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宝玉挨打”的叙事艺术

2021-03-07 15:17侯计先
文化学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贾政王夫人黛玉

侯计先

《红楼梦》情节发展到第三十三回,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那就是宝玉挨打。这一情节作为全书的第一个高潮,在整部《红楼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一桩小小的家庭矛盾在曹雪芹的如椽大笔之下传达出极为丰富的信息,蕴藏着极度深刻的内涵,“所谓一枝笔变出恒河沙数枝笔也[1]。”宝玉挨打这一事件,除了挨打过程的完整叙述外,更有挨打之前的蓄势、挨打之后的余音,这些共同缔造起了小说复杂而精巧的叙事艺术,体现了作者独特的叙事智慧。

一、大主题引领下的叙事全局意识

《红楼梦》情节的发展变化始终是与整部小说的大主题、总旋律同步同构的,每一个情节高潮都是作者充分准备,精心设置的结果。作者对故事的全局有着一个宏观的把握,让每个事件层层铺垫、纵横交织,在合适的时候把它推举到高潮,并且让高潮的形成成为必然。这一回里宝玉“大受笞挞”的原因是其“不肖种种”,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贾雨村到访,宝玉“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父亲问话,“应对不似往日”[2]。二是忠顺王府上门索要失踪的优伶——琪官,因为知道琪官与宝玉私交甚密,有宝玉腰间的红汗巾子为证。三是贾环为脱己过而进谗言,污蔑宝玉奸淫太太的丫鬟金钏儿,致其跳井而死。这三件事集中发生在某一天中的某个时段,直接构成了宝玉挨打的导火索,逐级点燃,瞬间引爆。

这个高潮的形成看似偶然,其实在前文中都有脉络可寻。首先,贾雨村这个人物在小说第一回就登场了,他本一落魄书生,寄居葫芦庙,得甄士隐资助中了进士,谋得知府一职,不久因贪酷徇私被革职,受聘林家做黛玉塾师。后闻朝廷起复旧员,经林如海推荐,借贾政之力重登仕途。对贾雨村来说,贾府是他的保护伞,是他仕途晋升的梯子,所以他常常拜访贾政,而且回回都定要见宝玉,跟宝玉讲谈些仕途经济。其实宝玉早就看清楚了贾雨村的“假极”嘴脸,他是断然不会喜欢这样一位虚伪奸诈、圆滑世故的政客的,所以听说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从骨子里对贾雨村的反感再加上会客之前刚跟黛玉说过话,心绪还停留在黛玉那里,所以“葳葳蕤蕤”。这些都是作者为后面宝玉挨打情节的突发做好的铺垫。

在中国古代,优伶这种职业属下九流之列,地位极为卑微。蒋玉涵(琪官)就是忠顺王府包养的一个优伶,琪官因颜值高、唱戏好在当时的富家公子哥圈子里很有名气,一次花酒席上与宝玉相识,两人很是投缘,便互赠了贴身之物汗巾子。交换信物,本是清代贵族的一种习气,属两俊朗少年彼此倾慕的正常行为,宝玉虽留恋琪官的温柔妩媚,却没有丝毫的狎亵玩弄之想,只是以平等之心与之相处。”但在贾政看来,这就是游荡优伶、不务正业,又被人家找上门来,颜面尽失,更可怕的是若因此触犯了王爷,很可能祸及自己,被卷入政治漩涡丢了乌纱帽。所以,宝玉挨打也就在所难免。

最后,奸淫母婢这一罪状终于突破了贾政忍耐的极限,而这一切源于金钏之死和贾环的诬陷。宝玉与金钏嬉闹被王夫人发觉,王夫人判定这个丫头勾引主子,大怒,给了金钏一巴掌并把她撵了出去,金钏不堪其辱投井自尽。金钏之死被贾环添油加醋,讹传成了强奸未遂、逼死丫鬟。贾环为什么要陷害宝玉?小说前面也有多处伏笔。首先,宝玉是正宗嫡传,贾环是庶出。第二十三回,通过贾政的视角对二人进行了一番对比,“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眼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第二十五回,“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搭理”。所以贾环无论人品、相貌还是家中地位,都没法跟宝玉比,他对宝玉羡妒非常,早把宝玉当作永远的敌人,由此而生的卑微与恶毒在他的心中暗暗滋长,而这种情感累积表现在行为上就是寻找种种机会对宝玉实施攻击和陷害。刘心武先生在揭秘《红楼梦》中提到:“‘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确实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最重要的艺术手法。似乎无意随手,信笔拈来,实际上却都是呕心沥血的伏笔设计[3]。”可以看出引发宝玉挨打这一事件相关的人和事,其实作者早早就开始布局了,正因为作者对故事的全局有一个整体的把握,所以能占据一个至高观照点,构建起一个宏观的、最具张力的结构框架。

二、小事件背后的大冲突

经过前三十二回的蓄势,贾政和宝玉间的父子矛盾终于在第三十三回达到了白热化程度,竟至一个要置儿子于死地,一个“便一时死了,亦无足惜”的地步。归根结底,这一事件突出反映的是贾政和宝玉父子两代人的思想冲突,是价值观念、人生道路的矛盾对立,正统与非正统的角力较量。

宝玉被看作贾府里能承袭祖业、复兴家道的唯一希望,为挽狂澜于既倒,支撑残厦之将倾,贾府的统治者在贾宝玉刚生下后就为他铺设了一条仕途经济的青云大道。贾政一心想把宝玉培养成立身扬名、光宗耀祖的忠臣孝子,要他读孔孟之书,走读书应举、为官做宦的道路。但宝玉的行为却跟贾政的希望背道而驰,前三十二回中,作者多方位描写了宝玉与正统格格不入的思想和行为,他不喜读道德文章,不愿走仕途经济的道路,视为官做宦如粪土,他将那些个读书参加科举谋求官职的人称为“国贼禄蠹”,将“仕途经济”一类的议论斥为“混账话”。不仅如此,他对封建制度和伦理道德表现出强烈的不满,他不遵守“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而以一颗童稚之心把人生的全部意义都寄托于女子身上,他无视尊卑有序、贵贱有别的封建等级制度,不愿意参与那些如见贾雨村之流的官僚应酬,却更乐意与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蒋玉涵、柳湘莲等人做朋友;他眷恋青春、拒绝成才,对生命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悲悯情怀,他身为贵族公子,却跟那些婢女丫鬟没有一点主子奴才的界限,他给了她们尊严和爱,他同情她们的悲惨遭遇,对她们“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4],对她们的死更是五内摧伤,痛彻肺腑。因此,在贾政眼里,宝玉是异端、叛逆、顽劣、不肖、无能、狂痴、下流、色鬼,长此以往,必会“弑君杀父”。可见两人的矛盾实质是两种世界观、两种价值取向、两种文化思潮、两种人生道路的冲突,这种冲突一旦激化,就成了你死我活的激烈的斗争。

宝玉虽然差点被贾政打死,但他丝毫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他对黛玉说“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可见,在叛逆的道路上宝玉绝无回头之意,反而是初心更加坚定。此番挨打,使得宝玉和黛玉的感情又进了一步,挨打之前的诉肺腑,使二人从之前的相互猜忌、试探走向了默契、知心。挨打之后的赠帕、题帕,惟将旧物表真情,心有灵犀一点通。正是有了黛玉这个灵魂伴侣,宝玉在追求民主、平等、自由的人生道路上才越走越远。

三、以舞台艺术的手法安排情节结构

宝玉挨打是发生在贾府中的一件大事,真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众多人物被这一事件牵连进来,荣国府上下各色人等粉墨登场集中在了一个舞台上,共同上演了一出精彩的家庭生活大戏。作者对这些人物的出场顺序以及他们出场后的表现做了精心安排和细致描绘,通过一系列语言、行为、情态的描写,让各种人物形象呼之欲出。

最先到场的是王夫人,王夫人的“劝”很有讲究,先劝贾政保重身体,并担忧贾母安康,再劝贾政念及夫妻之情,又提及亡故的长子贾珠。封建宗法社会母以子贵,母亲的安全感主要来自于他的儿子,儿子一死,母亲在家中就没了地位。所以,宝玉挨打引起了她对自己未来命运的忧伤。当王夫人抱着宝玉哭喊着贾珠的时候,一向如槁木死灰般的李纨也禁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蒋勋先生在解读这一情节时就说,“每个人哭的都是自己”,“真正哭宝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林黛玉”[5]。

接着,位居于荣国府宝塔之尖的贾母出场,“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无论是语言的锋芒和力度,还是行为本身的震慑力,都显示出家族领袖的威严。待贾政赔笑,贾母又厉声谴责自己,表面是自我检讨,实则是责骂贾政,继而使出杀手锏要回南京去,又规劝儿媳不必疼宝玉。在贾母的强烈攻势下,贾政只好叩头谢罪,一场风暴才终于平息下去。这段内容以贾母和贾政的对话为主,作者为贾母设计的语言是一种纯粹的女性语言,也是一种绝对权威的情绪化语言,与贾母的身份与性格高度吻合,且在两人的语言对接上也十分巧妙,充分体现了作者在叙事中驾驭语言的能力。

在宝玉挨打这出戏里,凤姐的戏份虽然不多,但作者对她的安排却是恰到好处。作为宝玉的堂嫂、贾政的侄媳妇,纵然她再怎么伶牙俐齿也不能开口规劝或阻止贾政,而贾府发生这么重大的事件又怎么能让这位管家少奶奶缺席?所以作者为她精心设计了展露才华的机会,当丫鬟媳妇要来搀扶宝玉时,凤姐便骂:“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个样儿,怎么搀着走的!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有这一句就够了,临乱不惊,指挥若定,既有发现问题的敏锐眼光,又有解决问题的可行方案,言辞锋利、咄咄逼人,凤姐——一个杀伐决断、威重令行的铁腕人物跃然纸上。

四、疏密有致、缓急相间──叙事节奏极具变化

宝玉挨打之后,惊涛骇浪转为潺潺溪流,作者的叙事节奏也从疾风暴雨似的倾泻转入和风细雨似的咏叹。这场抒情戏的主要情节是钗黛探伤和袭人进言。

对于宝钗和黛玉,作者依然采用“双峰并峙、二水分流”的写法。

首先到怡红院来的是宝钗,她手里托着一丸药进来。探伤送药,师出有名,显示其光明正大之态;劝诫宝玉的话“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道出了对宝玉真心的爱,此时,宝姑娘的软怯娇羞之态令宝玉感动,所表现出的女儿本色也令读者喜欢。只可惜她时时用正统的道德标准来克制自己的行为,刻意把一腔活泼泼的女儿情掩藏在伦理的外衣下。作者就在舒缓的诗意叙述中,忽然让气氛有了一点小小的紧张,当问及宝玉被打原因,袭人说出薛蟠之后,宝钗用冠冕堂皇的话为哥哥开脱,并趁机规劝宝玉,即刻化解了场面的尴尬,也成功地让自己由被动变为主动。此处是作者有意给宝钗设置的一道难题,宝钗的应对让读者又一次领略了她做人的城府与心机。

在宝钗下场、黛玉即将上场之时,作者将叙事的视角转入到宝玉的梦境,梦中蒋玉涵与金钏的出现,进一步强化了与前面情节的衔接,也让黛玉的出场达到了一种诗化的境界。黛玉的出场与宝钗完全不同,她来没有任何道具,也不需要道具,唯有一颗真心。宝玉从梦中惊醒,“只见她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来了以后,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厉害。”黛玉对宝玉的深情是用无声的眼泪来传达的,木石前盟、还泪之说始终是贯穿整个《红楼梦》的主线。黛玉的这番哭,没有半点的功利,纯粹是真情的自然流露,这份情也是只属于宝黛两个人的,是私密的,黛玉极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所以,作者为黛玉安排了下场,急匆匆下于门外的一声禀报“二奶奶来了”。凤姐的探望已属常规礼节,故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在这样缓急相间的叙述中,作者主要安排了宝钗、黛玉、凤姐这三个人物,黛玉不是最早的,也不是最晚的,前后两人作为黛玉的参照,凸显出了回目的重点“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同为探视,三人的表现迥然不同,相较于宝钗的礼大于情、凤姐的有礼无情,只有黛玉之情才是浓得化不开的真情。

小说至此,挨打风波似乎已渐渐平息,但作者却在不经意间再度掀起叙事波澜,精心安排了“袭人进言”这一关键情节,既作为宝玉挨打事件的袅袅余音,又为后来的另一大事件——抄检大观园埋下了伏笔。这一情节始于王夫人要唤一个跟二爷的人问伤,这事本来不需要像袭人这样的丫头总管去应付,可袭人很显然是有话要说,所以决定自己去,被问及关键,她明知道真相,却故意推说不知,因为这事牵扯到王夫人的外甥和王夫人自己。如果说这样的做法是明哲保身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进言就是袭人在利益驱使下的战略规划了。给王夫人的两条建议,一是宝玉着实该被老爷教训,二是让宝玉搬出大观园,即刻取得了王夫人感激涕零的信任,这让王夫人看来有心胸有远见又有责任感的想法,直接为袭人今后在贾府身份和地位的晋级奠定了基础。

急事缓笔法也被看作文学的黑色幽默,就是在情节发展到最紧张、最危急的时候,作者偏用缓笔,故意放慢节奏来“急杀”读者。贾政暴怒,要痛打宝玉,宝玉急需人去搬救兵,可偏偏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连贴身的书童焙茗也不知去了哪里。一个老嬷嬷的到来让宝玉喜出望外,可谁曾想这个老嬷嬷竟是个聋子,牛头不对马嘴的打岔让人哭笑不得。作者有意插入的这个情节放缓了宝玉挨打的节奏,让读者感觉既紧张又松弛,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红楼梦》之博大精深,管窥蠡测不足道万一。由宝玉挨打的叙事艺术之一斑,可窥见曹雪芹这一天才艺术家之艺术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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