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声的娱乐,无声的娱乐圈

2021-01-10 09:15李少威
南风窗 2021年26期
关键词:大众商业

李少威

2021年娱乐圈的特点,可以用两个字来指喻。

一个是“凉”,如郑爽、霍尊等人。

一个是“某”,如吴某凡、李某迪。“某”是在“凉”的基础上发生可怕的递进——被法律所制裁。

不管是“凉了”,还是被“某”了,相关的人都呈现出类似的行事逻辑。概括起来就是钱与性。

钱就是食,性就是色。“食、色,性也。”告子以为这是人性,而孟子在猛扇他的脸之后告诉我们,这是动物性。

与娱乐圈呈现的动物性相呼应的,是社会大众操起了道德大棒,把整个娱乐圈揍得满头起包,加上一些“协会”出来配合表演,一种普遍的、强烈的情绪一直弥漫着,直到这个圈子变得鸦雀无声。

这种强大的情绪,被两种快感所激励,毁灭的快感,和主宰(压制)的快感。

与娱乐圈的“动物性”相对应,可以把大众的压制性表现概括为“勿动性”。

大众,变得前所未有的强悍;而明星,变得前所未有的渺小。娱乐圈在经历了流量时代带来的金钱喷涌之后,今年正在以一种猛烈的形式收获苦果。

人们还在满足于“吃瓜”。

如果要有意义地讨论娱乐圈,不能只是“冷静吃瓜”,而要看到与娱乐圈的问题相关的,互动中的大众。一旦把娱乐圈与大众的表现结合起来辩证分析,它就转化为一个社会文化问题。它不限于娱乐行业,而是具有相当程度的普遍意义。

正如一位知名男演员对我所云:“我们这个行业只是一个醒目的脓疮,根源不在这里。”

“我们完全理解和接受,诚惶诚恐,决心做一个乖孩子。”当我拨通这位知名男演员的电话,询问其对2021年娱乐圈塌房,以及演员受到各种力量的严厉监督的感受时,他这样说。

他正在参与一部电影的拍摄,现在最忧心的事情是女主角在輿论上出了一点“小事”,如果被继续放大,很可能影响到电影的上映。

这些年,人们看到了很多娱乐圈的“烂事”,它们大多是在以社交媒体为载体的“全民扒皮”中被一一掀起来。

一个个明星、公众人物被掀翻,“凉了”。

一旦“凉了”,不但本人会被公众抵制和受到各种力量的制裁,直到销声匿迹,而且参与演出的作品也会无法上映、播出,已有的作品会被下架。

这就形成一种株连后果,累及无辜。

首先要说明,“凉了”的明星、公众人物,一般情况下都是咎由自取,理当受到合理惩戒。只是,株连超过了合理范围,其背后的社会集体心理动向,就值得我们关注。

稍知历史的人都明白,株连,是压制的最极端的表现,只有最强大的力量才有能力实施。

那么,实现株连效应的力量是谁呢?

一是大众。

人一旦脱离现实,就可能会变得道貌岸然。全球疫情让经济活动减退,人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来脱离现实。

“娱乐吃瓜”的热烈程度,就是一个社会脱离现实的总体程度的风向标。因为它没有太大意义,却很有趣;不妨激烈表达,又很安全。

越来越多的人变得,或者有条件变得道貌岸然。而要表达这种道貌岸然,现在又非常方便——只需要拥有一部手机。

技术条件支持了道德表达的便利性。在电视、报纸时代,人们看完娱乐新闻往往一笑了之,或有腹诽,也难以转变为加入舆论风暴的“流量”。可以写信,但支持人们写信的动力,往往是喜爱,而不是厌恶。而智能手机、社交媒体时代,只要有空而且愿意,任何的瞬间情绪,都可以汇入舆论洪流。

一旦“热点”出现,就会形成海啸。

多数情况下,这种瞬间情绪没有太大意义,有些甚至不一定值得去表达,但因为网络具有的记录一切、同类归集的特征,情绪就会被记录、归集和转化为“民意”。“民意”背后的一个个人,是不完整的,它其实代表着一根根手指。

但现在,手指的反应被理解为真实的“民意”。

迎合“民意”的商业资本,就要据此采取行动,不敢使用被“民意”批评的人,不敢保留他们的作品;即使使用的都是没有问题的人,也要动态地注意规制他们的言行,以免祸及全局。而娱乐圈人士(可以理解为包括所有依靠某种表演为生的人),则要对一起工作的人进行必要的识别和警惕,以免工作成果付诸东流。

“不临财,全是谦士;不遇色,全是正人;不见危难,全是英雄;不见骨头,全是好狗。”民国宣永光之语,可谓贴切。

明星是被放大了的一般人(虽然作为公众人物,他们的某些权利被相应削弱)。作为一般人的我们,亦应当思考,如果换做自身,又是否经得起这样的“全民扒皮”?

相信能够问心无愧地给出肯定回答的人,少之又少。而人,如果言与行不能对应,那么言语里的立场其实没有太大意义。

但现在,一切都被认作真实,直接影响现实。

二是各种“协会”。

今年以来,人们发现,原来娱乐圈竟然有那么多的“婆家”。一旦出现问题,各种协会一个个现身,首先是谴责,接着是制裁。

再一次表明态度:一般情况下,“劣迹艺人”值得谴责和制裁,娱乐圈也的确到了需要好好整顿的时机。在此前提下,涉及的就是谁有资格谴责和制裁的问题。

作为协会,是有书面规定的责任的,如果你日常里并不负担责任,那么谴责就很无力。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些协会的存在,而一旦出事,它们就以高蹈之姿出现,大义凛然,道德谴责力透纸背,这显得非常滑稽。

带着这种直觉,我同样询问了前述知名男演员,他的回答是,从业十余年,从来不知道这些协会的存在。

许多协会都出台了制裁、惩戒措施。这不仅涉及“你是谁”的问题,还涉及是否合法的问题。

对此,圈内人多数沉默,也有人提出了质疑。如果不能让质疑理直气壮,那么协会就很可能既没有负担责任,又伺机扩大权力,为自身谋求更多利益,这是合理的逻辑推演。

一些协会的言行表现,其实是受到大众舆论的影响,也就是说,它们只是巨浪之上活蹦乱跳的鱼。

归根到底,强大的压制性力量——即前方所谓“勿动性”,还是来自社会大众。

那么我们需要接着思考的就是,这些年,社会大众都发生了什么变化,又是什么力量、怎样一种社会机制,导致了这种变化的发生。

很久以前看过一部历史小说(不是事实),其中说到,北宋徽钦二帝被金人俘虏北上,被脱去鞋袜,推上一个底下烧火的平台,在上面活蹦乱跳。一众金人围而观之,指笑取乐。

作者写这一段的时候,一定受到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一俗语的启发。

受到社会大众严厉的道德审视,一不小心就会成为“热锅上的蚂蚁”的,远不止娱乐圈。任何一个领域,有一定成就的人,只要发生一点“破事”,就会被娱乐化了的大众抽得体无完肤。

比如商业领域,马云、柳传志就是典型代表,而在医学领域,则有张文宏。任何人都可能遭受不同程度的“网暴”,例子不胜枚举。

一个社会里,所有的专业领域,都被一种不带任何专业性的、普遍的标准所统一评判和约束,所有的专业水准都要去俯就这种标准,整个社会的智商都要向水桶里最短的那块板看齐。这就是一种反智表现。

反智,是当下全球共同的社会表现。

不同之处在于,有的社会更集中于政治,有的社会更集中于科学,有的社会更集中于商业、艺术或者娱乐。

对于社会大众而言,“不带任何专业性的普遍的标准”,最为趁手的,就是泛道德化。

道德哲学是具有极强的专业性的,但泛道德化,意味着道德成了只律人不律己的、可以任意揉捏的面團,就变成了最不专业性的,任何人都可以用它来对自己不了解的领域任意置喙。

“民意”背后的一个个人,是不完整的,它其实代表着一根根手指。但现在,手指的反应被理解为真实的“民意”。

泛道德化入侵了几乎所有的社会领域,意味着任何专业领域都失去了门槛。

现在想要弄清楚的,是在此之前这个过程是如何形成的。为了让表达更加清晰,还是具体地回到娱乐圈来。

20年前,中国社会还很少使用“娱乐圈”这一名词,更常使用的是“演艺界”。歌星、知名演员,是受到大众尊敬与崇拜的。原因在于人们普遍意识到每个行业的门槛,知道要在任何行业中成为佼佼者都殊为不易,其中的专业性是外人无法全面了解的。这就是所谓的敬畏之心。

敬畏之心丧失的过程,也是行业门槛被破除的过程。

第一步,技术赋予大众以力量。

从新世纪初的《超级女声》开始,人们发现拥有一部手机,自己就可以参与制造明星。到2008年3G技术开始试用,2009年社交媒体广场化,2010年智能手机的彻底普及,以及它们所带动的相关技术的进一步发展,给人们创造了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事情发表意见的条件。

这就是前方所提到的,网络记录一切、同类归集,某一个时间段的网民情绪被记录、归集和转化为“民意”。这样,人们就更有能力自己制造明星了。

第二步,技术也赋予商业以力量。

那些被互联网记录的情绪,对于社会进步而言不一定全有价值,但对于商业,却一定具有前所未有的价值。

也正是借助技术的力量,商业可以把这些情绪转换为数据。

这样,商业就以“流量”这一统计数据的指标,形成了新的基于“多数与少数”的评价标准,而摧毁了旧的评价标准。但同样是技术,也让商业能够控制“流量”,许多热点并不是天然的,而是被商业制造、送到大众手中的。

第三步,商业与大众合流,就有了后来的各种选秀明星、“养成系”偶像,以及各路网红。数量井喷的新人,成为了明星、公众人物。

人们对于自己制造的东西,会有爱惜,但不会有尊敬。换代之后的演员、歌手,已经被彻底祛魅,被工具化。一个表征就是,网红“郭老师”,和偶像吴某凡,其实没有太多本质上的区别。

由于这种被祛魅和可以批量生产的“工具人”层出不穷,人们也就会因为总是消费同类商品而感受到边际效益递减,从而周期性地抛弃一批,重新再去制造下一批。缔造与毁灭,这种瞬间的快感刺激,远比介于两者之间的那个冗长的台上表演阶段要强烈且令人兴奋。因此商业就会有意识地去缩短周期。

门槛拆掉了,现在掌控着娱乐圈的,是大众的意见和商业的力量。制造与维持一个明星的手段是“流量数据”,而毁灭他的方式就是泛道德化。也正因此,一个明星的毁灭,一般情况下既是咎由自取,又有他身不由己和值得同情之处。

失去门槛的过程,在娱乐圈这个领域里完成了。

整个过程中,大众、商业、明星,几乎其中所有的角色都是互相加强的,所以没有谁是完全无辜,也没有谁是彻底活该(违法犯罪的情况除外)。这里就涉及一点题外话。

人们对资本的批判很多,但事实上大多数人并不理解资本。资本的本性是不放过任何一条可能产生利润的缝隙,而这些缝隙,又是社会文化变异的结果,也就是大众自身提供的。批判者可能一边抱怨资本上下其手,一边正在为它提供温床。

少数比较理性的人也对商业人士遭受的攻击表示同情,呼吁理解。的确,创业艰难,他们是丰裕的物质时代的创造者。但也要看到,流量游戏中的商业崩溃是不值得同情的,最常见的就是各种在技术与膨胀心理驱使下造成的“爆雷”事件,大面积祸及无辜。正是商业对大众瞬间情绪的利用与加强,让正常商业遭受情绪反噬的累及。

关于徽钦二帝成为供金人取乐的“蚂蚁”那个故事还没有讲完。

同时被掳北上的,还有宋朝直臣李若水(一个虚构人物),他见到皇帝受辱,泪流满面,把两位九五至尊抱了下来,指着金人高声詈骂,目眦尽裂,被割去舌头,仍含糊痛骂不止,最终痛苦死去。

虚构的故事,就权当寓言。如果把皇帝视为遭受攻击的、被彻底祛魅的公众人物和各领域精英,把金人视为大众,那么李若水,就是社会上那些还有敬畏之心又还敢于指出问题的理性的人。

一个好的社会,应该是这样的:大众不会成为金人,而敬畏且敢于指正的人不会被割去舌头。

造成大众成为金人的原因,是同情心的消退。

当前社会,人们前所未有地在实体上相互隔离,又前所未有地在虚拟空间里互相连接。通过机器来频繁连接,人某种程度上就被机器化了,机器没有感情,也就不会同情。

同情心,是古今中外人类先贤阐述道德哲学、致力于构建一个更好社会的共同出发点。

孟子说的人性善,就是基于同情之心。“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见到小孩子要掉进井里,不管是否认识他,都会猝然一惊,立生同情,下意识地施以援手。“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本能地关心同类,就这一点点,人特有的东西,叫作“性”,也就是人性。正是从这个起点出发,孟子构建了他的道德哲学和政治理想。

亚当·斯密力圖为政治经济学赋予道德性,也将道德哲学惠及后人——他所无法想象的现代社会,其道德哲学的原点也是同情。

平等主义的大哲卢梭,搜罗了各种各样的证据,来证明同情心,即不忍看到他人的苦难,是人的原初本性之一。

托克维尔认为,各式各样的自愿结社或我们所谓的兴趣小组,是能让我们学会主动精神、合作能力和责任感的地方。通过关心自己的兴趣,我们学会了关心他人。“随着各国人民日益接近,彼此逐渐相似,他们就更能同情彼此的不幸,国际公法也将愈加宽容。”

一路走下来,我们最终发现,先贤们的期待并没有实现。尤其是托克维尔,他具体地预测未来,我们今天看到的却是相反的情形。全球皆然,一个社会内部,人们缺乏同情之心,国与国之间,一样缺乏同情之心。

非正式的结社,或者兴趣小组,在网络空间里放眼皆是,他们身处天南地北,通过技术连接在一起,却不但未能学会关心他人,反而可能成为一批不讲道理的最难缠的人的集合。就娱乐圈而言,最典型的是饭圈——人与人组合在一起,是为了排挤和打击其他人。

人的瞬间情绪与商业合流,破拆了各个领域的门槛,消解了价值,对任何专业领域进行泛道德化的监督之后,就可以把任何事情都转变为谈资。当前社会文化的主流特征就是把一切谈资化,而谈资化的前提,正是抛弃同情。

一个有同情心的人,是无法在一个伤口流血的人面前指指戳戳、谈笑风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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