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死亡

2021-02-18 09:56陈洁邓皓东
文学天地 2021年11期
关键词:浮士德屠格涅夫

陈洁 邓皓东

摘要:屠格涅夫是19世纪俄国著名的小说巨匠。悲剧性的爱情一直是这位作家偏爱的创作主题。他醉心于爱情的魅力,又哀叹爱情带给人的痛苦和束缚,对于爱情问题,屠格涅夫一直没找到最终的解决办法。他的神秘小说以与其传统中长篇小说大不相同的方式来阐释这一主题。本文以屠格涅夫的第一篇神秘小说《浮士德》为例,分析了小说创作中独特的情节和意象,发掘这部作品的内在意蕴。

关键词:屠格涅夫 《浮士德》神秘小说

屠格涅夫的第一篇神秘小说《浮士德》(1856)是一部书信体的小说,副标题是“九封信组成的故事”。作者借男主人公和朋友的通信,讲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男主人公巴维尔在12年后再遇女主人公薇拉。薇拉已故的母亲叶利卓娃太太是一个古怪的女人。她在培养女儿时,不允许她阅读任何诗歌和小说。薇拉一直到结婚之后都保留着这个习惯。在巴维尔的鼓励下,薇拉阅读并喜爱上了歌德的作品《浮士德》,由此她的命运也发生改变。男女主人公爱上了彼此,在他们私下约会的时候,薇拉看到了死去母亲的幽灵,之后生了重病,并且很快就去世了。男主人公远走他乡,在悔恨中度日。作者在小說中运用了大量的象征和暗示,而且夹叙夹议,抒情色彩浓厚。

一、哥特式的背景

神秘小说在情节安排上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哥特式的背景设置,准确地说,作者为重点故事情节,特别是有关超自然力的情节安排了哥特式的背景。

《浮士德》的故事情节都是围绕着巴维尔·亚历山大罗维奇为薇拉·尼古拉耶芙娜读歌德的作品《浮士德》进行的。巴维尔的第一次阅读被安排在薇拉家花园里的中式的小房子,一座“泥灰剥落了,颜色褪了”的小屋。时间,像哥特小说偏爱的一样,是在夜晚。两人明白彼此感情后的第一次约会也是在夜晚的花园。男主人公在空无一人的花园里的树丛中久等薇拉不至,哀伤地回到家里。

作者在此处展现了极具哥特风格的描写。作者以其细腻的笔法刻画了黑夜、幽暗的烛光、怪异的声响,这些描写很容易营造起恐怖的氛围。但是屠格涅夫在谋篇布局时,只把这些元素放在了情节发展的关键点上。一方面,这种对比更容易让读者产生异样的感受;另一方面,这样的安排往往蕴含着作者钟爱的暗示。上文中,巴维尔听见的“呻吟声”,“不幸的人徒然祈求饶命”,“猫头鹰的啼叫”,都暗示着薇拉正在经受的痛苦和即将面临的死亡。

《浮士德》中女主人公薇拉两次看见自己已故的母亲。一次发生在薇拉和男主人公巴维尔在花园里的小屋接吻时,另一次发生在薇拉去赴男主人公的约会时。作品对叶利卓娃太太都是侧面间接描写,没有其他人目睹过她的幽灵,两次都是通过薇拉转述的。但是,正是她的出现导致了薇拉的死亡。

在巴维尔和薇拉两次不成功的约会后,叶利卓娃太太的幽灵带走了女儿。而这也是有预兆的。在第一次见到母亲幽灵时,薇拉的反应说明了这一点。她双手抱头大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死亡……再见……”(6,215)薇拉抗拒了这种预警,因为她身上那种“内涵的东西”已经觉醒,“谁也阻挡不了我,我起誓!”(6,216)这是薇拉的宣言。但是,坚定如薇拉最终也无力抗拒命运,叶利卓娃太太的幽灵在女儿准备赴第二次约会时,张着双臂向她走来,带走了她。

二、宿命的情节

除了以幽灵形象出现,小说中共有三次提及叶利卓娃太太。第一次是在巴维尔的回忆中。在这段回忆中,作者给小说的结局和想要探讨的问题留下了伏笔。

叶利卓娃太太的父亲拉达诺夫曾经在意大利居住过15年,她的母亲是一位意大利农民的女儿,是拉达诺夫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在叶利卓娃太太出生的第二天,她的母亲就被前任未婚夫杀死。拉达诺夫回到俄国后,醉心于神秘事物的研究,甚至一度被人认为是巫师。叶利卓娃太太和丈夫私奔后,拉达诺夫不愿意原谅女儿,“预言他们俩的生活悲惨”。而叶利卓夫先生确实英年早逝,在薇拉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意外死亡。

屠格涅夫这样设置叶利卓娃太太的身世是有特殊用意的,在小说末尾作家借巴维尔之口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这究竟是怎样发生的,究竟该怎样解释死人对活人事情的难以理解的干预——我不知道而且永远不会知道;……谁知道,每一个活在世界上的人会留下多少种子,这些种子只有到他死后才会发芽生长?谁能说明,一条怎样的链条把一个人的命运同他的子女,他的后代连接起来,他的企望怎么反映在他们身上,他的错误又怎么惩罚到他们头上,我们大家都应该在‘不可知’的面前驯服,低下我们的头。”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到,作者对于父辈与子辈之间内在联系以及原罪问题的关注。虽然作者借巴维尔之口提出了诸多问题,但是按照他对于情节的安排,可以看出,他认为,人是会受到祖辈的影响,祖辈犯下的罪孽也会传递给后辈,但是为什么发生这种现象,却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作家只能把它归于“不可知”的影响。

拉达诺夫夺走了别人的未婚妻——叶利卓夫夺走了他的女儿,叶利卓娃太太的母亲抛弃了未婚夫——叶利卓娃太太失去了丈夫,叶利卓娃太太的母亲生下女儿后被人杀死——叶利卓夫在女儿幼年意外被人打死。两代人的不幸循环发生,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伤害别人的人遭到了报应,他们的后辈又重复了这种不幸。屠格涅夫并没有言明,但是这样的细节安排,无一不表明了作家的态度:薇拉的死亡与祖辈的罪孽是有一定关联的,确切的说,应该是祖辈身上的不安分因子通过血脉遗传给了她,这是她做出背德行为的重要原因。

《浮士德》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巴维尔在看薇拉的外祖父母的画像时发现,“薇拉的外祖父和他的女儿惊人地相似”,她的外祖母是个美丽的意大利女人,“画家(绘画大师!)在她琛玉般漆黑而带银灰反光的头发里画上一根葡萄枝,这个歌颂酒神的装饰与她脸上的表情最相配不过了。知道吗,这张脸使我想起了谁?我那黑画框里的曼侬·莱斯戈。而最令人惊异的是:瞧着这张像,我想起,薇拉虽然面容不像,但有时脸上也会闪现与这个笑容、与这个目光相似的东西……是的,我要重复一遍:无论她自己还是世界上任何别的人,都还不知道她内涵的全部东西。”(6,207)

肖像上的相似,既指明了双方的血脉遗传关系,也暗示了他们在命运上的相似。叶利卓娃太太和她的父亲一样,丧偶后终身独居,养大了孩子。而与薇拉外祖母相似的曼侬·莱斯戈是法国作家普雷沃的小说《德·格里欧骑士和曼侬·莱斯戈的故事》中的女主角。在小说中,贵族青年格里欧爱上了美丽轻佻的平民姑娘曼侬,两人一起私奔到了巴黎。贵族布雷蒂尼为了得到曼侬,用计谋使两人分离。曼侬爱慕虚荣,在布雷蒂尼的引诱下,投入了他的怀抱。后来格里欧和曼侬又再度和好,曼侬被捕,被流放美洲,格里欧追随爱人而去。最后,曼侬死于沙漠,格里欧返回法国。曼侬的出身、行为、最终命运和薇拉的外祖母都有相似之处。这里拿两者作比较,也反映了作者对二者行为的否定。葡萄与葡萄酒之神巴克斯是狂欢与放荡之神。外祖母头上的“葡萄枝”很明显象征着携带者的放荡的行为。而薇拉这个与她们在笑容和目光上都相似的人,注定要走上和外祖母相同的道路,只是隐藏在薇拉心里的热情,现在还没有被大家发现。

巴维尔认为,叶利卓娃太太是一位很奇怪的女人。在培养女儿的问题上“对于一切可能激起想象的东西,她害怕得像火一样,因此薇拉活到十七岁,还没有看过一部小说,读过一首诗”。(6,184)事实上,12年后,巴维尔再遇已经嫁人生子的薇拉,她依然没有读过任何此类作品。

这里要提到一点的是,艺术在屠格涅夫神秘小说中的作用。艺术的主题在《浮士德》中是以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它唤起了主人公们的热情,唤起了爱。艺术是美妙的,充满了魔力的,能够影响人的内心和情感,但是不能放纵这种情感,就像《浮士德》的篇头题词一样:“克制自己,抑制自己的欲望。”(6,174)因为欲望在屠格涅夫笔下往往都是导致不幸的不可控制的力量。而薇拉就是在阅读歌德的《浮士德》时,觉醒了心灵中的热情,爱上了巴维尔。

叶利卓娃太太的做法是出于母爱,是有原因的。她的经历让她发出了害怕人生的感概。这正是她拒绝让薇拉接受感性的、虚构的文学作品的原因。这其实也是作家在神秘小说中反复探讨的一个重要问题:为什么人会突然遭遇不幸?在《浮士德》中,屠格涅夫和在其他作品中一样,把不幸归于了“神秘力量”的爆发,但是这里还要加上一点,血脉相传的热情因子受到引诱导致了不幸。

三、悲剧性的爱情

巴维尔和薇拉错误的感情以薇拉的死亡告终。死亡,毫无疑问,给人以恐怖的印象。这样的安排,在屠格涅夫的作品中应该说的必然的。众所周知,屠格涅夫是一个非常重视道德的人。尽管他一生钟情维亚尔多夫人,但是在他的笔下从来都是责任重于爱情,理性高于感性的。在《贵族之家》的末尾,丽莎曾说过这样的话:“幸福没有向我走来过,即使当我怀有获得幸福希望的时候,我的心仍然是痛苦的。我都知道,知道自己的罪孽……”(2,335)

丽莎放弃了和有妇之夫拉夫列茨基的爱情,遁入了修道院。她劝说拉夫列茨基履行义务的话和巴维尔在文章末尾的总结有异曲同工之处。“一个人应该关心的不是实现心爱的思想和憧憬,不管它们怎么高尚——而是完成自己的义务”。(6,220)

但是还应该注意到,在阅读《浮士德》之后,薇拉的言行发生了变化,准确的说,应该是葛丽卿化了。“她在病重中几乎都是在念叨着《浮士德》和她自己的母亲,她把母亲一会儿叫做玛尔特,一会儿叫做葛丽卿的母亲”。(6,219)薇拉和葛丽卿的形象接近,趋于重合。薇拉虽然从来不和巴维尔谈葛丽卿,但是她喜爱葛丽卿,向往成为葛丽卿。

葛丽卿在死前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拒绝了浮士德的搭救,独自求死。巴维尔最后一次见到薇拉时,薇拉向他念了两句诗:“他为何来到这神圣的所在,是他……是他……”。(6,219)这两句诗节选自歌德的《浮士德》中第一部最后一幕《囚牢》,是葛丽卿拒绝浮士德搭救后说的。从此处可以看出,巴维尔是作为薇拉行为的引诱者出现的。在这一幕的最后,靡非斯陀说:“她受到了判决!”有来自上面的声音说:“是得到了拯救!”葛丽卿因为坦然面对死亡,赎了罪,得到了拯救。她的同貌人薇拉的死亡也是一种和解,一种赎罪的方式。就像《前夜》中叶琳娜给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的信里写的那样:“我寻找幸福——而我将找到的,或许,只有死亡,显然,应该是这样;显然,有罪孽……但是死会把一切都遮盖掉,让一切都得到和解的,——不对吗?”(3,187)所以,薇拉的死亡是赎罪,也是和解。

四、小结

爱情与义务是作家在《浮士德》当中提出的重要问题,也是引起主人公内心斗争的原因。追逐个人爱情,忘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在作者看来是自私的,是有罪的,而勇于自我奉献、自我牺牲的情感才是崇高的。无论是作家,还是他的主人公对于爱情与义务问题的认识都是理性的,但是在面临选择时,主人公的意志却抵抗不了爱情的诱惑,他总是选择与自己理智相反的一面。

爱情导致死亡也是《浮士德》的重要主题。巴维尔在小说中并不是作为魔鬼的象征出现的。他的性格温和敏感,偏爱幽居乡下,是一个典型的屠格涅夫式的优柔的男主角。他没有魔鬼那种强大的力量和坚定的意志,也不能操纵他人。男主人公更像是幼年打碎花瓶的孩子,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再次“轻率地打碎了珍贵一千倍的东西”(6,220)。爱情导致了死亡。死亡是和解,是赎罪。相对于喋喋不休,在信中感慨抱怨的巴维尔来说,薇拉要更胜一筹。

参考文献

1.[俄]屠格涅夫著,力岡等译:《屠格涅夫全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

2.王立业: 《屠格涅夫心理描写的语言分析》[C].20世纪世界文化语境下的俄罗斯文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年。

3.朱宪生:《屠格涅夫的中短篇小说简论》[J].外国文学研究,2002年,第1期

4.Пустовойт П.Г. В поисках гармонии  [J].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е науки, 1996(1)

基金项目:2016年新疆大学博士毕业生启动基金项目:《屠格涅夫神秘小说研究》(项目编号BS160122)

作者介绍:

第一作者:陈洁,(1981.12-),女,汉族,河南,博士研究生,新疆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

第二作者:邓皓东,(1980.08-),男,汉族,四川,硕士研究生,新疆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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