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强生:热带雪地里的“寻琴者”

2021-01-10 09:15姜雯
南风窗 2021年26期
关键词:调音师艾米丽情欲

姜雯

采访完郭强生,出门后,夜色和凉意落了满肩。郭强生点了一根烟,地铁旁的路灯照着他头上星星点点的银丝。

突然之间尴尬了起来,没了刚才的热络。又或许是,从有肉有菜有酒有咖啡的嘈杂餐厅里出来,突然又撞见了各自生命里的孤寂。

孤寂。这是郭强生给我的感觉,也是他的作品常出现的主题,仿佛下了一场夜雪。

郭强生于1964年出生,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在美国纽约大学取得戏剧博士,目前为台北教育大学语文与创作学习系的教授。著有小说《夜行之子》《惑乡之人》《断代》《寻琴者》《何不认真来悲伤》《我将前往远方》等小说和散文作品。

今年,郭强生的《寻琴者》与《何不认真来悲伤》分别在7月和10月引进简体中文版。

文学评论家王德威说:“《寻琴者》是郭强生创作迄今最好的作品,也是近年来台湾小说难得的佳作。”这本书几乎横扫台湾各项大奖,如“联合报文学大奖”“台北国际书展大奖”等。

而《何不认真来悲伤》,则是郭强生以一种把自己生命的伤口剥开的浓烈方式,书写了自己罹癌去世的母亲和哥哥、自杀的情人、失智的父亲。书写是疗愈自我的方式,在这悲伤又寂寞的世界里。

寻琴,也是寻情,寻一个安静且不再悲伤的“玫瑰园”。

郭强生有一个并不完滿的家,他本来可以像哥哥一样逃离的,但他选择回家。“回家”总是被赋予温馨的意涵,但有时候“回家”需要勇气、需要承担、需要面对过去记忆里的幸福与残破,“回家”更是回去捡起一个家族的命运。

而郭强生的这个家,无异于一座孤岛。

郭强生出身自一个外省家庭,所谓“外省”本就披着时代颠沛下的阴影。一般人对外省家庭的印象是眷村,但郭强生的外公与父亲都曾留学欧洲,所以眷村于他是另一种文化。

母亲是独生女,在她十三岁那年,郭强生的外婆出家。外公再娶,继母容不得这个继女,所以郭强生的母亲19岁便结婚了。父亲则是一个人来到台湾,半个亲戚也没有。

在郭强生眼里,“所谓的外省家庭,如果要我形容,就是一群很早没了爹妈的半大孩子,摸索着成长,就地取材弄出了一个家的样子,在战后学习遗忘,学习重生,然后凋零”。

郭强生的父母婚后第四年,父亲考上公费留学,留下母亲和哥哥。大概父亲原本是不打算回这个家了,所以哥哥对郭强生这个弟弟有一些怨怼:父亲当年为什么要回来?他回来把老妈的生活全毁了。不过,如果不回来,也就没有你了。哥哥对这个家都是有怨怼的,他出国后,就下定决定不回家了。

亲情,在郭强生的生命里,抹着一层忧伤的底色。

原本母亲是不愿意郭强生出国的,她已经尝过太多分离,但拗不过孩子求学的心,还是成全了。

1996年夏天,郭强生的第一任情人自杀,还在异乡求学的他崩溃了,此后他开始长期接受心理谘商,但忧郁症自此已经黏着在他身上。

38岁那年,郭强生回到台湾任教,原本想着可以多陪陪家人,没想到回来却成了送母亲最后一程,癌症从扩散到人往生,连5个月也不到。随后的10年间,哥哥也罹癌过世,父亲患上失智症还遭遇存款被盗领。

郭强生回忆母亲患病时的情景,那时他在花莲的东华大学教书,一周回家一次,每次离开之前会做好三四道菜。下一次回家时,发现母亲还在吃那几道菜,父亲把菜在电锅里蒸了又蒸。

“我觉得即便对父亲来说,他搞不好也不知所措:老婆重病我该怎么办?”

如何面对“生老病死”,这些都是教科书上没有教过的。母亲过世大概有十几年的时间,郭强生还在消化处理这种感觉——“没有好好告别,然后觉得原来大家对于生老病死都是这么无知无措。”

郭强生和父亲的关系,不知为何,总是剑拔弩张。44岁那年,郭强生以为与父亲相依为命是他应尽的本分,每周末从花莲回家陪父亲几天再回去学校,没想到父亲却让他搬出老家。直到后来父亲患上失智症、存款被盗领……郭强生决定放弃教职工作,回家照顾父亲。

其实这一走,郭强生知道,他在学术圈也算是退场了,在四五十岁,这个正值人生巅峰的年纪。

“然后至少整整3年,我除了面对父亲,面对写作,就没什么事情。写《寻琴者》的背景,也是那时候的生命状态。”

郭强生说自己在50岁之后,感受到生命被切成两段,他开始理解到什么叫作陪伴。这也让他感到后悔,如果在30岁的时候就懂了,那陪伴母亲的最后时光会是不一样的。

他在书中写道:“在悲伤的回忆中,我才能保持一种战斗的姿态,在空灭颓亡来临前。幸福的记忆却让我感觉软弱,因为发现曾经自己对生命的流逝毫无警觉,总要等到成为记忆后才懂得,那就是快乐,而当下道是寻常。”

但或许,生命就是这样,经历过生老病死,经历过悲伤、孤独与寂寞,那才叫活着,只是“今生这一场聚散已足够”。

因为生活的分崩解离,郭强生停笔了13年。直到2010年,他创作了《夜行之子》,一举入围“台北国际书展大奖”,这本书与此后的《惑乡之人》《断代》是郭强生文学里程碑里的重要“三部曲”。

在大陆读者熟悉的《断代》里,那里头写的是十七八岁性启蒙时的狂风暴雨,而在最新的《寻琴者》里,郭强生书写的则是深沉、节制的中老年人的感情。

一位有着过人天赋的钢琴调音师,因为年少时的挫折而让他放弃成为钢琴演奏师;一位年过60岁的成功商人林桑,在年轻的妻子艾米丽过世后因为一架钢琴与调音师成为朋友。两人结伴展开了一段寻琴之旅。

朱天文写道:“《寻琴者》里,这个‘情’是大哉问,也是郭强生一生的主题与变奏。”这琴里,到底蕴藏着什么样幽微的情?

如果不仔细思辨,我们一般人理解的“情”无非是亲情、友情、爱情,似乎人和人之间的感情被设定在某个框架里,我们只要往里填空,ABCD,简单粗暴。

但若真的对人生有一些思考,感情其实有着不同的层次。“五六十岁人的感情,不要说浓烈,不是说相守,这是一种遭遇,它很深。这时候已经不是说要不要在一起、要不要结婚、想到情就觉得那是个可以开花结果的东西。”

“情是为了开花结果吗?世界上的事情当然有遗憾,可是遗憾里头其实有很深的情在里面,你才会记得它,才会在多年后发现,那个遗憾搞不好改变了你所有的人生。”

人跟人之间,最难得就是爱与信任,对郭强生来说,信任更是难得。在《寻琴者》里,调音师和林桑彼此心里都是无依的状态,突然找到一个频率对且可以信任的人,所以两个人彼此都很珍惜,不过分。

但是这种信任里,又隐隐约约有个阴影,就是艾米丽,这个阴影一直卡在两个人中间。对于如此信任自己的林桑,调音师不知道要不要对他说出艾米丽生前婚外情的秘密。

其实不用多说明,读者应该可以看出,调音师对林桑有情愫,但他年轻的时候遭遇过等待、背叛,于是他是如此小心翼翼地躲在琴的背后,心甘情愿为每一架钢琴调出最适合演奏家的音色。

而林桑呢,他这一辈子是没有朋友的,只有商场上的那些人,以林桑的阅历,应该也不难看出这个调音师的孤独、对自己性向的迷惘。也许林桑早就知道艾米丽有婚外情,也许不知道,但就是这个秘密、这道阴影,让两个人之间的信任进退维谷。

其实“情”在这两个人当中一直在发生,只是不是人们一般想象中的样子。

在调音师和林桑在美国别离的前一天晚上,卡在两人中间的阴影好像一下子释放了。可是当林桑对调音师说“后天你先回台北,可以吗?我想再多留一段时间”时,另一个阶段的信任来了。

对调音师来说,林桑会不会像当年承诺过他的纽约钢琴师、邱老师一样,他能不能信任林桑?

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可以信任,却又有下一个阶段的信任问题要面对。

“我觉得对调音师来说也许是件好事。我暗自的意思是,他还是可以信任林桑,但不必像以前那样停下来等待。”

《寻琴者》不仅是一本书而已,对郭强生来说,是他对于“我老了”的某种面对世界的姿态,是把生活咀嚼后吐出的生命的关照。

“一场雪,一架钢琴,一个人。要感谢的是岁月,毕竟20年前我是无法如此勇敢诚实的。”

要懂得“老”

在身份与情欲议题火热的时候,有人觉得郭强生并没有全力去支持。可放到时间的轴线上,现在留在台面上还写这一块,并将其写得更深刻的,寥寥可数,郭强生是其中一个。

“当时我也就40岁,我知道的也很少,你要我哇哇叫什么?我自己也在探问、在理解、在摸索。”

除了一直在书写身份与情欲这个议题,郭强生书写的角度也一直在改变,他有自己的看法和系统。身份与情欲不仅仅是关于性别、关于性取向、关于身体、关于浪漫爱,很多往往忽视了里面的“情”,而这种“情”正如上文提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爱和信任。

对郭强生来说,从西方照搬回来的酷儿理论或其他各种理论,在华人世界里是没有精神美学的。他所做的,是跟地方的环境融合后,让其重新萌芽。

“身份与情欲书写老实说是一种文化。”这种文化从希腊时期就有了,可是在华文世界里没有一个美学脉络。而在西方,身份与情欲书写底层是有其精神美学的,这种精神将人集合到一起,其实里面是一种对文化的向往。

也于是,不是“只要能结婚”就好了,结婚的背后只是法律,接下来的“修行”才是人们真正需要面对的。但如何修行、谁来写修行这一段?郭强生是那个先行者。

那些被压抑的灵魂、那些孤独的人、那些不被理解的个体,郭强生用文字帮助他们释放内心的呐喊。“我觉得我不是在写一个类型的族群,这其是一种观点,属于绝大多数主流可能看不到的观点,一种看待人生的观点。”

这个观点包括:单身、无家、无伴、老年——这是很多人老来甚至年轻时都会遇到的问题。郭强生从身份与情欲所衍生出的观点出发,但他书写的其实是这整个世界里的爱欲纠葛,也是整个世界里的孤独与荒芜。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无所依靠”。“世间看得到的东西都没我的份,接下来六七十岁我怎么办?我不能依靠家庭系统、不能依靠子女系统、不能依靠伴侣系统,我该怎么办?”

但郭强生认为,这种“从中拿到东西”背后其实是一种思维,人要从这种思维里解脱,因为一直用那种思维的话,每天看到的,就是“拿不到”,否則就不用活了,注定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写作对郭强生来说很重要,在写作的过程中,他更加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也才能为将来做好准备。将《寻琴者》套在郭强生自己身上,他知道自己在感情上不可能变成一个只是和别人逢场作戏的样子,他知道其实到了六七十岁也还是会受伤,但在失落、遗憾、受伤里,每一次感情的层次,都可能不一样。

“我希望自己真正感觉到,不悲伤,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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