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陶勇:从医是一种修行

2021-01-10 09:15赵昕萌
南风窗 2021年26期
关键词:陶勇南风窗医学

赵昕萌

2020年1月20日,眼科医生陶勇成了一场暴力伤医事件的受害者,随后在ICU接受了整整两周治疗。4个月后,他再次出现在朝阳医院眼科诊室的工作岗位上。10月,陶勇口述的第一本文学随笔集《目光》出版。12月,陶勇第一次出现在脱口秀的舞台上。

一场意外,改变了一个眼科医生的人生轨迹。意外没能把他拖入消沉和恐惧。他的生活反而变得更加丰富和忙碌。除了医疗与科研,他还做着科普与公益的工作,并且乐此不疲。在对话中,记者能感受到他对工作抱着一种强烈的信念。这种信念来源于医学的启悟,似乎也回答了人生给他带来的困惑。

南风窗:首先问一下,你目前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陶勇:我现在的生活可以用“立体”来形容。如果说过去我更多的是一个传统的医生,坐门诊开刀、做手术,现在我还是在医学领域里,但是可能角度不太一样。我现在更多地在各种平台做科普。我还在做科研产品的开发,过去我们对很多的眼部疑难病束手无策,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患者的视力越来越差。现在通过科技手段,我们可以把眼内液检测等早期发现确诊疾病的手段,还有各种的新的治疗方案更好地推向临床。

我现在虽然不接触患者,但是可能会更多地造福患者。

南风窗:科研以及科技成果转化是你现在的主要工作?

陶勇:对。科学的发展日新月异,就拿我们的眼底病来说,我的老师黎晓新教授,还有姜燕荣教授,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就把先进的玻璃体切割手术从德国带回到中国,治疗了很多视网膜脱落的患者。后来又出现了激光,诸如糖尿病视网膜病变也可以得到很好的控制,再后来出现了生物医药。最近我们有一篇外泌体治疗的文章发表在《Nature》的子刊上,未来也会让眼底病的治疗效果更好。基因治疗现在也是如火如荼,像有些遗传性的眼病就看到了治疗的希望,甚至脑机接口的研究方面也有突破。我们也在不断把各种各样的眼科的检验类技术、产品落地到实际临床中,我们的眼内液检测已经帮助了全国300多家医院的6万多名患者,帮助他们在第一时间找到眼病的病因。

我今年也写了书,叫《自造》。我去过一些高校,包括我的母校北医、首都医科大学、同济医科大学,还有像清华、北京农学院等等,去之后发现年轻的学生们好像普遍存在一些迷茫、焦虑。我也在反思,想把一些体会写出来。

南风窗:最近参加综艺节目 offer 的录制感受如何?为什么会参加这个节目?看到节目中的年轻医生你有什么感受?

陶勇:我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大家过去对医学、对医学生的生活不了解,不知道他们整天在干什么,因为这是一个封闭的圈子。大家报考医学院的概率哪怕高一点点,我也会很高兴。

一开始我还是有点小紧张,录着录着我就被代入进去了。里面八名新的医学生一起争取在浙二附院继续深造的机会,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一些稚嫩,让我也回忆起自己过去经历过的很多东西,产生了很多共鸣。当他们被老师责骂的时候,我也会难受;当他们取得进步,我也会为他们高兴。所以到后面,我有时候都不觉得自己是在录节目了,感觉时光好像倒流了,跟他们一起加入那个职场里。从他们身上我也学到了很多。我自己未来跟我的学生或者与患者打交道的时候,也会争取做得更好。

南风窗:你在一些采访里提到做“新时代的新医生”,什么样的医生是“新时代的新医生”?

陶勇:小时候,我的父母和长辈,包括身边所有人,他们对于医生基本上来说都是一个定义——越老越吃香,就是说年龄越大、看的病越多,经验就越丰富。但是现在我会说这个真不一定了。打个比方,一个医生工作了40年,我们会认为这个医生有40年的经验,但是现在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同一个经验用了40年。

就拿老年黄斑变性这样一个老年人常见的疾病来说,15年前,那个时候的治疗是采用一种多波长激光,激光一打下去,患者的视力立即下降,但是没有办法,这是一种“丢卒保车”的治疗方案。10年前开始有了光动力学激光治疗,损伤就会明显减少。再到5年前,又有了生物制剂,患者的视力不仅不会下降,而且通过治疗,视力还能提高,这就是短短15年发生的事情。所以教科书一改再改,治疗的方法一再变革。

科技的进步越来越快,所以我现在认为,医生可能不再需要完全依赖于经验了,如果说过去是“经验时代”,可能现在逐渐迈入了“循证时代”和“精准时代”。举例来说,血中性粒细胞升高说明是细菌感染,淋巴细胞增加则是病毒感染,需要遵循检验证据。精准时代,就是说甚至还要更加细分,测新冠核酸咽拭子就是精准医疗。

到了我们这一代人,不仅要像我们的老师那样把国外先进的技术引进到国内,更重要的是要做原创性的科研、引领这个行业的发展。所以医疗、科普、科研、科技成果转化,在新时代,方方面面都有了新要求。新时代的新医生就是要有一种开放的心态和敢于作为的心态去面对时代。就像狄更斯在《双城记》里说的那样,当你不能适应这个时代的时候,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但是当你愿意把握机会的时候,这就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因为这个时代充满了机会。

南风窗:你在书里提到了一个概念叫“职业化信念”,什么是“职业化信念”?这个概念你是怎么想到的?

陶勇:我覺得我们在工作时基本有三种状态,一种状态是把职业当作反光镜,工作的负面情绪会折射到你的内心,所以得时不时发泄出来。还有一种工作状态是把工作当作透镜,光线直着进、直着出,工作对你来说几乎就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第三种是把职业当作窥镜,就像一副拼图摆在你面前,本来是零散的,但是透过这些拼图,你可以看到更多关于人性、善恶、生死等等更深刻的东西,会有智慧闪现其中。这种情况下职业不仅不会消耗你,反而会有一定的补给,这就叫职业窥镜。

拿医学来说,大家都知道医学是为了救死扶伤。但是我认为,救死扶伤里的“伤”也包括自己的伤;治病救人里的“人”也包括你自己。怎么样才能在救人的同时渡己?其实这就是一个问题。德国哲学家韦伯曾提出过一个观点叫祛魅,也叫除魅,在超验主义盛行之时,科学普遍不发达,人们大自然还不太了解,大家都愿意通过超验主义的一些对象获得信仰。但是当科学越来越发达,人们越来越能够学会理性思考的时候,这个“魅”就被祛掉。但是科学本身又無法满足信仰的需求,因为科学的本质是质疑,如果完全跟随前人,那不叫科学,科学就是要大胆假设,推翻前人的观点,提出自己的观点。

所以,当我们学会理性观察和思考的时候,我们内心的信仰如何来填充,这其实是一个问题。有的人可能还是会选择一些超验主义的东西,但是因为今天科学已经普遍发达了,你就很难像过去一样完全实现内心的充实和充盈。所以结合我自己的感受,我想说职业化信念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帮助我们去建立自洽的逻辑观和人生观。

南风窗:像医生这样的职业,工作消耗是很大的,旅游、美食、放松等也只能是暂时的遗忘,以你的体验,如何在工作中感受到信念的力量?

陶勇:医学的本质是一种平衡。就像眼睛如果生病了可能是糖尿病、血糖太高造成的,这就在说器官和器官之间需要达到平衡。但是像青光眼,青光眼患者中A型性格较多,脾气急躁,所以生理和心理之间也需要平衡。再往下想,你又会知道人和人之间需要平衡,人和自然之间需要平衡,人和社会之间需要平衡。借助平衡的视角,你会发现越来越大的世界。你就不会把医学看成一个技术活、计件活,你可能享受到的不完全是挑战了疑难疾病之后的价值感,更多地还会感受到你认识了更多的世界和更深层的规律,更多了一种充盈感。这些体会让我觉得,职业化信念是可以在这个祛魅的年代给我们的内心提供补给的。

我的医学生涯有20多年了,第一个阶段是技的阶段,动手能力越来越熟练。第二个阶段是艺的阶段,当你学会治别人不会治的病,你会变得更加幸福。就像画家画了一幅具有创意的作品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满足。这是艺的阶段。在这个阶段我提出了眼内液检测的体系,帮助了更多的患者。第三个阶段是理的阶段,理就是哲理,像刚才说的,逐渐认识到医学本质上是一个平衡的科学。

在这个阶段,你会把你的工作更多地看成一种修行。所以技、艺、理是不同的阶段,我从不同的阶段走过来,就是今天这样的状态。看病的时候看到的不完全是病,接触的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人有情感、有家庭、有故事,有自己的观点。每一次接触,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就更完整、更充分一些,所以自然而然你就会形成自洽的逻辑体系。

南风窗:你的新书为什么叫《自造》?

陶勇:书名原来叫《自造人生观》,但是后来去掉“人生观”就变成《自造》。我想表达的一个观点是,我们的职业是一个可依靠的途径。医生、记者、教师、工程师、农民工、公务员……年轻人在选择职业的时候,其实多多少少都有一定的情怀,只是随着环境的改变,慢慢的可能我们忘记了最开始的那些情愫。当我们看见身边的人都在拼命赚钱、养家,那是不是我们也要那样去“同化”自己,我倒觉得未必。

医学其实起源于最初的巫术,本身是有点形而上的,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都起源于人类想对抗疾病的简单的心理情怀。医学的本质在于帮助,这是最开始的医学的本质。当你回归到最原始的情况,可能就不一定把自己给同化了。

我身边同事家的小孩才初中、高中的年纪就开始有了抑郁的情绪和状态。连小孩都睡不着觉、说“什么都不想要”“活着也没意思”。所以我觉得,确实需要去帮助这些年轻人寻找到幸福的意义。灌输式、考级式的教育和机械化的管理,很容易让人失去自己的价值追寻。好像考试考不好,我的人生就没有价值了,甚至感到自己只是来世界上浪费粮食的。或者别人都那么优秀,我只是父母的一个累赘。人会在比较中慢慢地迷失自我,所以我认为,在比较中失去的,要从存在中要回来。我们要学会找到我们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找到我们自己的闪光点。

对于“怎样才能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观”这个问题,我给不出一种绝对的标准答案。但是我想告诉大家,把目光收回到现下,以职业为窥镜,就有可能顺着时间的绳索,逐渐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观。

很多人可能总是躲避现实。就像一些患者来到我的诊室的时候总是会说,“要是如何如何就好了”,或者抱怨,“我怎么那么倒霉,这个病概率那么低,为什么就会是我呢?”大部分的人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逃避当下,总是以躲避或幻想的形式来面对人生。所以,沉下心来把目光收回到现下。你眼下的做的这些事情,包括你的工作,其实就是一股一股的能量,就是一台一台的望远镜,透过这些望远镜,你就可以看到不同的星空,你就可以把你的世界拼得更完整。

南风窗:你在做公益的过程中有什么感受?从全社会的角度来讲,你认为当下如何才能将公益活动做得更好?

陶勇:公益是一个医疗端口后移的过程,就拿眼科来说,我们过去常常把精力过多地聚焦在如何提高患者视力上,但是如果现有的手段没有用,最终患者还是以失明为结局的话,可能我们就无法再跟进了。但如果能通过公益的手段无缝衔接,让这些暂时失去光明的人仍然能不失去生活的希望,我觉得才是一种更完整的医疗。所以延伸医疗的半径是很重要的。

通过公益慈善,让失明的人仍然能够感受到关怀和生活的希望,仍然有创造价值的可能,是医疗的很重要的补充。我现在意识到,公益要么别做,要做就得做完。例如我以前会推荐我的一些患者去做盲文的训练,还有盲杖的使用,但是后来我发现他们拒绝去学,为什么?因为他们跟我们说,我们学了有什么用,还是一个累赘,所以我现在更坚信,我们要做的是给患者从心理关爱、生活重建、职业培训到再就业的帮扶。他会觉得最终我能实现自己,创造自己社会价值的可能性,我觉得这样的公益才是真正能落地的。

靠我一个人的力量那是绝对不够的。还好我身边很多人都很有爱心,无论是一些企业家、成功人士还是普通的陌生人,他们通过各种形式知道了我们的“光芒计划”,知道了我们“天下无盲”的愿景之后,以各种的形式来表达他们的参与意愿。我们曾经办过一场慈善音乐会,在里头我们把人分为三类,一类是叫“募光者”,他们专门帮助我们的视障人群。还有一类叫“追光者”,就是指这些盲人和低视力的人,他们一辈子都在追求光明。还有一类人叫“发光者”,就是医生科学家,他们想用各种的手段让患者重获光明。所以我觉得“天下无盲”乍一听也许是一个比较宏大的口号,但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你愿意去做,不停地去做,是能够把它做得越来越好的。

南风窗:你是一个对科研很热忱的人,对于想从事科研的年轻人,你对他们有什么想说的或者建议?

陶勇:在科研上,我觉得有两种心态,一种心态是真的热爱,喜欢探索自然,探索真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变成一个科研打工人,可能就是为了要发SCI论文,或者要申基金、申课题,或者是单位的要求,把它当成一个工作。这两种在本质上是不太一样的。我唯一对这些刚刚踏入科研门槛的年轻人的希望,就是不要失去对科研本身的兴趣和热爱。

我曾经去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和一个老师讨论问题,我说我们眼科有一项研究,说人的眼底它有一个视色素,在10的-15次方秒就可以将光信号转化为电信号。我说10的-15次方是怎么研究出来的?这位老师说我也不知道,于是我们查到了1964年的一篇文献。原来他们是在极为寒冷的环境下,在零下負60度去研究,然后再换算到常温下是10的-15次方。我当时就脑补出这样一个画面,在上个世纪60年代,科研设备还那么落后的情况下,这些科学家能在那样一个冰冷的环境下去完成这样的研究。如果没有热爱,怎么可能做到呢?那个时候的科研不像现在又有发文章、基金课题等等,完全就是凭着一种热爱兴趣。所以我觉得多读一些科学史,多了解一下科学本身的一些本来面目,尽量提醒自己不忘初心,做一个真正的科研人。

南风窗:最后想问一下,你的左手现在怎么样了?

陶勇:左手功能不如以前了,但是我已经慢慢习惯了。我会指导手术,偶尔也上一上手术台,但更多的时候是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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