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红楼梦》后40回,还给曹雪芹

2021-01-10 09:15向治霖
南风窗 2021年26期
关键词:红学曹雪芹胡适

向治霖

到了最后一集,《曹雪芹与红楼梦》剧组终于“摊牌”了,他们给出了一个迥异于大众认知的判断。

“《红楼梦》全书120回,实际上均由曹雪芹完成。”

《曹雪芹与红楼梦》是一部今年12月初上线的纪录片,一共6集。影片讲述了《红楼梦》小说的主要人物和故事情节,以及曹雪芹及曹家的历史烟云,两条线索交错并进。尾声处的判断对抗成见,不算绝对新颖,但郑重提出,实在气势不凡。

它试图打破一个常识。

最早从胡适开始,《红楼梦》被认为是一个残本,也是因此,“新红学”在上世纪兴起。随后,陆续出现在各地的“脂本”,进一步证实了《红楼梦》的多舛命運。到了张爱玲口中,人生凡有三大恨,其中之一即是“恨《红楼梦》未完”。

对更广大的受众而言,这个观念还来自教学。中学生教科书中,也将《红楼梦》分为“前80回”和“后40回”两部分。其称,前者由曹雪芹写就,后者由高鹗续作。因此,《红楼梦》的残缺,几乎是一个常识。

但《曹雪芹与红楼梦》对此否决。它认为:“《红楼梦》120回均由曹雪芹完成,高鹗与程伟元所做的,只是编辑和必要的修补。”随后,影片采访了两位著名作家,白先勇和王蒙,他们的也认为,《红楼梦》是由一个人所作,且这个人是曹雪芹。

“红学”从来不缺少争论。《曹雪芹与红楼梦》表现出一种勇气,敢于挑战成见,当然,这也让它不得不置身争议之中。

“全书120回由曹雪芹所作”,这称不上一个新的观点。毕竟,《红楼梦》成书200多年来,各家解读众多,文字有如汗牛充栋。

但难得的是,在“续书论”基本成为定论的今天,这个观点能够再被提及。《曹雪芹与红楼梦》主创团队很有勇气。

回过头看,影片的调子早有伏笔。《曹雪芹与红楼梦》刚刚播出了第一集时,就被细心的观众注意到了,它是以程乙本为底本讲述的。

程乙本的成书时间,稍晚于程甲本,可以视作程甲本的一个完善版。历史上,程甲本流传最广,书中的人物命运也更为完整。它讲述了四大家族的由盛及衰,宝黛爱情悲剧收场。

不过,在胡适开创了“新红学”后,“脂本”的价值盖过程甲本。“脂本”是残本,夹有脂砚斋等人的朱批。虽然“脂本”只有不完整的前80回,但后人们通过“脂批”推测全书样貌。当然,由此推测的完整故事版本众多,各方说法蔚为壮观。

红学从旧到新过程中,尤其在“脂本”出现之后,程甲本、程乙本的价值被贬低。在“新红学”的声势下,后40回被认为是“狗尾续貂”,不受待见。

于是,《曹雪芹与红楼梦》的播出之初,就有观众评论说,“用程乙本来讲述,这是在开玩笑吗?”不少评论者指责团队,认为他们不懂《红楼梦》。这是因为,程乙本的后40回被认为是高鹗续作,与前80回在逻辑上和文学价值上天差地别。

为什么要以程乙本为底本讲述?

《曹雪芹与红楼梦》的导演邓武告诉南风窗记者,这首先源自他的阅读经历。

邓武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在他20岁时,“第一次通读《红楼梦》,就很喜欢后40回,按照那个年代的说法,后40回是高鹗所作,这几乎已成定论”。

这给20岁的邓武留下一个感受,“高鹗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流人物”。需要说明的是,由官方出版的《红楼梦》通行本,全书120回,其中的后40回就是以程乙本为底本的。

抛开是否为续作的问题不谈,“后40回”究竟好不好?也即程乙本究竟好不好?历史上,这个答案众说纷纭。

尽管在今天,批判“后40回”的声音似乎占据了舆论高地,但在“新红学”以前,120回版《红楼梦》的文学评价并不低。

邓武回忆,在后来,他得知一些学术观点,说全书120回都是曹雪芹所作,“我才恍然大悟,觉得原来如此呵”。他不再有“红楼梦未完”之恨。

除了兴趣使然,一部分学术观点也给了他勇气。据了解,持“后四十回以曹雪芹原稿为基础,经程高编辑、连缀、修订而成”这一观点的专家有:林语堂、徐迟、舒芜、王利器、周绍良、胡文彬、白先勇等人。

据邓武介绍,俞平伯先生最初也认为是高鹗续书,但晚年他逐渐转向了曹雪芹完成了全书的观点,而且对早年自己的论断颇有遗憾。他在晚年时说:胡适、俞平伯是腰斩《红楼梦》的,有罪。程伟元、高鹗是保全《红楼梦》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难于辞达。

因此,对邓武来说,当他有机会开拍纪录片版的《红楼梦》时,程乙本自然而然成为了首选。

当然,以庞大的“红学”整体来看,相关的学术观点也只是“一家之言”。

假如深究程乙本与脂本的高下,那么,不仅本文无法承担,就是十几本“大部头”也装载不下。 “新红学”约100年的历史中,不仅依靠“脂批”重塑了《红楼梦》的故事,也一直坚持对“后40回”矢志不渝地批判。文坛若是有官司,那么在“新红学”一派的口中,程乙本“后40回”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

不过,邓武对“后40回”有着自己的见解——以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为分水岭,分出了“旧红学”与“新红学”。邓武告诉南风窗记者,胡适先生认为后40回为高鹗所作,其实证据是不充分的,今年是“新红学”百年,胡适先生对红学研究贡献很大,“但在后40回的问题上,我认为他不够严谨。他自己强调‘小心求证’,但在这个问题上他恰恰没有小心求证。”

概括地讲胡适的“新红学”,主要的观点有二:首先是,《红楼梦》一书的作者是江宁织造署曹家的后人曹雪芹。其次是,《红楼梦》后40回为高鹗续书。

胡适的两个主张,虽然在今天广被接受,但实际上,质疑的声音也从未断绝。持批评观点的人士认为,胡适“腰斩”了《红楼梦》,“曹雪芹作者论”也缺乏足够证据。

在胡适之前,《红楼梦》是一部无名氏著的小说,究其原因,我们不妨进行历史回溯,在明清时期,小说被当作“俗文化”的代表,格调不高,小说家的社会地位也被贬抑。因此,古代小说家常有着“传作品、不传人”的习惯,典型的如《金瓶梅》,其作者自名“兰陵笑笑生”,而真实姓名及人物历史均不可考。

不只是《金瓶梅》如此,实际上,四大名著的作者也不是从来就有。当下的说法是,《水浒传》为施耐庵所著,《三国演义》为罗贯中所著,这些说法均是由近人考据而来,无法细究。如《三国演义》,就有罗贯中与人合作写成的说法。

所以,一个古人阅读小说时的真实环境是,他们只将故事吸取,不会在意作者是谁。而小说的作者们,也都贯彻了“不留名”的传统。

《红楼梦》也是如此。

值得注意的是,在近代以前,一本小说能否流传,最重要的是小说文本,作者是谁,并不重要。“旧红学”中的《红楼梦》也有许多版本,其中不乏残本,只不过,程本最终占据了主流,它的完整性让《红楼梦》在历史中保存下来。

程本极具学术价值的部分,是记载在它扉页上的一段話,这是程伟元的一段“编者按”。意思大致是,程伟元极度喜爱《红楼梦》的故事,但在他的时代,大多版本都不完整,甚是可惜。因此,程伟元颠沛多年,收集到残缺部分,加以编辑,最终才有了程乙本。

对《红楼梦》的流传,程伟元可谓劳苦功高。这一时期,《红楼梦》一书为“无名氏著、程伟元整理”。这也是“旧红学”对《红楼梦》来历的大概看法。然而,到了胡适的“新红学”,来历变为“曹雪芹著、高鹗续、程伟元整理”。

再到现代人最熟知的版本,即官方出版的《红楼梦》通行本,其来历确定为“曹雪芹著,高鹗续”。毫无疑问,程伟元作为整理者和出版商人,对《红楼梦》的流传意义重大,但他的价值却在当代被低估了。

不过,近年的通行本再次作出修正,变为“曹雪芹著,无名氏续”。这却是互联网时代的读者们少有关注的了。

新通行本的“曹雪芹著、无名氏续”,颇似一种对诸家见解的调和办法。至此,我们可以发现,仅仅在《红楼梦》作者及“续书论”真伪的两个问题上,衍生的问题已然众多,这不是普通读者能够招架的。

但实际上,这还只是极小一部分。

据梳理,光在“作者是谁”的问题上,现有说法就达到40多个。

另外,因为对《红楼梦》作者的问题说法不一,导致了对《红楼梦》成书时间的学术争议,相关问题一环扣一环,无穷无尽。

求真去伪,当然是学术的追求。但在这个过程中,部分现象恰如《好了歌》的注解,“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

更要紧的问题是,在官方和民间的“红学”争论之中,《红楼梦》一书不仅被“肢解”两半,更是被“节节分尸”。到头来,反而令部分读者忽视了这个故事本身的魅力。

因此,在学术解读上,邓武的《曹雪芹与红楼梦》固然有“片面论断”之嫌,但在还原故事的方面,却一定有可取之处。

这是需要“红迷”们超脱于学术争议去发现的。

不回避程乙本的争议,但也不能否定它的价值。邓武表明了他的看法,“21世纪过去五分之一了,有更多证据直接或间接地证明,程、高二位所做的,正如他们所说的,就是‘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的编辑工作”。

邓武认为,承认程乙本的价值,是21世纪“红学”的时代大趋势。

“就在我们这个片子立项的201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红楼梦》纪念版,实际上就是以程乙本为底本的。台湾2016年由时报文化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也是程乙本,再之前台湾的桂冠图书公司出版的《红楼梦》也是程乙本。现在的确是越来越多的专家认为,120回就是曹雪芹一个人完成,否则不可能(完成),不仅是片中的王蒙、白先勇,持这个观点的人还有很多。”

因此,在他看来,程高二人所作的工作,令他们成为了除曹雪芹外,对《红楼梦》贡献最大的人。

就程乙本的成书时间而言,程伟元显然更接近曹雪芹的时代,“那个时代能找到的抄本,自然比20世纪初多得多,他们自然会‘细加厘剔’”,邓武说。

是故,据邓武的介绍,他是在综合了各方观点之后,选择了一个相对审慎的角度,如此对待《红楼梦》的故事。

这个做法是好是坏?历史自有人评说。据邓武表示,影片播出后,“在电视圈和普通观众方面,基本上反响是好的,认为有创新、构思巧妙、做得好看。学术圈有分别,有支持的,比如说有专家说很高兴看到把后四十回还给了曹雪芹,非常欣慰;也有彻底否定的,因为红学历史上争论甚多,很多很多细节上都有对立。”

邓武告诉南风窗记者,在制作过程中,他们也曾想过,要不要在有争论的问题上把两派观点都说一下,“后来想到没必要,两派观点都说一下恐怕就不是文艺作品了,纪录片不是学术作品”。他解释道。

在了解《红楼梦》版本问题的基础上,如果愿意欣赏程乙本的故事,那么,《曹雪芹与红楼梦》是“红迷”们不应错过的一个好作品。

首先是,该片是第一个对《红楼梦》以动画形式呈现的作品。

在如何呈现的问题上,受制于预算,邓武团队无法全部用演员表现。“我们曾经想过用一幅幅工笔画来表现,后来试了,觉得效果也不一定好,最后下决心用动画。”邓武解释道。

风格上,《曹雪芹与红楼梦》确保动画既有中国风,又有一定的现代感。从画面来看,人物设计更亲近“87版电视剧”的意境。

在动画呈现上,面对众口难调,邓武团队保证每个细节均有出处。例如,晴雯死后“专司芙蓉”,这个芙蓉是木芙蓉还是荷花?

在这个问题上,邓武请教了两位“红学”专家。据邓武介绍,他们都认为,木芙蓉和荷花都不算错,甚至更倾向于荷花,所以在片中,邓武大胆地表现为荷花了。

除了細节上的“均有出处”,邓武团队更大的亮点在于,为观众补足了《红楼梦》的历史背景。影片中,《红楼梦》小说人们的命运,与曹家及曹雪芹的个人命运并行交代。

此外,纪录片对历史上曹家的覆灭考证,及曹雪芹本人的生活际遇等的溯寻,这些背景信息对《红楼梦》情节形成的可能影响,在片中的交代有理有据。

在观影中,笔者的感受是,影片团队对《红楼梦》有自己的认识和见解,其内容仍对读者有所裨益。

谈到为什么拍摄《红楼梦》,邓武笑说,“我胆子大,就做了。”

站在读者的角度上,《红楼梦》对邓武也是一场幻梦。有个经典问题是,“如果长途旅行只能带一本书,你会带什么书?”这对于邓武而言,答案很简单,那只能是《红楼梦》。

“我去美国读硕士的一年半,带了一部袖珍版的《红楼梦》,在美国功课很重,但每当可以读两页《红楼梦》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家了,回到了我熟悉、喜欢、感觉温暖的故乡的氛围。”邓武回忆说。

在拍摄纪录片时,邓武团队去欧洲采访《红楼梦》英译者闵福德。邓武回忆:“在办外事手续时,外事处的一位年轻女工作人员看到我们拍摄的项目很高兴,她告诉我们,她叫梦红,因为她的爷爷热爱红楼,所以爷爷说,如果有个孙女,就叫梦红,孙子的话就叫梦楼。”

因此,在做《曹雪芹与红楼梦》时,邓武表示,他感受到一种使命感。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的瑰宝,但之前还没有一部纪录片全面介绍这部巨著和它的作者,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在外事处的故事,给邓武一个“灵感”。他告诉南风窗记者,“我想,我以后也给我的孙辈起名梦红或梦楼吧,当然前提是我儿子同意,为了让我儿子同意,我一定在他满十岁后好好辅导他读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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