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佳佳
一个月前,我在写一篇关于梅艳芳的文章。
在一本名为《最后的蔓珠莎华》的书中,梅艳芳生前的部分好友回忆了她的生平。其中有几位,对她的评价是,“梅艳芳在女性化之余,又有男人的豪气”。
我凝视着那些文字,生发出些许怀疑——为何梅艳芳身上的豪气,会被表达为“男人的豪气”?
此刻,这个用以形容人的气度大方、行事磊落的词汇,被赋予了某種性别色彩。那就像是件原本能够穿在所有人身上的衣裳,却从女性身上拉扯开来。
这一年里,我的写作越来越多地渗入了女性主体意识,类似的怀疑愈加频繁地发生。这个过程其实并不激烈,缓慢而渐进,就像逐步睁开看世界的第三只眼睛。
正是这只眼睛,让我得以看见语言背后板结的思维,让我识别出媒体制造的符号中掩埋的陷阱。但更重要的是,它让我感受到更多难以言说的挣扎和苦痛。
我想我不应掩饰这桩事实:身为女性,我对女性话题的关注与书写受一种原始力量的驱使,逐渐成为本能。
这使我更加深刻地认识自己。同时我毫不怀疑,这已令我向世界的真相,又迈进一步。
10月初,厦门房产中介涉嫌杀害独居女孩的事件发生后,我决定写一篇关于独居女性的报道。当时,编辑曾来电,和我讨论报道的主题。
通话过程中,他无意间问起,说自己作为男性,其实并不明白,是只有那些经历过危险的女孩才会在独居过程中感到害怕,还是每个女孩在独居时都会害怕?
我是报道的写作者,出于新闻对于客观立场的要求,我本应身处事件之外进行观察。但当他向我发问时,一种奇妙的情形发生了。我发现,我不仅无需置身事外,而且作为女性,我也能够行使自己的话语权。
“每个女孩都会害怕。”我这样回答他。
那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时刻,它将成为我纷繁的个人记忆中醒目的光斑。正是在那时候,我开始确切地认识到,无论我为坚守新闻的客观性原则付出多大的努力,无论我为拼接新闻的真相去采访再多的信源,我都始终逃不开命运为我预设下的女性立场。
在曾经那些没有深刻认识自身处境的日子里,我更倾向于在谈论问题时抛开自身的性别,那时候的我认为,只有维持“去性别化”的立场,才能让我的答案免于褊狭。
但写作者的身份,将我更直接地递送到许多社会事件的真相面前。我逐渐发现,如果出离我自身的女性立场,我将完全无法理解那些事件的吊诡之处。
我可以简单举个例子。
2018年6月20日,庆阳女孩李奕奕从市中心的百货大楼八层跳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表面上看,她自杀的原因是在2016年遭遇了高三班主任吴永厚的猥亵,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今年2月,我对这起事件的后续情况进行报道时,才觉察出,那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在受到猥亵后的第二天,她就提出“替换班主任”的要求,但学校的老师建议她换班或者转学。在她明确拒绝的情况下,学校还是安排吴永厚与她独处并向她道歉。
她的父亲向相关部门举报吴永厚的行为时,提出要找女性工作人员为女儿做笔录的诉求,对方却告诉他,该部门只有男同志。
李奕奕去世三个月前,当地检察院对该案作出不起诉决定,因为没有证据证实她的抑郁症与吴永厚的猥亵行为之间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且吴永厚虽然有亲吻她的行为,但“情节显著轻微”。
诸如此类的细节,不胜枚举。
她的遗书写尽了她生前不断的尝试与等待,她试图为自己追讨回一份公理,但屡屡碰壁,最后只好以最决绝的告别作结。
如果不是同为女性,我很难意识到,在这起事件中,一个被猥亵的女孩生命的湮灭,绝不仅仅由猥亵行为本身造成。而希望的毁坏,是环境中众多因素形成的合力,在经年累月的挤压中完成。
这些生命经验对我而言也并不陌生。
在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也曾被蓬头垢面且露出下体的大叔叫住。读大学时,我和女性朋友们走在夜晚的街头,也曾被醉酒的男人们拦路尾随。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意识到,我和她们的生命其实流淌在同一条河流。
正因如此,我才明白,我对女性困境的关注,是发自本能,我对女性受访者的感受,的确能产生更加敏锐的体悟。
这并不意味着我的报道将失去平衡,它反而能将我引向事件中更抵达核心的隐秘之处。
厦门事件后,我留意到网络上的一些声音,在对媒体报道中的用词进行批评。他们说,请别再使用“独居女孩被中介杀害”的标题,请将其更改为“中介杀害独居女孩”。
我一开始不太明白这其中差异何在。但当我意识到这件事情可以用后一个句式来表达时,我再次看见前一个句子,就有种奇怪的感受开始冒头。
我知道这个句式是如此常见,一个“被”字句,常见到深入人心,仿佛事情本就如此。
但奇怪之处在于,当诸如此类的凶案发生时,为何媒体语境下被凝视的主体永远是女性?为何报道侧重的事实大都在于一个年轻女性成为不幸的受害人,而不是侧重于一个男性成为了凶案的制造者和法律的叛离者?
事情本不该如此。
我完成独居女性的报道后不久,电影《门锁》上映。我看过它的宣传片,我知道它紧扣着女性话题,因此对它抱有不小的期待。但在观看过程中,我感受到的不是失望,而是强烈的愤怒。
我愤怒于,它是如此浓墨重彩地将女性的困境制造成了一场奇观。
中国版《门锁》翻拍自2018年的韩国同名电影,而韩版《门锁》其实是翻拍自西班牙电影《当你熟睡》。
当韩版《门锁》进行翻拍时,他们完成的最重要的一项改编,是将西班牙原版中的犯罪者叙事变换为了受害者叙事。而中国版《门锁》,承袭了韩版的受害者视角。故事的核心是,一位单身独居的女性,遭遇了多个男人带来的安全威胁。
这很符合我们熟知的经验,就像那个寻常可见的“被”字句一样,故事紧紧围绕着悲剧的承受者而不是制造者展开。
中国版的导演和编剧,将片中的女性塑造成了毫无安全意识、遇事手足无措、恋爱无脑、在本职工作中也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形象。她们似乎完全不具备自我保护和自我救助的能力,就算是少有地奋起反抗,最终也只能依靠正义的男性来赢得胜利。
在为这部影片所写的影评中,我曾愤怒地发问:“为什么受害的独居女性全是这样一种孱弱、蒙昧的面貌?为什么,在这套叙事之中,她们再次成为永远无法摆脱困境的受害者,背负着被侵害的原罪?”
在我接触到的另外一些故事中,对女性受害者的偏见被进一步强化。
今年年初,一篇题为《强奸犯罪被害人过错问题探讨》的论文被刊发。在该论文中,作者将强奸案中的被害人过错进行了案例分析以及类型划分,论述的核心是:“(强奸案件中的)被害人,存在不同程度的过错。”
作者在文中写道,如果被害人居住的房间没有空调,在夏夜开窗纳凉裸睡,因此遭受了强奸,这属于被害人为犯罪者提供了实施强奸的便利。如果被害人为了展示身材而穿着暴露,则是通过实施“诱惑”使犯罪者感受到了被害人的放荡和轻浮。
我曾致电作者之一,询问此事的详情,而作者对我说:“这是学术研究,各人有各人的观点。”
作者的回答无可指摘,但那篇论文的存在时刻警示着我:文字也是一种强权。作为一个写作者,作为大众传播的主要参与人,我应当时刻省思自身,省思我究竟是在通过文字阐述真相、达致良知,还是在进行一场肆无忌惮的霸凌。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我认为新闻的本质,是为了在这世上的人与人之间建立桥梁:“我们的笔,应破除信息的壁垒,让人和人能够互相看见,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扶持,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或许真的会逐渐褪去虚伪,褪去偏见,褪去冷漠。”
而这观点背后暗含的意味其实是,我希望自己的报道能给人力量。
我在写女性独居的故事时,尤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这番诉求。我们已经疲于观看那些女性被压抑、被侵害、被剥夺的故事,如果我仅仅是继续描摹那些恐惧,那么我的写作将失去应有的意义。
但我在采访过程中,重新打量了作为故事主人公的她们。
我的采访对象燕西告诉我,她和前男友分手后,对方曾在她下班的时候躲在她家门前的楼道里,试图强行进入她的住所。她说自己把前男友堵在家门口,大声质问对方的意图,最后逼走了他。
她毫不信奉那些“家丑不可外扬”之类的说辞,她要确保自己质问的声音足够大,让邻居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样就能为潜在的风险预留证人证词。
另一个女孩余饶,曾险些被隔壁房间的男住客强奸,在那次经历中,男住客赤身裸体地,在深夜打开她的房门。
当时,她在惊醒后将对方推出房间,反锁房门,然后她迅速在门后开启手机录音,与男住客对质。同时,她还在微信上引导对方承认了强奸意图。获取证据后,她打电话报警,并且告知警察,上门时无须敲门,打电话给她去开门即可。只有这样,她才能最大限度保证自身的安全。
后来,在余饶没有受到实质性侵害的情况下,因为提供了两份有效的证据,该男住客被判强奸未遂,为此服刑一年。
而25岁的独居女孩潘雨,曾在一个早晨发现自己的门锁被堵,猫眼被撬,警察分析现场后告诉她,藏在暗处的作案者可能已经跟踪观察了她半个月以上。好在她前一晚反锁了房门,对方没能顺利进入她的住所。
她的故事中最有力量的地方正在于此,在于她提前反鎖房门的这个行为。
那并不是侥幸为之。她深知自己单身独居,因此安全意识极强。她不会在快递上写明自己的真实信息,也不会让外卖送到家门口,她鲜少让人知道自己的家庭住址,搬家时她首先做的事情是换上安全系数最高的门锁,每晚回家时都记得反锁房门。
我选择把她在采访中所说的一段话,直接作为那篇报道的结尾,就像一记重锤那样,要敲到读者心上。
“警察说按照经验来讲你就是被跟踪了,对方可能算准了很多事情,他观察到你单身,观察到你的作息,观察到你的生活规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你特别谨慎,进出都会反锁门。他唯一没有算准的,就是这一点。”
我书写她们的故事,只是还原她们本来的面貌。
我想让所有的读者都知道,由“被”字句组成的叙事远远无法呈现真相的全貌。她们并不是羸弱的客体,并且会有越来越多同她们一样的女性,能够从无尽的恐惧中醒来,凭借成熟的心智,捍卫应有的自由。
他人经受的,我必经受。想到这里,我就知道,同样身为女性,我绝不仅仅是在为她们写作,我也是在,为我自己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