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中生态伦理

2021-03-07 15:17
文化学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门罗艾迪比尔

熊 芳

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被美国作家辛西娅·奥奇克誉为加拿大的“契诃夫”,她关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一生致力于短篇小说的艺术创新,善于以精练的语言表达丰富的人生内涵。2013年门罗因其在短篇小说创作方面的贡献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她通过独特的叙事方式描述了南安大略省休伦湖区几代人的伦理生活和当地的风土人情,她营造的“休伦湖区小镇”,类似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郡,具有强烈的地域特色。

现已耄耋之年的门罗,童年时期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世界经济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四五十年代加拿大的民主主义,六七十年代的民族主义、八九十年代的繁荣与发展,加拿大的自然环境、文化环境和经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门罗以南安大略休伦湖区为背景的作品里,读者会痛心地发现似乎永远没有改变的故事背景中,休伦湖缩小、环境污染、植被减少、野生动物灭绝等现象在其作品中一再出现,因此门罗在作品里明确地表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回归简朴生活的生态伦理观,不断通过人物生存的背景去探讨和反思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探讨人类如何才能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1]。

一、整体、和谐的生态伦理观

生态伦理主要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关注人类是否以道德的方式对待人类之外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西方生态伦理思想的发展起源于人类西方的工业化生产对生态环境的污染,严重恶化人类生存的反思,“在西方文化主宰下,人类生存的环境已经岌岌可危,而解救的办法就是彻底改弦易张,以东方的综合模式济西方分析模式之穷,用天人合一的思想指导改善与自然界的关系[2]。”西方学人倡议回归东方的传统文化,用“天人合一”的思想指引世人改善与自然的关系,让人类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这种整体的和谐的生态伦理观也表现在门罗的短篇小说中。门罗大量的作品以安大略休伦湖区的乡村小镇为背景,这些小镇的居民大部分都是基督教徒,基督教对待自然的态度来自教义的影响:“凡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都必惊恐、惧怕你们.连地上一切的昆虫、并海里一切的鱼、都交付你们的手。”农场和小镇的居民认为自然都由人类任意驱使:万物以有用无用被分类区别对待,无用之物被无情抛弃,有用的被任意使用,人与自然是主与奴的关系。小说《为了谋生》以门罗父辈和祖辈的故事为素材,以门罗最喜欢采用的叙述视角“我”来讲述故事。“我”祖父和父亲是典型的苏格兰人,他们相信辛勤的工作、自律的生活会在来世得到上帝的恩宠。在这篇小说里,门罗有意地把“我”父亲、祖父和祖母放在一起,讲述他们三人对待灌木丛的态度。“我”父亲试图反叛传统的生活方式,他既不选择学经济或医学做专门人才,走农村男孩的成功之路,也不继承父业,专心在田地里耕作,他喜欢野外生活,爱在野外设置陷阱抓水貂之类的动物,在他眼中,灌木丛的生活充满冒险的乐趣。后来“我”父亲结婚后开办了一个养殖场,偏离了传统的农夫生活。“我”崇拜父亲,因为他是灌木丛林的征服者。灌木林对于“我”祖父来说,只具有可以被砍伐使用的功用,他感兴趣的是灌木可以作为林地,就像田间的一片荞麦可以当作柴火使用。而“我”祖母对这片灌木丛充满欣赏和喜爱,她每周六下午就去灌木丛:“她熟知野花和浆果,还能从鸟儿的鸣叫中告诉你任何一只鸟的名字。”“我”父亲和祖父对待灌木的态度虽不一样,但都把自然当作予取予夺的对象,自然作为人类的客体而存在,和人类处于不平等的地位,类似女性在人类社会所处的被压迫者的地位,以“我”父亲和祖父为代表的男性不仅在男权社会里处于压迫者的位置,也是人类压迫和破坏自然的代表。而“我”祖母则把自然当作平等的事物欣赏,是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范例。

随着安大略省经济的发展,人们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不断向自然索取资源,生态环境逐渐恶化,播种下去的土地逐渐无法产出食物。《女孩与女人们的生活》里,黛尔的舅舅,艾迪的二哥比尔在美国发展,成了有钱的商人,他们兄妹很久没有联系,突然有一天比尔带着第二任妻子拜访妹妹一家,妹妹寒酸的家映衬着比尔和妻子生活的骄奢。比尔舅舅拜访黛尔家,他在超市给黛尔和弟弟欧文买了大量的食物,多得黛尔和弟弟对这种“白痴的慷慨感到沮丧”。比尔和妹妹艾迪相聚一起免不了回忆母亲,比尔认为他母亲是一位圣人,因为她希望比尔一直呆在农场上,过和他们一样宁静的生活,因此比尔建议艾迪考虑回到农场,不要为了追求高水平的生活到处奔波,最好住在农场,因为那里靠近大自然,但艾迪认为父母的农场贫瘠得连田间杂草繁缕都生长不了,根本无法靠农场生存。为此艾迪和比尔接着发生了激烈的辩论:“‘自然有什么好的?自然完全是一种动物掠食另一种动物。自然仅仅是大量的浪费和残忍,也许从自然的角度不是这样,但是,从人类的角度就是这样,残酷是自然的法则。’‘我不是那个意思,艾迪。我不是说野生动物之类的。我是指家里的生活,我们没有多么舒适的条件,我同意你的话,但是我们生活简朴,辛苦工作,空气新鲜,妈妈是我们的精神榜样[3]55-56。’”比尔记得小时候母亲从草地上找到一只毛虫茧,放在家里他够不到的地方,毛虫在茧里呆了一个冬天,终于在复活节破茧而出,小比尔在妈妈的引导下看到了小毛虫变成蝴蝶的全过程,那时他感受到了自然界强大的生命力。比尔劝告妹妹回归田园,一是他自己患了癌症,日子所剩无多,推测患病缘由,最大的可能是他忙碌的工作和奢侈的生活方式所造成,因此他苦心劝告妹妹过简单而朴素的生活;二是在比尔儿时,母亲关爱弱小生命,引导比尔看到了自然界生命的神奇力量。因此他临死前特意不远千里到妹妹艾迪家里,比尔怀念其过去的生活,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生活在乡村呼吸新鲜的空气,留在家乡过简朴的生活,因此他要苦心劝告妹妹回归田园。“二战”结束前后,加拿大的经济在四五十年代开始复苏,物质逐渐丰裕,南部邻国美国的发展则更加迅猛,很多富裕阶层像比尔舅舅那样,疯狂地消耗大量物质,造成了巨大的浪费也遭受自然的报复。穷奢极欲的生活方式不仅浪费大量的资源,而且带来了健康危机,就像艾迪所说,如果比尔“吃少一点也许活得更久一些”。如果减少浪费,合理利用自然,不仅人可以活得更长久,自然界也可以“活”得更长久。门罗的这种反对浪费、回归自然、回归简朴生活的生态伦理观点正是现代社会可持续发展所倡导的。

二、善待生物,保护自然

西方不少著名学者认为,控制和征服自然的西方人类中心论传统,是现代人类生态危机的思想根源,自然界的一切生物与人类一样都应该被善待。在门罗早期的作品中不断讲述捕猎和宰杀动物的故事,在她眼中这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是天经地义的。但随着年岁增长,世界环境危机的出现,门罗的作品开始关注和反映动物逐渐恶劣的生存环境。工业发展、城市化进程需占用林地,砍伐大片森林,这是野生动物减少和灭绝的主要原因。在《活体的继承者》(1971)中,黛尔去克雷格叔叔家过暑假,克雷格叔叔和两个大龄未嫁的妹妹住在费里镇。黛尔经常和两位姑妈到牛棚挤奶,有一次黛尔和埃尔斯佩思姑妈在去牛棚的路上,在树林边看到了一只鹿,埃尔斯佩思姑妈马上让黛尔停止任何动作,两人一直静静地看着鹿,生怕惊扰这个美丽的生灵,直到鹿发现她们俩后跳跃着离开,埃尔斯佩思姑妈忍不住怀念起以前年少时野鹿成群的场景:“唉,我们小时候,上学路上常看到很多鹿。可是现在没有了。我已经不知多少年没见过一只了。”[3]101-102过去常见的野鹿在黛尔的时代已经难得一见,究其原因还在人类对大自然无止境的开发破坏了野生动物的生存环境。这篇小说开篇介绍克雷格叔叔办公室的陈设,其中墙上的一幅照片吸引黛尔的注意:“这张照片仿佛是另一个国度,一切都比这里要低矮得多,泥泞而暗淡。污浊的灌木丛、大量长有黑斑的常青树围绕着建筑,房子前面的路是原木铺成的。”[3]42-43克雷格叔叔告诉黛尔,这是费里镇刚开发时的场景,照片摄于1860年6月10日。这意味着照片上所展示的是差不多100年前的费里镇。而现在相片上所有的灌木都消失了,那条原木铺就的木排路被换成了碎石路。门罗用这张照片巧妙地交代了小镇的历史变迁,不动声色地暗示加拿大移民在西南部扩张时砍伐原木和灌木,是野生动物消失的重要原因。人类如果以破坏自然的方式发展且不加节制,仅仅100年的时间,其后代就无法看到以前人类和野生动物和谐相处的场景,连活体物质的继承都无法达到,更不用说文化的继承,从这个意义上讲,门罗《活体的继承者》还表达了保护自然善待自然的生态伦理思想。

加拿大动物毛皮出口是加拿大出口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大量的动物被捕杀成为毛皮出口的商品,为弥补野生动物出口的不足,人工养殖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非常兴盛,门罗父亲少年时期喜好户外打猎设置陷阱,以卖动物皮毛为生,后来规模变大,开办了养殖场,饲养狐狸、水貂,然后宰杀、剥皮、售卖毛皮。门罗的少女时期家境属于中下层,农场的所有动物和植物都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资源,为了谋生,门罗的父亲买来病弱的马匹饲养然后再宰杀它们作为狐狸的食物。小的时候门罗看惯了家中血腥的屠宰和剥皮的场景,随着年岁增长,她开始反省自己对待动物的态度,同样是描绘养殖场的屠宰和剥皮的场景,她的书写态度有了明显改变。在《男孩和女孩》(1968)中,“我”和弟弟还年幼不能为父亲帮忙,就坐在地下室的台阶上看着父亲剥动物的毛皮:“我和弟弟莱尔德坐在最高的台阶上,看着。爸爸把狐狸皮剥下来,把里面翻成外面……爸爸小心翼翼地刮,清除血管上凝结的细小血纹,脂肪泡,血的气味,以及动物脂肪。狐狸身上强烈的原始味儿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里。我觉得这是一种令人镇定的季节性的味道,如同橘子和松针的清香。”[4]这种血腥的剥皮场景,一般人如果初次见到可能会产生不适感,但门罗从小生活在养殖场,对这套剥皮和制作程序非常熟悉,更重要的是她从小认为,养殖和宰杀动物只是他们家人生存的方式,在小说中“我”不厌其烦地描述父亲剥制狐狸的过程,对母亲反感的血腥味,“我”却觉得清香,都是因为“我”希望像男孩一样成为父亲的小帮手,得到父亲的赞赏和认同。随着年岁增长,门罗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对动物生存状态的关注,开始反思对待动物的态度。

《为了生存》(2006)(Working for Living)中“我”成年后,开始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被关进笼子里待宰的狐狸:“我不遗憾生意的损失,而是对狐狸,对动物本身感到遗憾。遗憾它们失去美丽的尾巴和愤怒的金色眼睛。我越长大,,越远离乡村生活方式和乡村必需品,,我开始质疑它们的囚禁,第一次对为获取金钱杀死它们感到抱歉。”[5]153在这里“我”第一次反省宰杀狐狸的残忍并表示出抱歉和遗憾。在《男孩和女孩》中门罗对狐狸美丽的毛皮和敌意的眼睛有过细致的描绘,小说对捕杀和饲养这些动物描述只是为了展示“我”父亲的男子气概,表达我对父亲的崇拜。而《为了生存》中“我”理解父亲为了养活家人不得已宰杀动物的无奈,成年后的“我”经常和父亲讨论那些被宰杀剥皮的动物。“我”父亲借助了东方的宗教表达了自己的忏悔:“他说,他相信在印度有一些宗教认为所有的动物都进入天堂。想想看,他说,如果这是真的,他将会在那里遇到一群咆哮愤怒的狐狸,更不用说他设陷阱抓到的像水貂之类的其他毛皮动物,还有一群疾驰而来的马,他曾经宰杀它们变成了狐狸的肉食。”[5]154“我”父亲的这段话中实际是门罗本人的忏悔,对于漂亮的野生狐狸被圈养在笼子的困境,她表达了同情和愧疚,借助东方宗教,真正理性地面对养殖场动物被圈养被宰杀的伦理审判,开始置换角度,平等地看待动物和人的权利。

三、结语

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的天职是反专制主义的。”[6]门罗的小说中要反对的是人类对自然的专制主义。门罗以南安大略省休伦湖边小镇的平常家庭为窗口,给我们一个特殊的角度去观察世界。这些平凡家庭的家族历史实际是人类发展的一个缩影,在作品中她对人类轻慢自然、剥削自然进行了反思,表达了自己推己及人、推己及“物”,和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的生态伦理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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