来的精神缺憾,舒缓了城市游子的心理焦虑。同时,诗集中大量的“老街”“老屋”“老站”“老戏台”等老旧意象的存在,流露出作者浓重的怀旧情结。贺仲明曾言:“怀旧不只是回望过去,它完全可以瞩望未来,可以成为参与现实和未来的重要方式。”[8]通过对老旧物件的追忆,诗人在凝滞的时空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温暖和记忆的亲切,这不是单纯的“向后看”,而是扭结了诗人在急速的现代化进程中获得心灵的、宁静的思考。

综上所述,乡土记忆与中年写作无疑是蒋三立诗集《岁月的尘埃》中最为突出的特点。乡土记忆是其中年写作的客观载体,中年写作规约了乡土记忆的价值内涵,两者可谓相辅相成。从叙述内容上看,具体的乡村生活场景,昆虫、花草、月亮等诗歌意象的选择都依托于诗人固有的乡土记忆。从叙述风格上来看,诗集中浓厚的怀旧倾向、舒缓的叙事节奏、节制的情感表达、冲淡平和的诗歌意境和万物有灵的生命玄想则显现出中年写作特有的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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